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的脱口秀大会真的火了。场场好看，决赛中选手的水准居然也都在线。须知，在胜负心面前做到漂亮，是最难的了。
如此一来，连带线下的脱口秀表演也火爆到一票难求。几年前我去看，还只要100块钱一张票，现在涨到280块依然买不到订不到。
市场只是一方面，关键还出人出作品。
大家晓得，陈云是青浦人，一生欢喜评弹。当年上海评弹界请他题词，他就写了“出人、出书、走正路”七个字。这个书，是说书的书，就是作品。
王勉的逃避之歌，和朱晓卉的淘汰感言都是可以传世的吧。而李雪琴，更是不世出的好苗子。
她虽然初出茅庐，但文本极好，段子高级，即便她的丧丧的态度，也被认为是一种难得的自信。
我一直觉得，玩艺术，99%是天赋，1%才是努力。李雪琴就是最有力的例证。
我一直不欢喜那种吭哧吭哧也只能爬到半山坡的人，狠多电视主持人就是如此，包括狠多所谓的一哥一姐，那简直就是上错花轿嫁错郎啊，若年纪还轻，那就赶紧掉头吧。
说到丧，现在都已经有所谓的丧文化了。丧，无非就是有点颓废罢了。社会圈层僵化，上升空间收窄，不自甘为废柴或咸鱼，又能怎样。
不过这丧文化，也是所来有自。它是佛系文化的升级版，也是对鸡汤文化、鸡血文化以及“正能量”（我最讨厌这三个字）的反动。
本来，我们的市场经济还在初级阶段，而且内需那么大，各个领域的竞争不需要更不应该那么激烈。大学已经太多了，教育其实也不必激烈竞争。
所以，佛系或丧，该有的应该还会有。大可不必急急。
偏偏到处强调竞争意识，尤其是把狠多竞争看作零和游戏，在激起了人们强烈的胜负欲的同时，扎扎实实地亲手毁掉了艺术与艺术家生存的土壤。
而本来还残存于我们血液里的 “仁义礼智信” 、 “温良恭俭让”，不巧还被一百年来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冲刷得所剩无几。
直弄到本来只是休闲的电视选秀节目也都剑拔弩张，忘记了音乐、舞蹈以及语言艺术是不可以用来比赛的初衷。
这两年，电视台系统依然一条道走到黑，网络综艺似乎稍有醒悟。今年的明日之子乐团季出现了导师弃票，乐队的夏天出现了五条人和野孩子，参加脱口秀大会的演员之间也确实存有惺惺相惜的初心。
正因为如此，李雪琴的丧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被大家发现。
我觉得这是进步，哪怕这种进步微小到难以察觉，却不可以不被记录。
比试不是不可以。我们的古代一直有打擂台甚至比武招亲的习俗，但众所周知，都是点到为止的，并非你死我活。
我们的文人也一向欢喜游学。也是因为自己读了一点书，才想要到处走一走，会一会天下英雄的意思。但也只限于吟诗作对，你唱我和，相互欣赏，没啥胜负心。
直到我们小时候，乒乓风行一时。不管是练习还是比赛，只要对手打出好球，都会由衷地喊一声：“好球！”足球篮球亦如此，司空见惯。
直到1990年代，体育电视解说也还保有一定的风度，会为对方的好球喝彩。
后来，不晓得为啥，这一切都渐渐消失了。
我们的乒乓球确实打得最好，世界冠军随便拿拿。若问，哪几位可以称得上乒乓艺术家？杀伐心甚重，动辄莫名大呼小叫的都不能算吧？
更老的就不去说了。无论如何，瓦尔德内尔可以算，波尔也可以算吧。我们这里，好像只有王励勤庶几近焉。
其他的只好算胜负师，尽管胜负师也需要一些天赋，一些勤奋，也要吃苦，要战术对头，要有勇气，要有毅力，也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
但他们只是在搏杀，在争胜。他们往往不在意赢得漂亮不漂亮，“好输不如赖赢”嘛。
而艺术家则是漂亮和胜利都要。谁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只是对凡夫俗子的告诫。艺术家就是可以鱼与熊掌兼得的，所以他们永远是少数。
不自由，毋宁死。不漂亮，毋宁输。
以前围棋国手马晓春就是这样。若他算出这盘棋最后要负半子，他会中盘投子认负，那是何等样的潇洒。为啥？“我妈不让”。
当然，所谓算，是建立在此后双方均无一步失误的基础上的。于是，狠多人责问，你为何不坚持，万一对方失误了，半子输赢是狠可能翻转的。
他后来当了国家队的总教练，竟然也开始这样带队员了。他渐渐忘记了，早年他与高手过招时，尊重对手乃至尊重围棋本身，是多么可贵。又为啥？“我妈让了”。
说到底，上海滩的老克勒是什么风采？
“出道是我早，运道是侬好”，也是狠顺其自然，换言之，狠丧很漂亮的啊。
当然，样样努力竞争，眼前的结果总是好的。哪怕大清老早超市买鸡蛋，小跑了几步，推了旁边人一把的老头老太也总归有所斩获。
但是，这样下去的结局是什么呢？大家都当“胜负师”，艺术家的生存环境则越来越恶劣，艺术家当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更有甚者，现在这社会上不管出啥事体，大家都集体等待着剧情翻转，开心啊，一只瓜，正面咬咬，反面咬咬。
根本没人关心其中的真善美何在，甚至道义何在，天理何在。
急吼吼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各行各业都狠闹猛。有的捷报频传，难辨真假；有的到处起讼，不管输赢；有的热搜不断，无论美丑。
但是几十年过去，又会留下些什么呢？陈丹青讲，“空前繁荣的荒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最后，讲一桩我自己的事。别不相信，我曾经当过上海电台足球队的教练。
我的那支球队球踢得实在不哪能，不过阵容堪称豪华：两个守门员，正选是沪上股评铁嘴左安龙，替补也是曾经的五星体育老总，当年的小翁；前锋有沪上知名DJ渠成，替补后卫里还有沪上知名VJ高源呢。
记得有一次比赛，一位我狠尊敬的电台老前辈也来助阵，赛前还参加了我们的热身围圈抢球呢。
那天我虽然衣着很正式，仪态却一点也不优雅。一直在场边学某些西方教练，拼命乱叫。自己也不晓得在叫点啥，反正气势蛮足的。
虽然那场球我们以点球险胜，不过赛后那位前辈对我讲的唯一的一句话却是：“你在场边吤急吼吼作啥啦？”
不胜痛惜之情。
我晓得，他是一个漂亮和胜利都要的人。我觉得，他也一直希望我也能如此。胜利易得漂亮难，不漂亮，毋宁败。
对于他的期望，我一直很汗颜。
不过，即便我后来混得如此惨不忍睹，我还是不想只要胜利，我要漂亮。就像李雪琴，冠军可以旁落，但丧丧的态度不可丢。
突然想起好像是尼采讲过的一段话：“我们要么正在做着什么，要么什么也没做。当我们说，我们来做点什么吧，于是就开始了胡闹”。
做人做事做艺术，就这样做去。多想出来的，从来都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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