朋友们,今天是中元节,又叫“鬼节”、“七月半”、“祭祖节”。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节日,这一天,我们慎终追远、祭祀祖先。我们民族有长期的祖先崇拜,但对死亡这个话题比较敏感。
鲁迅先生的《野草》中,有一篇散文叫《立论》。讲人家生了个小孩,有个人去恭喜,说你这个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一家人就火了;另外一个人说,你这个孩子将来要当大官的,一家人就很高兴。鲁迅先生说,当大官未必,要死是真的,但要死大家都不高兴。对年轻的朋友聊死亡,他们可能根本不感兴趣,原因是什么呢?
英国作家哈兹里特在他的长篇散文《论青年的不朽之感》中说,青年人看到灵车过去,他一点都不恐惧,因为那是别人死,反正我是死不了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死,从来不怕死。直到42岁那年去参加好友的葬礼,物伤其类,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我和大家讲,一个人如果超脱了功名,超脱了利禄,却没有超脱死亡,你仍然不能逍遥,你仍然洒脱不起来。各个民族、各种宗教,首先面对就是对死亡的超越。今天我想和大家聊一聊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组诗,这是一组非常特别的诗歌,它代表了陶渊明对生命体验的深度。这三首组诗依次为《形赠影》、《影答形》与《神释》。他采用的是拟人化手法,「形」指的是人的形体;「影」指的是人的影子;「神」指的是人的精神。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陶渊明是怎样面对死亡、怎样超越死亡。形对影子说:“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天地山川从来都没改过,草木也一样,霜来了以后它就枯了,春天的露珠来了它又荣了。“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我们人是万物的灵长,却连草木都比不上,一死了就没有了。它说:“影子啊,我一定会死,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恐惧。”“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请影子听我一句话,喝就喝个够。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方法,魏晋时期的很多文人都是如此。你看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人生太短暂了,就像早晨的露珠一样,一下子就干了,一转眼就死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怎样摆脱死亡的恐惧呢?只有喝酒。由于我们每个人在太阳底下,有形就必然有影,那么影子怎么说呢?影回答形说:“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老兄,我也想成仙,但成不了仙怎么办呢?“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你干嘛不努力去立善呢?“立善”就是古人说的立德。“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做一个酒鬼只能短暂地消忧,立善才能永远“遗爱”在人间。我们在立善立德中,让别人永远记住我们,比起喝酒来不是高明多了吗?影子所说的超越死亡的方法,就是我们传统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让自己品德高尚,遗爱千秋。立功,让我们的个体生命在伟大的事业中不朽。还有立言,就是写出伟大的作品,让个体生命得以延续。人有形体,有影子,还有精神。那么“神”是怎么说话的呢?《神释》才是陶渊明超越死亡的方法,我重点讲一下,看看他伟大在哪个地方。“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天地的自然规律不会专门偏心哪一个,万事万物都找到了它存在的理由。“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天地人为“三才”,人之所以能和天地并列,就是由于“神”的缘故。如果没有精神,人怎么可能和天地并列呢?“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虽然我和你们形体、影子是不同的东西,但如果没有形体怎么有神呢?“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我们合在一起,你高兴我也高兴,你痛苦我也痛苦。既然我与你们命运相连,我就要对形和影来说两句,你们刚才说的都有问题。你们看看:“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三皇五帝不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高尚?他们难道没有德吗?“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彭祖是仙人,他也想永垂不朽,最后还是要死,就是没有辙嘛。“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不管你是老的少的,聪明还是愚笨,高尚还是卑鄙,都要死的。“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白天喝醉了,你可能忘记了痛苦,但是你喝多了,不是死得更快吗?“促龄具”指的是酒可以加速你的死亡。“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立善我也喜欢,但是你要通过立善来永垂不朽,你的动机都不纯。“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既然所有人都要死,你喝酒没用,你立善也没用,想这个东西想多了,反而真的伤身体。我们的生命就应该顺着自然的节律,由少到老。“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哎呀,这个太伟大了。他说我们在宇宙的大化中游泳、纵浪。死,我们不恐惧,活着,我们也不浮躁。“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应该死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去死,不要想的太多。他崇信与天地融为一体,这是我们常说的“天人合一”。陶渊明在很多诗中都传达了这个思想,他在《杂诗十二首·其七》中说:“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呢?南山(一般指庐山)陶氏的祖坟啊。临死之前,他在给自己写的追悼诗《拟挽歌辞三首》中又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来于尘土,又归于尘土。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气聚在一起就是生,气散了就是死了,他把人的生命完全归结为自然的物体。他还有一篇《齐物论》,他认为生命的长寿和短寿是一样的,死亡是人生的至乐。他的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那么,陶渊明和庄子有什么不同呢?庄子是把生命降低到自然的物的水平,就是所谓的人自然化,而陶渊明是把自然人化。他说“任真无所先”,一个人要想不怕死,首先就要去私养真,就是养我们生命的真性。
一个人为什么怕死?因为怕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们的名誉、 地位,失去了作为个体的生命,就是我对我自己还看得特别重。在这一点上,他和罗素一样。罗素说,一个人到老了还怕死,就非常可耻。生命就像一条河流,刚开始的时候是个小溪,慢慢往前流成了大江,最后慢慢慢慢地融汇到大海。个体消亡了,但作为整体的宇宙生命没有消亡,你还要强调个体不消亡,那你就太自私了。陶渊明比罗素还要高尚,他是通过修为,不断地使自己变得高尚,超越了功名,超越了利禄,超越了自我。苏格拉底说,一个人到老了还要怕死,要么是爱名,要么是爱利,要么是两者都爱。害怕个人死亡的时候,就是有私心。我们要克己去私,才能达到极其高度的道德修为。这些年,我们对庄子、陶渊明、苏东坡等这一类伟大的思想家,理解得过于肤浅,甚至把他们游戏化、娱乐化。好像苏东坡从来就不痛苦,好像陶渊明一生下来就很旷达,其实并非如此。苏东坡的洒脱乐观与陶渊明的旷达超脱,都是通过灵魂的长期波动得来的。有人说陶渊明是儒家,有人说是道家,我认为他既有儒家也有道家。儒家注重道德的自我完善,道家主张回归到自然、回归到天地之中。他把两者融为一体,可以说是儒道兼容,才养育出了我们这个伟大的文化,养育出了一代的伟人。他的生命非常博大,“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的个天,这是一种对生命、对死亡非常深刻的体验,符合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我们只有面对死亡的时候,才能够规划自己的存在。陶渊明临死的时候,很平静地写了《自祭文》和《拟挽歌辞三首》。他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我死了倒无所谓,可惜我在世的时候喝酒还没有喝够,他临死之前还要给自己幽默一下。朋友们,我们一定要像陶渊明一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如果我们超越了死亡,我们不仅可以洒脱,还可以勇往直前。朋友们~上周我刚参加完广州书展和上海书展,很多人去现场听我的演讲。但是,也有很多人由于时间、地点等原因没有参加,表示很遗憾。
所以,我今天想给大家搞点赠书福利。
注:图片来源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 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