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说，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这句话写得极美，美到让我们甚至忘记了时光流逝其实是一件很悲凉的事情。
因为随着岁月流转，我们必会经历离合悲欢、生老病死。随便拎出一个，都会让人感觉到是在负重前行，哪还有心情欣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尤其人到中年以后，我们不再寻求浮在岁月表层的浪漫，更希望追求看清生活真相依然热爱生活的勇敢，那才是岁月真正的馈赠。
这种馈赠，在古代文人墨客的笔下从来不会缺少。他们历经沧桑，把人生百味融入字里行间，写尽岁月流逝的美感与质感，让人过目难忘。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五代·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没有人比李煜更能理解岁月流逝的残忍，它就像一个小偷，不仅偷走了曾经纸醉金迷的欢愉，而且偷走了江山如画的主宰。
在没有成为亡国奴和违命侯之前，李煜是如此贪婪地享受时光，看着春殿嫔娥鱼贯而入，听着笙箫霓裳响彻云霄，仿佛世间所有的欢娱不在彼时彼刻享尽就再也没有机会体验。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的闲情逸致，很快被赵匡胤的铁骑震得惊慌失措，“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于是，曾经所有的热闹与繁华，终将被囚禁的寂寞与悲苦来偿还。
他只能在被囚禁的方寸之地，午夜梦回的时候，落寞地听着帘外春雨潺潺，无奈地望着春光散尽。轻薄的罗丝春被无法抵御此刻春寒料峭的寒意，更无法温暖失去故国江山的悲凉。
这一夜他梦回曾经的春殿，再次沦陷在红妆翠袖、明肌玉手的温柔绮丽里。他是如此迷恋，以至于忘了自己早已沦为了阶下囚，还在贪恋那片刻的欢娱。
他岂会不知那三千里山河早已换了人间，只是不忍独自凭栏远望，一望便断肠。曾经挥别的时候有多么容易，如今再见就多么艰难。就像这流水落花，春归尽头，早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这就是李煜对岁月流逝的感知，夹杂着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悲。“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只有曾经体验过极致的欢乐，才能明白何为天上，何为人间。
就像人只有经历过苦难，才能像杜甫那般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贫富悬殊和生死悲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
李煜经历了亡国，从此意境大开，他笔下的世界再也不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而是写出人类生命的悲剧性，“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2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宋·蒋捷《一剪梅（其二）》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南宋词人蒋捷，29岁进士及第还正春风得意，就像少年自负凌云笔。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五年之后，临安陷落，南宋灭亡，自己甚至连一天的官都没当上。
等到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选择了隐居故乡宜兴的竹山之中，心怀亡国之思，坚守文人风骨。
在隐居不仕之前，蒋捷曾有过颠沛流离的漂泊生涯。路过吴江的时候，这位樱桃进士，写下了千古流传的岁月流逝之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范成大是通过连绵不断的春雨初晴，感受到了夏日的到来。而蒋捷则是通过樱桃的红艳成熟，芭蕉的翠绿茂盛，感受到春去夏至。
如此细腻的白描，精准的颜色对比，就这样将春光匆匆不待人的无奈与悲凉，轻描淡写地勾勒了出来。
曾经少年自负凌云笔，如今春去夏来，满怀萧索。江上客船飘摇，岸上酒帘招摇，故国沦丧的悲痛和颠沛流离的凄苦，总想借着一壶浊酒，忘却所有，抛弃所有。
尤其当船舟驶过风情万种的秋娘渡与泰娘桥时，风飘飘，雨潇潇，让蒋捷回家的心情变得更为迫切。他多么想早日与家人团聚，脱去客袍，洗去风尘，一起调弄镶有银字的笙，一起点燃熏炉里心字的香。
可是酒还未入愁肠，流光已经把人抛，一切太匆匆。来不及守望的故国，来不及舒展的抱负，终将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里，听完一生的风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就是蒋捷笔下的岁月流转，写得精炼不失深刻，悲凉不失浪漫。
3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宋·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作为苏轼的得意弟子，秦观这一生宦海沉浮，成也苏轼，败也苏轼。
当初“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与苏轼相识相知。而后苏轼因为乌台诗案面临牢狱之灾，侥幸虎口脱险后贬谪黄州，连同秦观卷入了这场浩浩荡荡的新旧党争里。
1094年，秦观出京任杭州通判，在离京期间写下了这首《江城子》。
终究，他开始体会到了人生的悲苦，不再拘泥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闲愁里。而是真正感受到了岁月留下的痕迹：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曾经有红巾翠袖，在碧野朱桥上为他送别，含情脉脉地拴上归来的船舟。如今斯人不见，春水空流，只能看着柳絮纷飞、落花凋零，独自上高楼。
可纵使眼泪都化成一江春水，也流不尽心中的离恨与忧愁。
这些春江水、人生泪、许多愁，是韶华不为少年留的悲愤，无力阻挡。这种岁月流逝的无奈，像极了“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也像极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对于秦观来说，出任杭州通判只是初始，贬谪处州、郴州、横州、雷州，才是一生的劫难。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未能休也。
4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清·王国维《蝶恋花》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每个人的生命，大都有这样一个绿窗人似花的女子，日夜盼望君归。
韦庄曾经遇到，王国维一生也曾拥有，就是他的结发妻子。
王国维与妻子莫氏聚少离多，再加上妻子本就体弱多病。故而久别重逢之时，就是彼此肝肠寸断之日。
经历了这么多离愁别苦，见到妻子的那一刻，王国维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旧恨与新愁。春宵苦短，冲不尽往日的相思离恨；美人迟暮，阻挡不了绿窗花下凋零如许，更添新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所有的痛惜和无奈，只能化作一句哀叹。可正是这一声哀叹，何其残酷，何其悲凉，朱颜与鲜花，一样也留不住。
王国维的这句千年哀叹，叹出了对妻子的疼惜，对生命的惋惜，对一切终将凋零的感伤。
这就是岁月流逝，本就是一场悲剧，把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在这些诗人的笔下，岁月浸润过人生的欢娱、苦难、病老、生死，才会焕发出不同凡响的唯美与诗意。
所以当我们读了这些诗句的时候，一方面为岁月流逝而无奈叹息，一方面又会感到唯美浪漫。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一去不复返的也最令人回味。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故而看透这些真相之后，不管是悲是欢，都要好好体验。要不然，真的就只是大梦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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