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灵子
金庸武侠的成功与其善于使用古代诗词，增加其小说的氛围感有一定关系，当年大司马之所以学诗词，也是因为想要给自己写的武侠增加氛围感。本文作者乃诗词界知名才女，对金庸武侠与诗词有其独特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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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用（武侠）小说诠释诗词，那么一定要推金庸厉害。在《神雕侠侣》中，金庸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两首词，一首是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一首是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摸鱼儿·雁丘词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沈沈，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可以说整部《神雕侠侣》都是这两首词的注脚。金庸用《摸鱼儿·雁丘词》奠定了至情。用《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奠定了唯美。
《摸鱼儿·雁丘词》有个动人的背景故事。那是金章宗泰和五年，词人元好问在赶考的途中，遇到一个捕雁的人。
那人说：“我今天遇到了一桩奇事。捕到一只雁，把它打死了。本来另一只已经脱网了，见到伴侣之死不禁悲鸣不去，往地上撞死了。”
元好问听到这个故事非常震撼和感动。于是他把这两只雁买了下来，合葬在一起，还写了这首《雁丘词》咏赞此事。
这首词写得非常动人。“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开篇的立意和站位就足以千古。俗话说，“除却死生无大事”，为什么爱情居然可以不为生死撼动，也可以为之生死？！这是多么可赞可叹可敬可畏的魔力。
金庸大概也震撼于《雁丘词》，于是据此展开奇想，创造出《神雕侠侣》这一爱情神话。描写了一对至情至性、超凡脱俗、惊世骇俗的侠侣——小龙女和杨过。
小龙女是幽居空谷的如玉佳人，杨过是桀骜不驯的怪杰侠客。作为女师父和男徒弟的恋人组合，他们饱受质疑，历经坎坷，而始终彼此守候，哪怕十六年生死未卜的分离都没想过放弃，最后得以终成眷属。
尤其联系到杨过是多么招美女喜欢这一点，更觉得他的这份专一之难能可贵，几乎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你想啊，那么多优质诱惑，你能为一个不知死活的比你老十多岁的女子不管不顾单身守候十六年吗？更显得这份爱情像个理想化的神话。这一对恋人的苦情和坚贞的确堪比《雁丘词》。
本来大众对古典词的了解除了宋词之外，就几乎只知道清代的纳兰词。而金庸的《神雕侠侣》顿使少人问津的《雁丘词》（《雁丘词》在诗词研究圈算名人名作，只是久不为大众所知而已）被推到普罗大众的面前，尤其是那一句：“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更是成为烂大街的流行话语。（注：流行的版本作：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雁丘词》一些词句和意涵后来还被谱入流行歌，如《天下有情人》《神话，情话》《梅花三弄》等。
《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则被金庸安做丘处机为小龙女所写。书中的小龙女的确像词中所写，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就像林黛玉那句：“淡极始知花更艳。”令丘处机纯粹当做高贵的审美对象，只有无限欢喜赞叹、庄严顶礼而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正如这个词牌——无俗念。
我永远记得电视中小龙女出场，凌空蹈虚，足尖点着素练轻袍缓带而下，冷眸顾盼如月射寒江。无论侧颜还是正脸都美得令人怔住不敢喘大气。小龙女不愧是金庸武侠的“颜值气质天花板”。
李若彤版小龙女惊艳出场
词里的梨花，书里的小龙女，电视里的出场镜头，都互相诠释得入妙。小龙女高冷唯美的气质太适合冰雪，期待什么时候冬奥会的花样滑冰能诠释神雕侠侣的意境，不妨就把《摸鱼儿·雁丘词》《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谱成曲当背景音乐。
金庸善于用武侠小说诠释诗词，古龙也善于。
在古龙那里，有的时候，你仿佛能读到英姿天纵、飘飘欲仙的诗仙李白；有的时候，你仿佛能读到云谲波诡、骨重神寒的诗鬼李贺；有的时候，你仿佛能读到“春风十里扬州路”“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三生杜牧。每当一个书里的侠客愁醉醒来，我都会想起柳永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如果不读古龙，我也不会觉得这句词如此带感，仿佛醍醐灌顶后再冷水浇背，是浪子的深情、落魄和孤绝。对，孤绝，他还诠释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式的孤绝，为此给一个侠客取名叫“叶孤城”。
金庸的武侠写整个江湖的形形色色比古龙出色，有时像很厉害的社会学、政治学著作。古龙则更像人性学（说是心理学也不准确，干脆生造一个词叫人性学）。
古龙对人性的纵深有时比金庸挖掘得要更深，更强调人的精神、意志及其凝聚迸发的奇迹。往往是，眼看就要落败，千钧一发的一招性命书写，惊风雨，泣鬼神，赢了。也有更多的孤身血勇，例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种情节。
对了，另外，古龙比金庸更性感香艳，有很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和“甘做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的镜头。
诗词，能用武侠小说诠释。那么，武侠小说能用诗词来诠释吗？当然可以。我不揣愚陋，为武侠写了一束诗词，希望稍可诠释武侠的意境。
八六子·武侠
正邪评。手金盆洗，依然误尽残生。念绿水高山厚意，广陵奇响终时，血流暗惊。
江湖称霸皆争。志败独孤幽客，埋名扫地神僧。又怎奈、风清酒醒时候，少年初老，个中无味。那堪灿若千阳黠女，神如寒月飞琼。语豪英，三生莫辜素盟。
（注：“正邪评。手金盆洗，依然误尽残生。念绿水高山厚意，广陵奇响终时，血流暗惊。”写的是刘正风和曲洋。“酒醒”的“醒”为平声。“飞琼”为仙女名。灿若千阳黠女指黄蓉、赵敏等，神如寒月飞琼当然指小龙女。“那堪”的“那”，《唐宋词格律》标明这一处应用平声。考察“那堪”一词在律诗中的用法，似可推断“那堪”的“那”可作平声。但无论“那堪”的“那”能否做平声，《唐宋词格律》《钦定词谱》皆以秦观的《八六子》为正格例词，而本词和秦词在同一位置用了“那堪”，所以无论如何都不算错。）
鹧鸪天·武侠
梦寐江湖记得初，当年翻破几堆书。奇哉乞丐降龙技，怜得探花咳血无？
新寂寞，久迷途。唤人来做酒之徒。忍听胡汉悲风啸，乐看韦爷与世娱。
（注：探，可平可仄，古人诗词一般用作平声，这里也作平声。乞丐指洪七公。探花指李寻欢。胡汉指乔峰，《天龙八部》央视版的片尾曲也用胡汉指代乔峰。韦爷指韦小宝。）
浣溪沙·小龙女
气貌清莹淡月梨，芳音自惜不多词。步虚一剑划寒漪。
冷极才知情更隽，未谙生死待归期。孤鸿飘渺曳仙姿。
浣溪沙·风清扬传独孤九剑
休道狂夫老更狂。欲传真诀待谁光？世人徒自限门墙。
无厚逍遥于有间，奇招融汇在都忘。分襟莫问我行藏。
（注：此处“间”为仄声，例证见米芾用仄声韵的《庖丁解牛刀》：“无厚入有间。”随园论诗：“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这个诗词理论的意思有点像风清扬所传的独孤九剑，忘却一切既有的招数然后得到的招数。）
黄蓉
初时披褐掩光华，谙尽红尘鄙吝加。
傻愣方才来守护，一生慧事数怜他。
（注：用《平水韵》下平“六麻”韵。古人在诗词中有不少例子将“他”用作“麻”韵，比如邵雍的诗《自处吟》的“至诚从物更无他。”另，根据《康熙字典》：“又《正字通》方言呼人曰他。讀若塔平聲。”也是关于“他”的古音也入“麻韵”的一个证据。）
九张机·郭靖黄蓉
九张机·其一
一张机，天仙着了乞儿衣。众欺独护珍馐待，玩心虽起，轻灵厚朴，两各凛然奇。
九张机·其二
二张机，只言欢喜不言痴。刀山共赴迟疑未？兰花拂穴，落英掠阵，忘己为君时。
九张机·其三
三张机，红颜原是大厨师。烧鸡诱得神功授，教他则好，教他则好，不为己求之。
九张机·其四
四张机，轻衫捻辫笑微微。蓉儿不是黄妖女，知她很好，知她很好，急急禀诸师。
九张机·其五
五张机，买来阿福扮夫妻。芳郊柳畔喃喃呓，蓉儿做的，靖哥爱吃，绝似梦中期。
九张机·其六
六张机，潮生碧海论婚时。世家远赴桃花阵，深诚误撞，相赢侥幸，岳父转相疑。
九张机·其七
七张机，同参绝境死生机。鲸追浪打来荒岛，猾蛇卧侧，憨男慧女，履险渐如夷。
九张机·其八
八张机，两心欲被间言移。江湖未解风波恶，相疑相信，相思相怨，失语各凄凄。
九张机·其九
九张机，舍身崖上泪珠晞。武功第一都看淡，悄悄拉手，多磨唯愿，缘分未为迟。
（郭靖和黄蓉是我心目中完美的一对，男方木讷忠厚，女方轻灵俊俏，忠于彼此，也忠于国家。这一组九张机是有硬伤的。首先，词的内容完全与织布无关，所以N张机的开头和后面内容有点脱节。其次，语言粗粗笨笨的。不过叙事中不无可取之处。随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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