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
周李立
1
“我每顿能吃三碗饭,鸡鸭鱼肉都吃,我什么都不缺。”妈妈从小就不听大姨的话,尽管大姨是两姐妹中的老大。
“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到。”哥哥说。
“不要让外婆听到。”我赶忙说。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呢?”我问。
“河滩的泥怎么是紫色的呢?”我认真的在电话里跟萍萍探讨。
同学萍萍在电话那头问,“真的吗?”
“当然。”
萍萍说,“会不会是因为那里原来枪毙过人,被血染色了。”
萍萍的说法让我害怕,“那应该是红色的土啊,不应该是紫色的。”
“有道理。”
“我们哪天再去河滩研究一下吧!”
“不去。”
“去吧,我让我哥哥也去。”
萍萍听起来似乎动摇了,“那……”
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有一次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你喜欢我哥哥呀?”
萍萍着急地说,“才没有!”
讲完这句话之后,我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外婆。我怎么可以这样子讲话?因为心里有鬼,这一眼我看得有些忐忑。还好,外婆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但我仍然下意识的调整了自己四肢的位置,把两只脚从桌上拿下去,又觉得还不够,于是又从桌上跳了下来。我规规矩矩地站在电话边,觉得突然忘记了要跟萍萍说什么。我看见了桌面上残留的泥土,仍然是紫色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桌子,多么漂亮的泥土啊,都舍不得擦掉它们。
“我要挂了,拜拜!”我突然觉得很烦。
“拜拜!”萍萍说。
挂上电话,吃完棒冰。我又闻到了外婆身上的香味。
我走过去抱着外婆,红着脸在外婆身边撒娇,我在河滩上跑了一下午,又吃了甜甜的红豆牛奶棒冰,我实在是累了。闻着外婆身上那神奇的香味,觉得非常舒服,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因为我醒来的时候,一直歪着的脖子竟然麻酥酥的。我揉着脖子,差点大叫,因为,外婆不见了!
“不要过来”我恳求那只鸡,心里很后悔。因为外公昨天让我喂它的时候,我把剩饭剩菜倒进垃圾桶了。晚饭后阳台暗暗的光线,让它显得很可怕。我害怕靠近它。
它一定是找我报复来了。
鸡的脖子处长了一圈红色的毛,像血一样的颜色,这让我想起萍萍说的被枪毙的人,虽然她也没有见过。枪毙人的时候她在她妈妈肚子里。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妈妈挺着肚子去看枪毙人,走到半道就被她爸爸给押送回家了,最后也没看成。
鸡皮疙瘩——鸡皮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我鼓起勇气去看那只母鸡。但它全身都被灰色羽毛覆盖,除了脖子处那一圈暗红。树枝一般细又短的鸡爪露在外面,好像它出门匆忙忘了给鸡爪穿上羽毛一样。沉重的鸡身和瘦小的鸡爪让它看起来滑稽笨拙。
很遗憾,我没有看到鸡皮疙瘩。
我想起其实我还是见过鸡皮的,在饭桌上。鸡皮多数都黄黄的,长着一些小突起,很丑。
我们吃鸡有许多规则,鸡翅膀是给我的,因为我要“飞得远远的”,鸡头是哥哥的,因为“补脑”,鸡爪子是爸爸的,因为是“抓钱爪”,鸡脖子是妈妈的,因为妈妈喜欢啃骨头,鸡腿是外公的,因为外公喜欢肉,鸡汤是外婆的——外婆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不是液体的东西了。
后来我就不想吃鸡翅膀了,因为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鸡翅膀,我还没有“飞得远远的”。我想吃鸡头。
但鸡头是哥哥的,哥哥还想继续吃鸡头。哥哥说,“你吃鸡翅膀,飞得远远的。”我在饭桌上就跟哥哥生气,但哥哥没有生气,哥哥理所当然去夹鸡头,他一边夹一边说要补脑。那是一只小乌骨鸡,小小的一碗鸡汤里,哥哥用勺子捞出一只小小的有着乌黑色鸡皮的头,看上去就很诱人。眼看着哥哥那有着好看曲线的肚子就要成为它的葬身之地。我急得喊了出来,不要。
全家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哥哥眼看要咬的鸡头也落进了碗里,他犹豫了一下。妈妈说,“宝贝,怎么了,来,鸡翅膀给你。”妈妈一边说一边在小碗鸡汤里打捞鸡翅膀。她先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也是乌黑色的鸡翅膀躺在汤勺里,看上去远没有鸡头有分量。妈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就着汤勺继续捞另一只鸡翅膀,结果之前已经捞上来的那只鸡翅膀又掉回鸡汤里了。那汤也是暗色的,像雷雨前的天空。几只花椒和红辣椒飘在面上。鸡翅膀掉进去立刻就不见了踪迹。妈妈好像有些懊恼,她一边继续捞鸡翅膀一边发出“哎哎哎”的声音。这一次她先把捞好的一只放进我面前的碗里,再转回去捞另一只。
教室安静下来。我的太阳穴像被绳子勒住了一样。高国晶愤怒的眼睛像燃烧的木炭一样瞪着我。可是她为什么瞪着我呢,又不是我一个人在拍桌子,她为什么不去瞪张良呢?——她当然不敢瞪张良,她这头小母兽怎么可能去挑战一只大狮子呢,于是她找到了一只小白兔,用来发泄心中怨气,偏偏这只小白兔还近在眼前,偏偏这只小白兔刚刚还卖力拍桌子,偏偏这只小白兔还跟她素来不友好。
说完她清了清嗓子,唱了一句“小鸟在前面带路……”教室里稀稀拉拉响起来几个声音,随即又消失了。竟又安静下来。
我回过神来,她在骂人。她骂的内容超出我的理解力,但我不管了。我冲上讲台要去打她。要打她的冲动让我暂时遗忘了已蓄在眼睛里的眼泪。我感到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我要跟她打一架,反正又不是没打过。但就在我不顾一切向她冲过去的时候,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亮堂堂喊了句“干什么?”——我觉得她还是大声说话比较好,我不喜欢她用细小的声音“却把青梅嗅”。
我们都吓了一跳,自然都被狠狠训了。连一贯得宠的高国晶都被训了。她趴在课桌上滴滴答答流眼泪,尖尖的嘴角向下弯着,看起来也不那么尖了。我努力没哭。因为高国晶哭了,我就不能哭。她哭我不哭,我就胜利了,她哭我也哭,我们只能算平手。
我更加确信我第一讨厌高国晶,第二才是鸡。我为什么要讨厌鸡呢?因为我小时候被鸡啄过,至今脚背上还有疤呢。
啄伤我的鸡是一只公鸡。那个时候外婆还没有中风,还没有中风的外婆做得一手好菜,外婆还会领着我去地上永远湿漉漉的菜市场买菜。我们经过了豆芽、豆腐、青菜、菠菜、黄瓜……走过了卖肉的摊子,有一户卖鳝鱼的。穿着雨衣一样围裙的店主,以迅捷的动作把那黑黑红红的鳝鱼往一根钉子上面挂。两根钉子分别钉在长条板凳两端。刚刚还蜷曲蠕动的鳝鱼在店主手里一下子就被抻平了,随后是开肠破肚、鳝血淋漓,血流在本来就湿漉漉的地上,和更多的不明物混在一起,天长日久竟然成为一层薄薄的血泥。血泥黏住了我的红色塑料凉鞋,让我挪不动脚步。那杀鳝鱼的过程让我看呆了,我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血腥的事情!我一边害怕一边又觉得刺激,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已经踩到了旁边一只公鸡的爪子。
那杀鳝鱼的是个年轻人,雨衣做的围裙下面是发黄的白布汗衫,两只黝黑的胳臂从白汗衫里伸出来。他竟然一边若无其事的杀着生,一边还能与旁边卖鸡的中年妇女摆龙门阵。“有对象了吗?”妇女打开一方藏蓝色的手绢,拨弄着手绢里零散的钞票。“还没呢!”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答。
那只鸡还不回自己的鸡笼去,它难道不累吗?它那小小的头左顾右盼,好像更放松了一些,又扩大了它巡逻的范围。当它走远的时候,我试探着想下地,但是它随即就觉察到我的动静,忙不迭冲我奔过来,非常热情。我脚背上的伤口竟又痛了一下,这让我放弃了离开沙发的努力,我不想冒险。
我欣喜地感受着这个我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高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家里跟平时好像都不一样了,桌子、椅子、柜子好像都变形了——变得上面大下面小——像变形金刚一样。
沙发旁边放着柜子。柜子的顶上竟然还有一个薄薄的柜子,我伸出右手就能碰到。我用右手轻轻推了推,发现那是一个木盒子。我再一用力竟然推开了盒子上薄薄的盖子。
我站在沙发靠背的一端,努力伸手去够盒子里面的东西,我摸到了一些纸片,掏出来。
是照片。
黑白照片上,一些人的脸被剪掉了,一些人的脸被涂得红红的,一张脸被红笔画了一把大叉,就像班主任给我们打的叉一样。我想原来外公外婆,不对,一定是妈妈小时候这么调皮,把家里的照片都画坏了,她一定很恨那些人,才会剪掉他们的脸——我很理解,我也想在高国晶的照片上画叉。
还有张照片新一些,上面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男生站在中间,女生站在两边。三人差不多高,样子也差不多。女生的长辫子垂在同一侧肩头,辫子上绑着粗粗的头绳。啊,这是妈妈和大姨呀!
那这个男生是谁呢?
可能是同学,我想,可能还是妈妈或大姨暗恋的男生呢。难怪放这么隐蔽。
我还是放回去吧。
放回去之后,我又想再掏一些照片出来看。
我有些激动,还有些害怕,那种心理很奇怪。我一边掏,一边看着那只还不知疲倦围着沙发转圈的母鸡,心想多亏它。
我心里想着鸡,随即就听见自己吱呀乱叫了几声,然后耳朵里呼呼作响,像大风刮过一样。
我摔到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我恍惚看见那些桌子椅子柜子都在变形,它们变形金刚一样左右扭动着方形的躯体,在屋里四处走动,好像在狂欢一样。还有星星一样的礼花在屋里四处盛开。
那只丑陋的母鸡,它昂首阔步、藐视着我、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一样、踱步回到了阳台。我恍惚看见它那树枝一样的鸡爪子轻轻点了一下地,笨拙的身躯轻轻弹起——它跳进了自己的鸡笼。
接下来的事情我简直不想说,太不可思议,这只母鸡,它竟然用尖尖的嘴自己扣住了鸡笼木门上那简易的门闩。小杂种,我忍不住骂到——我一时也不知道我更想骂那只母鸡,还是更想骂高国晶,那就一起骂吧。
“外婆,你下午去哪里了?”我知道问了也白问。外婆没有说话。外婆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外婆不说话后才开始散发香味。我们每天都说话,所以我们身上从来不会有那种香味。我想我也要试试不说话,看看我会不会像外婆散发香味。
2
夏琳觉得孔燕妮的童年故事还没讲完啊——“然后呢?”她迫不及待地问,一边情不自然也去摸自己的头——细短的发,像发芽的青草般让右手一阵酥麻。
“然后??很快,没几天,外婆就去世了,她中风一年多了,我们很伤心。半年后,我做了一次心脏手术,应该花了家里很多钱。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不问。小时候是不懂事,想不起来问。长大后明白了一点什么,想问,但是开不了口。”
“怎么会呢?”夏琳说。
“就是开不了口。后来我就开始自己调查,你知道,我们那小地方,大家都很熟,我妈又在医院工作,只要我想找,我总能找到一些知道情况的人的。后来我还真的找到了一些线索。其实也不是我找到的,是张良找到的。张良,对,就是公安局长的儿子。他当时追我,中学时候的事情。我说我有病——那会儿的韩剧里,女主角都有病。张良不信。我说不信你去我妈的医院查啊。他真的打发手下小混混去查。我当然不能自己去医院查,虽然我把医院所有的护士都叫阿姨。张良查回来,说我小时候有先天性心脏病。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我信了。我让他接着去查。但他还没查出什么来,我妈就知道这事儿了。医院里的人告诉她,孔思,怎么最近老有人来打听你女儿孔燕妮的事呢?我妈——对,我妈就是孔思,我随我妈姓,我哥哥随我爸爸姓凌。当然,凌比较好听了——我妈很担心,顺滕摸瓜很容易就挖出了张良。张良倒是没有出卖我。挺义气。他告诉我妈他喜欢我,所以才来打听我——他倒是没撒谎。只是我妈半信半疑,说那不至于还要打听燕妮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吧?张良厚着脸皮说,跟燕妮有关的事他都打听。我妈说,你少打听,我就不把这事告诉你爸。”
“张良,这孩子其实挺可爱。”夏琳一边扫着发廊地面上厚厚的一层头发,一边说。
“是啊,听说现在他也接他爸的班,当了警察,真不敢想像,我们的警察都是张良这样的话。”孔燕妮说。
“这样才安全啊!”夏琳说。
“嘿,你都打乱我的思路了。我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想说那天的事情——我独自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后外婆不见了。长大以后,我觉得那天的事特别不真实,就像一场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天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我后来问妈妈他们去哪里了?外婆去哪里了?妈妈说外婆哪里也没去。你相信吗?可是我又想起柜顶上的木头盒子,想起盒子里面的照片,觉得那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梦。”
“那你应该去看看,柜子顶上到底有没有木头盒子啊?”夏琳着急地问。
“啊?怎么会这样?”
“我想他们准是把照片都转移了。不,我不觉得沮丧,我是快疯了。想起我发现盒子的那个下午——睡了漫长的一觉,然后被一只母鸡逼到了沙发靠背上。发现这个盒子,然后又摔在地上。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连唯一用来作证的那些老照片,也找不到了。我发疯一样在家里翻箱倒柜,仿佛试图从别的地方找出那些该死的照片来。照片肯定还在什么地方,我想我能找到它们。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我找到了不知道谁藏起来的一瓶糖水桔子罐头,一盒麦乳精,还找出了妈妈的卫生巾,但就是找不到照片。我试图拧开桔子罐头吃,却怎么也打不开——哪个孩子能打开当年那种罐头呢?是吧?真是快疯掉了。”
“所以你才开始调查的吗?”夏琳问。
发廊里的学徒都是比燕妮还要年龄小的姑娘,夏琳跟她们玩不到一起去。她们没事儿爱逛动物园,干逛不买,连30块一件的外贸衬衫也不买。学徒嘛,又没收入。
“你怎么想起来学理发呢?”孔燕妮老早就问过夏琳,那还是她们刚认识的时候,言下之意是你年纪有些太大了。
“就是想学点东西。”夏琳好像并没有理会燕妮的话里有话。
“你不会还单身吧?”女人们聊天,总是三两句就会说到情感上去的。
“算是吧。”夏琳回答问题总是很简洁。
“怎么叫算是呢?怎么会呢?”言下之意又是,你年纪有些太大了,对于单身来说。
“没合适的啊。你呢?”夏琳总是说自己很少,听燕妮说得多。
“我啊,还在几选一,哈哈。”一说到自己那几个备选项,燕妮高兴起来。
夏琳说,“都说来听听,我帮你挑挑。”
燕妮撒娇一般诡笑,说,“都还不到时候呢!”
夏琳说,“你还太小。”
燕妮都20岁了。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在发廊那些17、8岁的小姑娘中间,她真的不年轻了。她都已经独自生活两年了。
“两年了。那真是相当久了。”夏琳一本正经的说。
夏琳没说她来发廊之前在哪里工作,燕妮只是听说她当过酒店服务员,还在西餐厅干过,那都不错,有小费的,比发廊好很多啊,可能是夏琳年纪大了,在西餐厅干不下去了。燕妮想,于是又觉得时间太快,她都独自生活两年了。
张良最后也没来市里上学。倒是高国晶来了——县城中学的教学质量的确不好,有条件的家庭都让孩子转学到市里了。张良的家庭倒是有条件送他来,只是市里的中学不要他——真是冤家聚头,她们在市里的中学又狭路相逢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在市里,燕妮和高国晶,其实算是同一类——就是县城来的那种女孩儿,天生有些自卑,时时小心翼翼保护着一点自尊。所以,她们也本能的团结了一下,算尽释前嫌,很少再提幼稚的过去了。
“你那时为什么要骂我呢?”燕妮问。
“你也骂我啊!”高国晶的声音不像原来那么尖了。
“居然骂我杂种。”燕妮的声音里也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了,仿佛只是为了说一件久远的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
“你们全家都不是亲生的。”燕妮说。
“你怎么又骂我啊?”高国晶委屈地说。
“把我送到市里大姨家这件事,后来我才终于想明白:我妈是担心张良——或者说担心我——再打听出更多的事情来,所以干脆把我送走了。她肯定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也许跟我的心脏病有关呢,虽然手术之后我再没有什么事情了,就跟正常人一样。但是到底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夏琳听起来很紧张。她总是显得紧张,从这天孔燕妮建议她们收工以后留下来——燕妮要偷偷给自己做一次染发,需要一个人帮忙涂药水,染发师总是没法给自己做头发的——开始,夏琳就很紧张,“那不好吧?会被老板发现的。”
“我??怎么会知道?”夏琳埋头开始擦发廊的椅子。
“你可以推测嘛!从我刚才讲的那些事情里。”
“也许只是巧合呢。”夏琳楞了一下,仿佛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燕妮的意思。
“那个照片上的青年,也许是孔见,也许是孔齐。但无论是孔见还是孔齐,都只能是我舅舅,不可能是我姑父——是的,姑父,那个下午,外公正是这么说的——不能让当姑父的出钱啊。那么,如果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呢?”
“什么意思?我越??糊涂了。”
“我是孔见或者孔齐的孩子,那么,我爸,不就是我的姑父了么?”
“哦,燕妮??”夏琳沉重地叹气。
“嗬嗨,夏琳,你怎么了,叹气干嘛,我没事的,你看,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身世么。当时我只是那么猜测,没法应证。”燕妮往头发上喷着发胶,她的确对自己的发色很满意。
“你肯定想说,亲生不亲生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都这么劝我,爸妈很爱我,我也爱他们,这没问题。但我就是想知道,就像我有一天突然就特别想吃永和大王的油条一样,那个念头起来了,怎么也压不下去,那种馋啊,不管做什么都忘不了,必须把它吃了,这下好了,踏实了,就是这种感觉。我就是特别想知道我的身世。但我也特别爱我爸妈,这不矛盾啊。不过,你说得也不错,亲生不亲生有什么关系呢?亲生父母为什么不要我呢?这才是唯一让我难过的地方。后来,我还上了网上一些寻亲论坛,我发现,所有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无论什么原因,他们纠结的问题其实只有这一个,真的,他们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抛弃了。其它事情原来一点都不重要。”
3
她已经长得很高了。只不过八年。
时间像深秋季节不期而至的北风一样,没有人可以避开它独自躲藏起来。
她还是像很小的时候那样,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睡觉,但总是不能踏实。睡不了一会儿,她的身体便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两腿不时抽搐一下,像梦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她一直这样,从她像猫咪一样趴在我腿上睡觉的那一天开始,到长成一个能蹦能跳能哭能闹的女孩儿。蜷缩的姿势让她显得胆怯、没有安全感。
时间把这个小天使的外表打造得准确而玲珑。时间也改变着每一个人。它让我的双腿不再有知觉,让我的两手总是像过街小老鼠一样哆哆嗦嗦发抖,让我丈夫老孔的背,像秋天日渐成熟的果实般,一天天突出一天天圆润地驮了起来,它让我那曾经是篮球前锋跳高冠军的女儿孔思,生出了银灰色间杂的白发,让我那毛球一般滚来滚去的淘气外孙成为能歌善舞的少年……时间啊,它还果断地带走了我的亲友故交,我的父母兄弟,我小时的伙伴,带走了两条街外那位捡垃圾的瘸腿老人……用不了多久,它也会果断地带走我。我知道。我并不埋怨,我真心希望它赶快带走我,我希望尽快见到我的在世界那一边的孩子——孔齐。孔齐,只有孔齐,不是被时间带走的。
时间于我,在中风的那一刻便已终结。一个已经无法控制自身的人,其实早就不在时间中了。我脱离了时间,活在凝固不再流动的空间。时间啊,它妖娆撩人心魄残酷无情,它像妩媚的婆娘,让人爱也难恨也难。
她在除夕出生。1984年,鼠年新年后,孔思用一条枕巾把她从医院抱回来,像抱回一只粉红的小老鼠。
她的母亲,在这小老鼠的脖子上系了一道红绳,便再无消息。那红绳上,坠着一只银戒指。孔思把她放在床上,果断地取下红绳和戒指,放在我的手心,竟然湿漉漉的。
孔思说,叫她小妮吧。
那天之后,她成了孔思的女儿,我的外孙。
小妮今天吃过午饭便跑了出去,很久才气喘吁吁跑回来。现在她坐在桌子上,认真端详自己白色球鞋上的泥土。她扭动着屁股坐上写字桌的野蛮动作,还有不顾形象掰过脚底看鞋底的样子,都小熊一般憨傻。
她在电话里和小伙伴讨论那河滩,那让我害怕,那枪毙孔齐的河滩。
我多么想告诉她,那是孔家人一直小心翼翼躲避着的河滩,她最不应该去的河滩。
可是我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让她知道,她生来就是有秘密的孩子,她生来就是不平凡的孩子,她生来就应该远离上一辈人和上上辈人所背负的沉重,她应该毫无负担的,飞得远远的。可是这些话这些愿望,我原来没有说,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知道,她其实并非那么简单快乐。那先天性的心脏病,让她生来孱弱——她的母亲也许正因为这病才把她留给了孔家。那个年轻的服务员姑娘,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怎么可能再负担一个心脏病的女儿呢?上天啊,如果你真的要带走我,能不能给予力量让她变得强壮一些、勇敢一些?上天啊,我从未祈祷,但现在我愿意祈祷。我要以我不再能言语的肉身为代价,祈祷上天的一次奇迹,仅此一次,不再祈求更多,我必须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和愿望。
奇迹好像真的发生了。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放下电话,跑过来趴在我怀里,侧脸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她母亲,当年曾是县城招待所的服务员,喜欢邓丽君,会自己翻录邓丽君磁带,就在招待所的工具储藏间里。储藏间空间很小,所以她翻录的磁带没有杂音。孔齐帮她卖磁带,从5角一盒到1元一盒,几乎供不应求。孔齐还带她来家里过元宵节,那是我唯一见她的一次。她穿着洗得发亮的白衬衫,嘴很甜,捎来两盒邓丽君分送孔贤和孔思。孔贤如获至宝,立即用录音机放出来,是《小城故事多》。
孔贤还没有把磁带上邓丽君的歌都学会,孔齐就出事了——严打刚刚开始,孔齐怎么会卷入其中,没有人会相信。
那个除夕真是让孔家人倍受煎熬。我们没有生火,在冰冷的世界里默默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那热闹都属于别人家,孔家人都在深渊里。我看见孔贤的眼睛红得像血。很多天,她的眼泪就像绵延春雨从未停止——即使深夜,她也发出蚕食桑叶般的哭声。孔思倚靠在一张已经掉漆看不出颜色的椅子上,长辫子上沾着椅子靠背上掉下的木渣——她还没有流过一滴泪。一只硕大的仿佛已经被灭虫药喂饱的臭虫,在地上跌跌撞撞,老孔伸脚狠狠地踩死了它。之后他抬头看我,两眼浑浊。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就在这个寒冷的除夕夜,在孔思工作的医院里,那个叫夏琳的姑娘生下了她——她指认的强奸犯孔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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