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实话

发布《遇见20岁的自己》一文后，看跟帖之后觉得原文写得有点问题。导致很多人把我的大学生涯理解为我始终处于某种极度勤奋的状态，而且顺理成章地得出“所以你后来变成了和菜头”这样的结论。我想，我自己给自己挖了一坑，讲都讲不清楚。

我说自己2天读6本书，但我没说是什么书对吧？2天读6本专业书，而且是理科生的话，可以拖出去直接打杀了。因为那是翻一遍，不是读。所以，2天6本只能是小说、历史一类的书。勤奋是勤奋，但勤奋地读小说不管怎么说也很奇怪。读小说是一种消遣，非常勤奋地消遣，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事实上，我在大学里乱七八糟做了一堆事情，没有一件是为了所谓提升自己，丰富人生的。比如我做家教是因为太馋，也太能吃，家里要供养两个大学生，我的生活费就有些捉急。而且，我去担任家教的那家南京人，老太太的茼蒿炒香干做得一级棒，红烧牛肉更是一绝。所以，家教主要提升了我的伙食水平，而不是教学能力。

如今回想起来，能教下来也不是我授课的能力强。坦白说，现在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在我念大学的年代，请家教的意思只有两层：1、爸爸真有钱。2、娃学习真差劲。所以，小朋友们搞到自己家如果没请个把家教来，都抬不起头。而父母也会觉得，唯有请了个家教，才是“对孩子尽到了父母的义务”。我一个月去八趟，可以挣400块，其中有350块钱是因为我的校名，我自己值50块这个样子。

孩子的学习成绩是提高了，和我关系也不大。因为请家教往往在孩子从小学升初中的阶段，或者初一转初二，那时候孩子因为转换期会有一段不适应。只要是有个人能每晚坐在孩子面前，督促孩子别玩赶紧写作业，有问题可以立即解答一下，他们的学习成绩自然会起来。无非是父母都不愿意花这个时间，或者迷信名校的学生，所以才会让我这样的人骗吃骗喝，然后把孩子自己进步算作是我的功劳。

去图书馆勤工俭学当然是为了看课外书。图书馆是计件工，需要把书一本本重新上架，极度无聊的体力活，而且工资并不高，我最高的一个月也就拿过120块钱的样子。许多同学做一段时间就坚持不下去了，我之所以能做下来，是因为在图书馆打工有特许，可以一次借6本书，而且不限类目。其它同学只能借4本，而且规定有2本必须是专业书。我看得快，自然希望每次多借一些，所以我并没有打算为了将来在社会上立足而锤炼自己。

那是1996年，那是南京。在那个时代，大学生除了做家教、发传单、送报纸、帮人排队买卧铺，社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零活提供。当时说的”社会活动”，指的是帮学生会看舞厅，卖饮料。社团活动是组织人去学生会舞厅跳舞，喝饮料。你要说“自我锻炼”，我能想起来的是在操场跑圈。

当一个年轻人体力和性欲处于人生的顶点，随时处于饥饿状态，但社会又没有提供多少消耗掉这种精力的活动给他，他当然像一把上了膛的枪一样，见到什么都想来一发。所以，无聊、苦闷、迷茫是大学的底色，无头苍蝇一样乱蹿是人之常情。你问我这对今天的有什么直接的帮助，我的答案是：毛都没有。

当然，你又会说这些都丰富了我的个人经历，那些阅读也对今天的写作大有裨益。可是，你知道2天读6本是什么概念吗？那就是虐待大脑，让它一刻不得闲地阅读，这样就不用胡思乱想，觉得自己迷茫苦闷无聊。结果是什么呢？我在大学通读过村上春树的全部作品，毕业后五年我买了本《挪威的森林》，读起来和一本新书感觉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么说没用的，还会有写留言说：解释就是掩饰！你分明就是很勤奋，为什么你会羞于承认这一点呢？你是怕被人发现其实很笨！好吧，那我承认我的确很笨。但依然会有人不依不饶：啊哈！我明白了！你故意轻描淡写，把自己的大学生涯描绘成得那么不堪，就是为了证明你很聪明啊，全靠自己的力量而走到今天！和菜头，你太心机了！

你看，所有这些我都想到了。所以，本来这篇文章的第一段我是想写两个字：闭嘴。

没有人爱听实话，人们总是看到了今天，然后试图用昨天去证明今天的合理性。我是什么状况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状况。就像是题图里的彩色牙膏，即便我告诉你了：之所以能出现不同的颜色，原因是在牙膏筒内部，不同颜色的牙膏被分别装在不同的间隔里，到了牙膏咀的时候才混合起来。但太多人还是宁愿相信，彩色的条纹是在牙膏内部就混合好的，这样彩色牙膏就依然是一个有趣的谜。

我的确在文章里说过“你觉得毫无意义和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都有各自的用意”这样的话。它的含义究竟是在说什么呢？它是说，没有什么比年轻时候更容易感受到生命中的空虚、无聊和乏味的了。所以，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不要去问为什么生活你如此无聊生命你如此空虚，而是清楚地知道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一定有海量的空虚、无聊和乏味存在。这是个事实，不是个问题。接受它就好了，别老问“为什么”。

那么，在年轻时疯狂地折腾，想尽一切方法和这三样东西对抗。目的就在于及早确立自己的抵御虚无的方法，无论是阅读、社交、恋爱、健身、美食、旅游、看电影，还是做菜、写文章、演奏乐器、创造新东西。都是为了训练自己长时间把心念集中在一个点上，不至于神思外驰，心念如瀑。你总能找到一样或者几样东西，把你从空虚无聊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如果你刚好选择了创建性的抵御方式，而且经年累月地使用下来，那么你多半会取得某种技艺，并且在这个过程里你获得了足够多的乐趣。这不是因为你勤奋，或者你坚持，而是你顺手，你熟练。别人看见你现在进攻得很凶，那不过是过去的岁月里你抵御得够久。

事情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复杂。

题图摄影：Steve Buissinne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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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