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侠客岛这个好地方

文/六神磊磊

一

经常有人说我这个号讲《笑傲》《天龙》太多，金庸老爷子别的几本书讲得少了。

今天就来聊一聊《侠客行》。

在《侠客行》里，有一个侠客岛。这个地方蛮有意思的，有两个大胡子兄弟——龙、木二岛主，特别喜欢搞研究。他们共同发现了一套好东西，叫做《太玄经》。

这个《太玄经》不得了，据说参透了武学终极真理，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练成了就天下无敌。

按道理说，你们哥俩觉得好的，你俩自己练就得了。龙木二岛主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闷头苦修，练来练去，却发现这玩意其实练不成。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悖论：一门武功明明练不成，但又被认定是完美的、天下无敌的。这可以说是金庸提出的“岛上悖论”。

就好像我说会做一种饼，吃下去就永远不饿，只不过我要的面粉这世上没有。《太玄经》就像这么个饼。

二

话说龙、木二岛主是非常有斗志的。神功练不成，他们并不泄气：我俩这儿练不成，不代表别人练不成。可以广招弟子，散播星火嘛，说不定弟子练成了呢。

由于两位岛主威望很高，声名在外，很多弟子跑来追随，在书上叫做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都来学习《太玄经》。

追随他们的弟子成分很复杂。有的是有文化、懂理论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有的则是盗匪之类，也都跟着学。

结果这一学问题更多了，弟子们理解的《太玄经》都不一样。比如同一句“十步杀一人”，有的人这么解释，有的人那么解释，都说自己有理——

“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迳庭。”

大家吵来吵去，都说自己练的是纯正的《太玄经》。

这就是金庸提出的“经典困境”：到最后最权威的不是经典，而是对经典的解释。

到此，龙木二岛主仍然觉得主要问题还是练的人太少，我们岛上的人练不成，不代表整个江湖练不成嘛。应该让整个江湖都练练。

只要亲眼看到这世上有一个人练成，他们就将老怀大慰，死不足惜，人生有了意义。

三

于是他们就先拉着少林派练。

人家少林派本来有自己的武功，不想练。侠客岛就“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

和尚们连挑水逛街买菜都不行了，马桶都倒不出去，庙里臭气冲天。

你练不练？不练就别想倒马桶。

侠客岛还派了使者，在全武林挨个发铜牌，让各个门派的掌门都来练《太玄经》，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练武大实验。

当然从这里也看出侠客岛的人性化：他们只是让掌门人个人来练，并不是要大家都练，没有拿广大草根来搞实验。

话说，张三、李四这些侠客岛的学徒都很能打，哪个门派不肯来练的就打。

比如青城派有一个旭山道长，是“川西武林的领袖”。收到铜牌后，他想藐视一下侠客岛，把两块铜牌抓在手里，运用内力熔成了两团废铜。

他的本意是说《太玄经》不实用，还是打铁比较好谋出路。结果张三李四上去两掌，把旭山道长给拍死了。会打铁了不起是吧。

于是江湖各大门派都怂了、不敢唧歪了，都开始追随侠客岛，试炼《太玄经》。

渐渐地，使者们不只号称是带大家练武了，而自称是到人间“赏善罚恶”的，取名叫做“赏善罚恶使者”。跟着我练功就是善，要不然就是恶，要被抽耳光、打屁股。

这是金庸提出的又一个困境：道德一定会泛化。任何技术选择题，到最后都会变成道德选择题。

四

然而老问题终究无法避免：每个门派理解的《太玄经》仍然不一样。少林派理解的和武当派的不一样，武当派理解的和雪山派的又不一样，都说自己练的对，别人的是假的。各个掌门之间打得稀里哗啦。

书上说，他们 “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如果龙木二岛主还在世，那倒还好，理论权威还在。要是这两个侠客岛的老祖宗没了，到底谁的解释才对？恐怕江湖要打成一锅粥。

到最后，《太玄经》谁也练不成，各种努力都失败，反而是一个叫石破天的晚辈异军突起，库叉一声给练成了。

这个晚辈的特点就是纯草根、没文化，以前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他。他练功的特点就是根本不看原经的文句图解，那些都是束缚人的，越有文化越反动。

书上说，因为不识字，石破天看什么都是“一把小剑”。别人读《太玄经》是一个一个字，在他看来就是一把一把的刀子，“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坠”，全是刀子。

结果他反而最后神功大成，天下无敌。

学富五车的龙木二岛主都看呆了，原来还能这样操作。

这就是金庸提出的“争论窗口”：

当知识分子们还在争论的时候，是最好的成功窗口，实用主义者可以直接摘得胜利果实。

原著上，龙木二岛主战战兢兢地问了石破天一个问题：

英雄，你是怎么认得这经书上的上古蝌蚪文的？

石破天呆了：你骂谁是蝌蚪呢？

你才是蝌蚪，你全家都是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