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讲演录》
邓晓芒 著 长春出版社 2012
1、 很多人认为哲学是“教出来”的，其实不是，哲学是“活出来”的。中国人通常不明白这一点，以为一切智慧，一切学问都是“学”出来的、“问”出来的。P3
2、 中国所有的教育都是教人服从，而不教人运用自己的理性。一个人服服帖帖，上面说什么信什么，说话做事超不出上面规定的范围，这就是教育“好”了，否则就是教育的“失败”。至于所教的东西是不是可信，甚至教育者自己是不是信，这无关紧要。教的内容可以是“善意的谎言”，也可以是三字经，把自己丢弃的“糟粕”又捡回来。P3
3、 古代的“学”有两种，一种是“小学”，一种是“大学”。“小学”就是讲文字训诂音韵，“大学”就是讲做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什么叫“止于至善”，朱熹的解释是“尽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处”，就是教你不要有私心，一切服从天理，要真心诚意地遵从天理。P4
4、 哲学就是对一切感兴趣，哲学家就是对一切感兴趣的人。当然这个“一切”里头有高层次的，也有低层次的。最高层次的就是哲学本身。所谓的爱智慧、所谓的形而上学，所谓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把这些东西纳入到自身，你就有了一个观察一切东西的制高点，你就能够把握更多的活法，把握更多的兴趣。P10
5、 高层次的哲学和感性的生活中间是没有界限的，恰好是两极相通。你越能够掌握高层次的哲学，你对现实的生活就越有感受，越能运用自如。P10
6、 真正的不朽是信息的不朽，而最高的信息是精神上的信息，所以真正的不朽就是精神上的不朽。P11
7、 歌德曾经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生命之树，也就是生活之树，就包括人的情感，我们经常说某某人是“性情中人”，就是说他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凭借自己的生命力、凭借自己的情感在做事情。P13
8、 真正的超越是外在超越，掌握科学、掌握社会、掌握历史规律、掌握人心，然后我们才能对自己的本质有真正的理解。所以世界观的问题最终还是人本身的问题，真正的哲学问题不是外部世界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世界观就是观世界，归根结底还是观人。P36
9、 最个人化的问题才是最终极的问题，因为家庭也好，国家也好，社会也好，都是由个人组成的。生命哲学，自由哲学，死亡哲学，这都是个人化的哲学。P41
10、为什么讲“儒道互补”呢？它必不可少，是属于保底的成分，道家人格对中国人性的结构来说是保底的成分。你以前那些东西崩溃了以后，你还可以到这里来寻求一个避难所。P60
11、古罗马有一条法律，甚至于规定，就是说凡是能够为自己的自杀提供正当理由的，政府免费提供毒药。P71
12、亚里士多德把他的“第一哲学”直接称之为“神学”，柏拉图也将世界划分为感性的动物世界和超越的精神世界，由此而导致西方两千多年的“唯心主义”传统。P94
13、西方哲学既然是“爱智慧”，它就有两方面的文化背景。一个是个人的独立性，只有个人独立才会有真正的“爱”，才会为自己的爱而不顾一切去追求；一个是宗教意识的升华，智慧只有上升为神的智慧才值得人去追求，才具有最高的神圣性，而不只是工具。P97
14、“逻各斯”本来的意思是话语、言说，“神圣的逻各斯”则是神的话语，引申为万物的法则、规律，这个词在斯多亚派那里被进一步抽象化，形成了“逻辑”（logik）一词。所以“逻各斯”代表着普遍的规范性，清晰的可表达性、可言说性，这是西方哲学的一个根本性的要求。
“努斯”本来的意思是灵魂，特指一种超越性的理性灵魂。阿那克萨哥拉第一次把它置于整个宇宙之外，不与世俗的事物相掺和，其特点是超越万物而能动地推动万物。后来柏拉图将它定义为“自动性”；万物都是被推动的，唯有努斯是自动的，并因此而能推动万物。所以努斯所代表的是无条件的绝对自由。P103
15、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比较，有两个最主要的特点，一个是不重视语言，一个是不重视个体自由。因此中国哲学既没有逻各斯精神，也没有努斯精神。体现在哲学隐喻上，就是中国历来都推崇“气”的哲学。气的哲学与火的哲学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在于两方面，其一，气没有自己的形状，你把它装在什么容器里它就是什么形状，它是没有自己的规范的；其二，气是完全被动的，没有主动性，虽然它无孔不入，但那也不是它要入的。P104
16、缺乏逻各斯精神，个体自由就失去了表达的手段和保护的屏障，成为鲁迅所谓“沉默的国民”；没有自由的努斯精神，也就没有要通过语言来表达个体意志的需要，人与人之间不是靠语言和契约的规范，而是靠自然血缘关系的黏合和霸权的控制，成为鲁迅所谓“无爱的人间”。P105
17、西方的非理性主义者都是在研究理性学问的极限处，才向神秘的非理性境界作最后的跳跃。………谢林，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我们都可以把他们看作非理性主义或者是神秘主义。但是所有这些人都是大学问家，都是研究了很多理性的学问，最后在它的极限处达到了非理性的高度。所以，所有这些被看作非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其实都是把传统的理性运用到极致的理性主义者。P121
18、西方的理性精神归结为两种精神的对立统一，一个是古希腊以来的逻各斯精神，再一个是努斯精神，逻各斯和努斯这两个字都可以翻译成“理性”。它们分别体现了理性的两个方面，一个是规范性的方面，一个是超越性的方面。作为努斯的理性与作为逻各斯的理性有一点不同，它已经不是那种仅仅用数学和逻辑来规范事物的意思，努斯意味着超出感性世界达到普遍共相，那么这种超越就需要有一种生命冲动。努斯就是这样一种生命冲动，它是一种自动性，柏拉图给它定义说，自动的东西就是努斯，就是灵魂，灵魂的特点就在于它的自动性，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在于它的自由意志。所以这样一种超越性世界达到统一，这样一种力量、冲动就是努斯，也就是另一外一种含义的理性，作为超越性的这种理性，那么在柏拉图那里就体现为理性的迷狂。理性的迷狂实际上是聚集一切已知的手段向更高的真理冲击这样一种超越性，超越性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努斯的生命冲动。P123
19、这是两个不同层次上的叶子，一个是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一个是大范围的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对立更高，而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对立则低一层次。P130
20、 凡是讲到神学，从非理性里面总要经过一个跳跃，这个跳跃就是神秘主义。所以讲到神秘主义的时候，在西方往往与神学联系在一起，这种非理性主义不仅仅是主体的一种认识能力，不仅仅是哲学研究的对象，而且必须要引进宗教，这就是神性主义了。………西方的宗教总是和启示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神秘主义的最后一步，它就仅仅停留在哲学范围之内，它跟宗教没有什么关系。P131
21、在中国你可以说有最高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的道啊，所谓的佛啊，这些东西都是最高的概念，可是这些东西都不具有像西方那样的排斥一切、超越一切的最高性，它是无所不在的东西。但是西方人也讲上帝无所不在，上帝在你心中，在我心中，但是它有个前提，就是首先把上帝提升到一个你高不可及的层面，然后才说上帝在你心中。所以这个追求是非常痛苦的，而中国人说天道在我心中，他不是痛苦的，而是非常欢乐的，你只要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所以它不是一种吃苦、忏悔、拷问这样一个过程，而是当下即得。中国人喜欢当下即得。为什么佛教在中国变成了禅宗，为什么渐悟变成了顿悟，就是由于中国传统思维的惯性，使得中国人不耐烦地或者说不愿意去承受那种类型的痛苦，最好是你本来就很快乐，于是你就快乐了。P132
22、我在《黄民蓝的交响》中曾把自己的美学体系建立在三个“传情说”的定义之上：1）审美活动是人借助于人化对象而与别人交流情感的活动，它在其现实性上就是美感；2）人的情感的对象化就是艺术；3）对象化了的情感就是美。P203
23、 中国哲学，传统上并没有自己一种独立的意识到的方法论。中国哲学史的方法论，它是跟历史学、文献学、圣贤之学、考据之学、诗学等等，以及跟这个一般的思想史共用的。…….它是跟这个“经史子集”共同的、共用的，凡是谈到历史的东西，都可以用到这一套方法论，而且通常它是一种工具性的技术性的方法论。只有工具性、技术性的方法论，才能不看对象地同样用在一切对象上。P232
24、更进一步说，中国传统哲学历来不太重视方法论。中国传统哲学它本来就不太重视方法论，以往它叫做“玄学”，形而上学，也就是意味着它到了高层次的哲学道理——我们在低层次可以有一些方法去搜集资料啊，去清理文献啊，等等——但是到了高层次的哲学道理就不必要、也不可能预先想好一套方法，来把握问题。到这个层次，我们一般来说只能是靠“妙悟”、“体贴”，在行动中去感悟、去体验。我们这个“太极”、“无极”以及至高无上的“形而上学者谓之道”，这个“道”是行动之道。我们必须在行动中，在实践中，在道德行为中去感悟。所以“玄学”我们理解为是“义理之学”，一般理解为义理之学。P234
25、中国哲学史的发展采取了一种积淀的方式。所谓积淀的方式就是像酿酒一样的，它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加进去，但就是那些东西，它时间越长，那个酒就越香，越醇，越熟，它就面面俱到，细致、博大。P255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