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村
在建筑工地只要待上三年五载，你就会知道，这个几乎是男人的世界是多么渴求有女人的气息。有段歌谣便这样唱：“好女不嫁建筑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因此上，有些年轻力壮的建筑工人，但凡有点机会，也要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女人带在身边。这些“工地夫妻”，即便是晚上挤在活动板房那个仅靠一块破板子或旧床单隔离成的比火车卧铺也宽裕不了多少的天地里，也足以让那些常年单身在外的伙计们艳羡。
人道是“缺什么想什么”。我在工地上就听一位来自四川的老建筑工人自嘲：“这辈子尽跟钢筋水泥这些硬玩意打交道了，有时候连工地上遇个老鼠也是公家伙。怨不得有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玩砖头蛋五年，真他娘的见个老母猪也会多看几眼它的双眼皮呢！”
说归说，笑归笑。这其实也反映了建筑施工现场这个普遍现实。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在金三芝干杂工的这个安置房工地上，不管是老少建筑工人，俊也好丑也罢，却没人打过她的主意。虽说金三芝也是个女人，但男人们却极少把她当女人看，如果不是看到她还留着一头乱蓬蓬的灰黑色头发，在工地上小便时才回避她一下，男人们潜意识里总是把她排除出了女人的序列。
怨只怨，金三芝名字起得还有点女人味，但长相打扮，却是实在不像个女人。
据说，金三芝才四十出头，身板倒也硬实，站直了那身高也应在一米七左右，却是因为跛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不免要猛撅一下屁股。屁股却也瘦削着，一撅就高跷出硬石块般的胯骨，很是有些不雅。走相不好，长相更难入目，脸是刀削脸，黑瘦，还布满了皱纹。牙齿是姜黄色，也排列不齐，仿佛常年没用过牙刷，在一口大嘴里却毫不掩饰地裸露着。眼睛呢，总是大睁着，露出搜寻物品的目光。更不说修眉描红，那眉毛也是稀拉拉地，如果不细看，就像沾在眼上的两片脏树叶子。不敢看她笑，一笑就有漫画效果。也最好别听她说话，嗓音跟破锣一样，无节制，跟谁说话也都是高八度。骂起人来，更是粗如虎吼，还跳着脚，身子东倒西歪着，盘子碗筷，荤的素的，五颜六色，七姑八姨，祖孙上下十六代，骂你个狗血淋头，屎尿横流。
人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这金三芝的穿戴更不讲究。春夏秋冬的衣服，都脏兮兮皱巴巴的，仅以保暖遮羞为基准。项目经理刘大头也曾提醒金三芝：“三保险，你咋说也是个女的，穿着上还是要干净整洁一些，不然影响安全文明工地创建呢！”
金三芝却大嘴一咧，扯着嗓子大声答道：“谁不知道穿好穿干净了可美？我一天到晚忙得跟拾炮的一样，放屁的空都没有，咋干净整洁？”说着，就笑嘻嘻地往刘大头跟前凑，要刘大头再给她多找点加班活路，也好多挣点钱。
刘大头一看金三芝这阵势，就连忙挥挥手说：“去吧，赶紧打扫你的马路扫你的厕所去吧！”
金三芝却是大笑着说：“厕所干净着哩。哪个缺德冒烟的敢在便池外乱屙尿，看我不骂他娘个屁股冒烟！”
金三芝在工地上横，也不仅仅是因为脾气长相，还因为她挂在嘴边的一句实话加狂言：“老子反正是光脚不怕你穿鞋的，谁要跟我斗，我就变成黄香膏药，沾上谁！”
实事上，在工地，即便是做梦都想娶媳妇的老光棍，也从没想过让金三芝沾上。金三芝高位截瘫、脑瓜子也有点不太灵性的丈夫陈大杆就说过：“我们三芝那可是三保险哩！哪三保险？一是这辈子保险不会跟我离婚，二是这辈子保险不会跟野男人乱来，三是她也保险不会乱花一分钱哩！”由此，金三芝就有了这个“三保险”的绰号。
“三保险”这个绰号，平时在工作中，项目部办公室主任冯阿贵也不敢乱叫。可是，有时候，即便是一个小保安也敢连喊好几声。叫她“三保险”的时候，一定是有啤酒瓶、易拉罐或者有破纸箱、快递盒的时候。因为金三芝日常总是在工余拎着一个编织袋，在民工们的食堂边和宿舍区晃悠，一旦看到有人正在喝啤酒饮料，就站在跟前两眼放光地盯着，不等你放下空瓶子就窜到跟前给收走了。
有时候，一些爱开玩笑的老民工还拿着空瓶子逗金三芝：“三保险，夜里我们还要在宿舍喝酒，后半夜你过来收酒瓶吧？”
“中！夜里你给老娘留着门，谁要是不留门谁是龟孙！”金三芝就坏笑着挑衅，“几个烂瓶子就想打你姑奶奶的主意，小心到时候我用烂酒瓶切了你的香肠给你当下酒菜！”说完，就放肆地笑，笑得嘴巴厉害的男人也不敢多递招。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蛤蟆降癞蜍”，金三芝在工区、宿舍区捡酒瓶破纸箱还十分放肆，可是，到了重庆达州人胡友根开的小饭店，就总是收敛了戾气，说话也小到只张半个嘴的音量。
为什么呢？就因为胡友根在金三芝到他在工地边开的川味小馆子第一次吃饭时，吃了一碗素面条，还要了两碗面汤，泡了从自己带的塑料袋里拿出的两个干馒头。结账的时候，掏出的是有一元、五角的硬币，也有皱皱的一元纸币凑出的十元饭钱。而金三芝在出门时，还眼疾手快地顺走了客人留在桌上的两个空酒瓶。
这个不仔细看就很难判断出实际年龄的女人，引起了胡友根的注意。注意了就顺便打听了一下这女人的情况。
原来，金三芝就是这安置区的一户村民。本来也有个殷实的家庭。不想，在5年前的一天，比她大8岁的丈夫因跑长途疲劳驾驶出了车祸，不但落下了高位截瘫、脑震荡智力受损的终身残疾，还因为赔偿弄了个倾家荡产，导致金三芝一下子成了要照料两个正上初中的儿子和重度残疾丈夫的苦命女人。一时间，竟有些精神错乱，哭笑无常。好在村里镇上都积极为她家争取了低保，又在建安置房时特意找建设单位，这就让金三芝干上了一个月2400元的杂工。金三芝这才逐渐恢复了心智。
心智是恢复了，生活的压力也随之增大。增大了这就除了干杂工挣钱又捡上了废品，一门心思想着多挣少花。把个本来就腿脚不利索，又不修边幅的乡下女人在三四十岁时弄成了“三保险”。
胡友根是名从云南边防部队参加过战斗，立过功又回乡的退伍军人，因为在部队就当过炊事班长，也就追随着家乡的建筑队，做起了川味小饭馆的老板，靠给下苦力的农民工们做些实惠可口的饭菜来挣些小钱养家糊口。
胡友根走南闯北，也见不得可怜人。知道了金三芝的身世遭遇，就对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产生了同情心。同情了就在遇到她来饭馆吃面条时，有意给她做特大份的面条，用大海碗盛了，再加些菜汤或者猪油，价钱却还是老价钱。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金三芝本就不傻，对胡友根的关照自然感谢。感谢了就有表现。表现之一就是不再好意思偷偷顺手再拿饭馆的空瓶子，再一个就是主动向胡友根请求：“老胡大哥，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也不能白占你便宜。你饭馆里打扫卫生、洗盘子碗的杂活叫我帮助干吧？”
胡友根看看金三芝的打扮身体，就笑笑拒绝道：“我这饭馆不大，人手够用。其实你吃饭给你加二两面条，我也还是赚钱呢，你不用在意！”
金三芝却没有完全听胡友根的。这就瞅准自己家里还有亲友还在种菜的优势，帮胡友根直销一些价格低于市场价的新鲜蔬菜，还有意发动亲友到胡友根的饭店品尝川味小吃，也算是与胡友根成了投桃报李之交。
胡友根要给金三芝感谢费，金三芝就大声申明：“胡大哥，你可别隔门缝看人，我要是图赚你钱那不是财迷了？咱这也是两好葛一好，按说也是谁也不欠谁的吧？”
胡友根逢到金三芝再来吃饭，就有意加个小菜，还不收饭钱。金三芝就吵吵得满饭馆都能听见：“胡大哥，我也不是要饭的，你咋这样打发俺？”胡友根就只好熄了让金三芝吃免费餐的念头。
不过，人一旦动了想关心帮助人的善意，总也能找到办法。这天，胡友根见到金三芝吃着饭依旧忍不住瞄着对面桌子上客人走后留下的空瓶子，这便笑着走到金三芝面前，悄声说道：“妹子，跟你商量一件事。”
这一商量，金三芝就乐得露着满嘴大黄牙直笑。这就成了以同等价优先收购胡友根川菜馆的废品的商贩。
日子在忙碌中过着。我们这个安置房项目也到了收尾阶段。金三芝眼看就要失去在工地上干杂活的工作，这就找到了胡友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在川味小菜馆打工的想法。这想法胡友根还在犹豫着，就被老板娘给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不复杂，就是问金三芝：“你能不能收拾齐整，也美美容，上班了改掉不讲穿戴不讲卫生文明的毛病？”
据说，金三芝当时只是哭丧着脸回答：“那……我要拾掇成大美女了，还叫三保险吗？”
三保险这回话，一时在工地上还被工人们传为笑谈。
后来，我们这个安置房项目交工后，有两年多时间，我已不知道失去工作的金三芝情况如何了。
再见到金三芝时，已经是在她做了胡友根夫人的喜宴上。据说，胡友根的妻子在一年半之前患了急症不治而逝。还是胡友根主动向金三芝求了婚，答应她带着高位截瘫的丈夫“离婚不离家”，又征得她两个儿子的同意，两个人这才组合成了一对特殊的夫妻。
结婚这天，我随项目部经理刘大头起去婚礼现场庆贺。但见金三芝穿一身旗袍，身材挺直，丰胸凹腰，头发乌黑着绾出了云髻，一双大眼急闪着，满口白牙，脸面光滑，笑出一脸绚丽的幸福快乐，真的和以前的“三保险”判若两人。原来，她已做过胯骨错位校正手术和美容，尤其那精气神儿，已绝对是今非昔比了。
那天，我和刘大头都痛快地喝了金三芝和胡友根敬上的六大杯喜酒，祝贺他们“六六大顺”，特高兴！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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