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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命定”与“因果”

作者 卜喜逢 本文节选自《红楼梦中的神话》一书

说起“命定”或者是“因果”,在今人看来总会有些腐朽与消极的味道,似乎两者就是落后的代表。然而我们必须也要注意到,根植于国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基因里,自然就会带有这种思想的延续。曹雪芹并不是现代人,受这种思想的影响就更加明显了,但这并不能说《红楼梦》就是腐朽的。文学作品是有时代性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刻意的回避或者曲解,并不会拔高文学作品的思想性,也更容易曲解作品。

在笔者看来,“命定”与“因果”这两种思想在《红楼梦》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并且来源也很复杂,既受着儒家思想的影响,又有着道与释的痕迹,这也与我们前面所说的是相符的,文化的融合是一个主流,在这个过程中不止是思想上的融汇,也有着文人对各种思想的兼容并蓄。

“命定”与“因果”在《红楼梦》中的表现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为曹雪芹借助于这两种思想,对《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加以构架;其二为曹雪芹在叙述故事中展露出来的自身的思想。实际上,这两者又是互相交融的,构架中也可反映曹雪芹的认知,而自身的思想又可以反映在曹雪芹对小说的构架之中去。笔者以为在《红楼梦》中所出现的大量的命定的说法之中,虽然未必是曹雪芹同意的观点,但既然出现在了《红楼梦》之中,则必然会对曹雪芹产生影响。

众所周知,曹雪芹在创作的时候大量运用了谶示这种技法。往大里来说,这种谶示可以说是构架了整部《红楼梦》的故事走向:神瑛侍者的下凡与绛珠仙子的还泪框定了整部《红楼梦》中的爱情故事;一僧一道所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又框定了《红楼梦》里世俗中的受享故事。前者可以说是贾宝玉“情悟”的基础,后者则是贾宝玉“世悟”的基础。如此架构就括定了《红楼梦》的故事内容。

谭凤环绘曹雪芹

我们且来看《红楼梦》中与“命定”有关的内容。

在太虚幻境之中有“薄命司”。“薄命”一词多指向于女子,典出自《汉书·外戚传·孝成许皇后》:“妾薄命,端遇竟宁前。”[1]在史书中,许皇后初得专宠,后被废,终是被赐毒自杀,可谓红颜薄命的代表。在欧阳修《再和明妃曲》有这样一句:“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2]这句话当是对王昭君的感叹。王昭君命运多舛,也是一位薄命的红颜。

在《红楼梦》中,明确写出薄命的有两人:其一为香菱,其二为林黛玉。关于香菱,在小说第四回的回目中予以点明:“薄命女偏逢薄命郎”,如此就确定了香菱的“薄命”。关于香菱的薄命,在小说中有着很强的代表性,其关键点就在于“有命无运”。在小说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有一段脂批,曾对香菱之薄命加以阐释: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

香菱是柔弱的,也是逆来顺受的,自甄英莲改名为香菱,又自香菱改名为秋菱,而终归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幼小被拐,返乡却只能是“香魂”,香菱薄命竟至于斯!

黛玉之“薄命”是曹雪芹一再加以皴描的。如在小说第三十二回中写道: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

既已知己,而又有了“金玉之论”,既有知己,而己身之病却又难偿知己,黛玉对自己的“薄命”不免感叹。而这个薄命之叹一直延续在黛玉的思量里在第六十四回中,林黛玉曾作《五美吟》,其中关于昭君一诗为: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其中也涉及到红颜薄命一词。在第六十三回中,群芳开夜宴时黛玉抽到的花签为“莫怨春风当自嗟”一句,也成为林黛玉的诗谶。在第七十回中,黛玉写了一首《唐多令》,再次抒发了黛玉的薄命之叹: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而关于黛玉之“薄命”,在明诔晴雯,实诔黛玉的《芙蓉女儿诔》中达到了高潮。而此时的黛玉是笑着的,笑起来的黛玉预示了还泪的即将结束,此时的文字越发的重要了。我们且来进行一下捋顺:

在贾宝玉的初作之中为“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林黛玉将其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尚未及“命薄”一句,而“茜纱窗”一词却将故事引到了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故事之中,藕官菂官之恋虽为同性,而其情却是至真,宝玉黛玉之恋其情也同为至真,如此改写就已将“薄命”向黛玉引去。在这部分文字中,宝玉说道:“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黛玉答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如此看来,黛玉也是居于“茜纱窗”下,这就做了进一步的皴描。至最后的定稿则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至此已经直指林黛玉了。

曹雪芹一再对林黛玉的“薄命”加以提示,而此实际是一种夯实,。毕竟林黛玉也是属于“薄命司”中的人物。而红楼诸钗均属于“薄命司”,此司名可以视作对诸芳的总谶语,也是一种总的命定,诸芳都是“薄命”的红颜。而诸芳的命运却是不同的。我们前面曾经讲到,在第五回的创作中,曹雪芹借鉴了推背图的模式,对《红楼梦》中诸多人物加以了谶示。此种谶示自是曹雪芹对小说人物的命定。如对于王熙凤的判词: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凤的判词来看,她终将是“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我们无法得知是何种的“哭向金陵”,但一个“事更哀”,已经标明了王熙凤薄命的遭际。

那么,这种“命定”又来源于何种思想呢?笔者认为这里首先异化之后的儒家思想的作用。第四十五回中,黛玉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将此一语与王充的“凡人偶遇己遭累害,皆有命也”一语相比对,结果就非常明显了。

实际上,在《红楼梦》中与此思想有关的言语还有一些,姑且罗列于下,虽显絮烦,但亦可作为佐证: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第四十八回)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第六十七回)

其次,在第五回中也大量运用了佛教中的“因果”观。在小说第五回中,曾集中将红楼诸钗的命运加以了谶示。而这些谶示是《红楼梦》故事得以展开的基础。如在《飞鸟各投林》中就蕴含着丰富的“因果”之说: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中欠命的与欠泪的,都是因,而因在缘的作用下必然会产生果,如此就有了《红楼梦》中的诸多故事。这正是佛教“因果”观的体现,正所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了。其中的“欲知命短问前生”一语又让笔者想到了佛教中的“三世”之说。前文中我们曾经讲过,曹雪芹在构架“木石前盟”神话时运用了“三生石”的意象,“三生”之说当来源于佛教的“三世”。确切说来曹雪芹对宝黛爱情的构架应该是借用了佛教的三世两重因果,如此我们就能理解了贾宝玉入世之后的经历是一种命定,林黛玉的还泪也是一种命定。二者都脱离不了这种人生轨迹的命定。而《红楼梦》中的诸钗都是随二人一同下凡历幻的“风流冤孽”,自然也逃脱不了这种命定。

谭凤环绘

除了在第五回中的这种集中展示以外,曹雪芹还曾零星的对书中人物的命运加以了命定,如在小说第一回中写道: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在此段话中,可以看到道教中的“我命由我”的思想,但同时也是对甄士隐的命定。

实质上,“天命”思想在《红楼梦》中也有这展现,如在小说第三十六回中贾宝玉说到:

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那朝廷是受命于天。

此段文字中所表露出来的思想与“以德配天”之说有着承继关系,这种关系表现的非常明显,笔者不再赘述了。

一道用《好了歌》去度脱甄士隐,甄士隐大悟之后作了《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这首注中,脂批作者加了许多的批语,试图将每一句话都与《红楼梦》中的人物去对应。固然这首注在《红楼梦》中有谶示的作用,但如果单纯的看这一首注,更多的感觉是人生的无常。“无常”二字出自《周易·乾》:

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3]

在这里,“常”为永恒,固定不变之意,“无常”则是指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而此意也被佛教所引用,意义则同,但在佛教中,“无常”常指向于“坏灭”,却又与《好了歌注》中的循环往复有了些许不同,故而笔者认为此处的思想来源应该是《周易》。

佛教的“无常”并非在《红楼梦》中也有体现。在《恨无常》中有“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一语,在《好了歌》中有“好”“了”二字,此等处均是说明了世间事的变易。佛教有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而诸行无常旨在说明世间事物无不在变易之中,是生灭法,繁华似锦,亦不过如手中细沙,是抓不住的。

实际上在《红楼梦》中表现“命定”的地方还有许多,如尤三姐给尤二姐的托梦,又如娇杏的“命运两济”,还有贾雨村的“正邪两赋”之说等等,却是不能再一一列举。通过上面的缕述,我们大约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命定”思想是一个杂糅体,包含了各种不同来源的“命定”观,此固然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有关,在曹雪芹接受的过程中接触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杂糅的思想,但是接受思想不见得就必然会反馈到小说之中,尤其是这样大面积、高影响的反馈,出现了这种反馈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作者对此是有着深入思考的。

曹雪芹为什么会专注于对“命定”的思考呢?这其实是一个很难说明白的话题,但却又并非是无迹可寻的。

人的境遇会造成人思考的不同。顺风顺水之时,人是很少会停下来去进行反思的,此种说法并非必然,仅是大概论之。但在现实生活中能在一切顺利的时候停下来去深入的思考人生的人并非没有,却并不多见。而人在窘迫之时,却会经常去反思,反思的结果又往往是难以摆脱这种窘迫之境,也就难以找到确定的答案,如此反复,反而容易将所发生的一切归之于“命定”。于是也就有了前文所引张岱年先生所定义的“命乃指人力所无可奈何者”一说,而这个无可奈何之中,包含着多少的无奈与无力。

谭凤环绘

有关与曹雪芹的一手资料是非常少的,我们或可认为“举家食粥酒常赊”一语是曹雪芹生活的真实写照,也可认为其是诗人的夸张之语,可夸张也会有源头,曹雪芹的生活虽未必窘迫,却必然不会是富贵的。“劝君莫叩富儿门”一语,道出了曹雪芹的生活之实迹,没有过“叩富儿门”的举动,自然不会出来这个“劝”字。在《红楼梦》中也有着打秋风的描写,我们可以从刘姥姥进荣国府时候的忐忑与不安的心理描写中,看到曹雪芹“叩富儿门”时的心情。

如果说生而贫穷,终以贫穷,心理的落差还不大的话,那么曹雪芹的生于繁华,终于没落则更可给人以思考的空间。“扬州旧梦久已觉”,一梦而醒的不止是生活的落魄,更是心理的落差。其中不只是个人的遭际,更多是家族的思考。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荣宁二公对警幻仙姑的托付之言并非是随手而出的清谈,而是将曹家的没落之感归之于“运终数尽”,是不可回逆的。

个人的生活与家族的历程,给了曹雪芹以无力感,人在窘迫时难免呼命,于是在《红楼梦》中就有了这些关于“命定”的思考。而《红楼梦》中“命定”思想来源之复杂,又更加说明了曹雪芹对于此思考的深入,也说明了曹雪芹对于“命定”的疑惑。而《红楼梦》的悲剧之演成,也说明了在诸家思想之中,无一能为曹雪芹来解惑。于是“命定”也就成了曹雪芹无可奈何的选择了。

[1](汉)班固著,《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第3977页。

[2]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出版,第132页。

[3]楼宇烈校释,王弼注《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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