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楼是清末有名的戏剧表演家,同光十三绝之一。
杨月楼于清同治十一年应邀来到上海,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接到一位富家小姐的求爱信。
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春。
阴雨连绵遮不住上海的繁华与奢迷。
上海大新街上仍旧是处处笙歌,满目灯火。
在这条街的中段,丹桂戏园门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前停满了轿马人力车,沿着大路一直向两边排去。
虽然“客满的牌子已经挂出多时,但戏迷们仍旧徘徊在戏院门前,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要出场的人物非同一般,是举国有名的京剧名优杨月楼。
杨月楼名久昌,字月楼,安徽怀宁人,这一年整三十岁。
他自幼入北京张二奎之忠恕堂学艺,深得真传,工老生兼武生,排名玉楼,与武生俞玉笙(菊笙)并称文武双璧。
但凡知道一点京戏的人就一定不会不知道杨月楼。
杨月楼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来到上海。
上海人原来看京戏只看个噱头,瞧个热闹。
然而,这杨月楼一来上海,在《安天会》中饰孙悟空,出场连翻一百零八个筋斗,收步不离原地,登时倾倒无数沪上观众。
再加上他身法步唱功皆为上乘,扮相更是英武阳刚,英俊潇洒,因此博得上海戏迷特别是众多女子的爱慕。
看杨月楼的戏一时成为上海人的时尚消遣方式。
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此时停到了戏院门前,一个穿着绸袍的年轻人先从前面跳下来,小跑到中间车上,撩起车帘将一个人扶下车。
这人穿着华丽,气质雍荣,行步稳健,迈步向丹桂戏院走去。
前后车下来五六个人前呼后拥。
戏园里也有四五个人急急穿过人群过来,个个带着一脸讨好神情请安道:“杨老板您来了。
请从这边走。
一行人穿过人群从侧门走入,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青皮袍的中年生员哼一声道:“好大的架子,不就是一个戏子么!娼优隶卒之辈过于张狂了吧。
旁边一个小个子道:“哎,大哥。
如今世道大变,在上海更是良贱难分。
听说过陈二毛么?以前不过是个抬轿子的,不知怎么发了财,竟捐了个道台。
每天坐着蓝呢大轿出入市井,大耍威风。
虽然荒唐得很,但又能如何?两人说话间,那杨月楼已经进入后台。
戏园王老板跟在后面搭讪道:“这大的雨,难为杨老板来的这么准时。
杨月楼笑道:“春夜多喜雨,好雨!好雨!雨中行车,别有一番味道。
杨月楼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妆室,独自对镜而妆。
他虽然已经是名满全国的名角,但多年来自己穿戴上妆的习惯却改不掉。
这一场戏是《五雷阵》,杨月楼是扮老生孙膑,可扮出来仍旧含着一股掩不去的英姿。
杨月楼正在化妆,戏园子的案目陈宝生走了进来。
(案目受雇于戏园,向戏园老板交纳一定的押金以后专门承包戏园的座位,由他负责出票和招待客人)因这个案目特别会巴结,把杨月楼侍候得特别的周全,杨月楼对他印象还不错。
只见这个案目走到杨月楼面前道:“杨老板,自打您来了上海,凭着您的本事,全上海人都倾倒了。
这不,又有一个戏迷给您写信。
她说她对您是仰慕极致,特别给您写了一封信,望您费时一观。
杨月楼的戏迷成千上万,自然不把这当一回事,漫应道:“就放这里吧。
陈宝生拿出了信,却没有放下,站在那里没有动。
杨月楼道:“你还有事么?“这个信是韦公馆的韦小姐送过来的。
人家是广东巨富之女,常来为您捧场。
您就给个面子看看这个信又如何?这小姐的乳娘还在门外等着回音呢。
杨月楼笑道:“看来你是拿了她的红包了吧。
既是对我杨某如此看重,我现在就看一看。
杨月楼接过信?,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纸端庄秀丽的字迹。
“好字,他不禁轻轻的赞叹一声。
原来这韦小姐生于富商之家,又住在风气开放的上海。
从小就识字念书,不仅工书法,而且胸中颇有才墨。
这封信也是写的花团锦簇一般。
杨月楼还没看几行,大吃了一惊。
原来这是一张情书。
饶是韦小姐好文采,这封信写得缠绵悱恻,柔情万分。
杨月楼将心跳慢慢抑制住,静静的看完这封信。
在信后所附的一张红纸上,还端端正正的写着韦小姐的生辰八字。
一个身份高贵的富家小姐却看上了一个戏子,这是杨月楼所想不到的。
而从信中的字里行间,这个小姐的才情也深深的吸引了他。
他沉思片刻,对陈宝生道:“韦小姐的奶妈还在外面吧,你把她叫进来,有些事情我要当面和她说。
陈宝生将韦小姐的奶妈王氏带进来,自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杨月楼道:“你家小姐好才情啊。
王氏得意道:“我家小姐不仅文章写的好,人品也是极好的。
相貌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像我家小姐德才貌三全的闺女,你就是打着灯笼走遍全上海也难找到第二个。
杨老板,您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一片真心啊。
王氏这么一说,反而更让杨月楼下了决心。
自古良贱不能通婚,作为一名身处贱籍的戏子,凭着自己的社会地位,自己的身份,如何能与这位小姐相配。
杨月楼道:“多谢韦小姐高看,此信诚能动人,我杨月楼有幸能得到你家小姐垂青,自是感动。
不过,我杨月楼毕竟只是一个戏子,身处贱籍。
自古良贱攸分,尊卑各别。
我与韦小姐之间,地位悬殊,鸿沟拦缘,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即使小姐不在乎,但社会、国法、家规都难容此事。
这封信有劳嬷嬷带回,小姐之美意,我万难成全。
王氏一听,如冷水泼头,却仍不甘心,道:“我出门时,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信交到杨老板手中。
我若带回去,小姐还以为我在骗她呢。
不管怎样,您写一封回信。
我回去也有个交待。
“男女之间,岂可随便鸿雁传书。
若是传了出去,我与小姐都难逃是非口舌。
恕难从命。
说罢,将信往王氏手中一塞,径自出去了。
锣鼓齐响,演到孙膑侄为毛(音f€閚)所败,杨月楼扮演的孙膑亲自出阵杀退毛时,杨月楼不经意向楼上一扫,见一个丰姿绰约美艳绝伦的少女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再看她的旁边正是王氏,不觉心中一动。
杨月楼定了定神,在台上不动声色地继续演了下去。
但下台之后,杨月楼却止不住又向那楼上包间望去。
此时那里已人去楼空,杨月楼不禁长叹一声。
韦阿宝是大商人的女儿,时年不过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因向杨月楼求爱被拒,一病不起。
其母韦王氏十分着急。
其奶娘将韦阿宝得病之因告诉韦王氏。
韦王氏决定亲自为女儿张罗这件亲事。
王氏碰了个软钉子,虽说杨月楼说的字字肯切,句句在理,但她心里仍不是个滋味,不知该如何向韦小姐交待。
那韦小姐名叫韦阿宝,时年不过17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此时还是清朝封建时期,不过早在31年前,(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国人就开始在上海贸易通商和居住。
一年后,英、美、法等国又纷纷设立租界。
一时间华洋混居,五方杂处,皆不受中国官府直接管辖。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随着西洋势力在上海发展雄厚,西洋文化也渗透进上海来。
上海租界作为当时中国一块特殊地区,以往依据传统的社会身份和特权地位而形成的上下尊卑身份等级关系已大为松弛,以往的封建礼教思想也渐渐退出了主导地位。
韦阿宝也自然受到影响,能写出这样一封求爱信也就不奇怪了。
韦阿宝让王氏送去了情书,自以为凭着自己的一片真心,加上不错的家庭,美丽的容貌,那杨月楼断无拒绝之理。
她坐在包厢之中,无心看戏,坐立难安。
一会儿看看台上,想着杨月楼怎么还不出场,一会儿看看台下,念着王氏为何这长时间还未出来。
既满怀憧憬,又怕事有变故。
正在心猿意马的时候,王氏推门而入。
韦阿宝的心扑簌簌的跳起来,但却无法张口,一双大眼睛直盯着王氏,盼着王氏能带来好消息。
王氏只轻轻一笑,道:“小姐,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回去再谈。
你是现在就回,还是看完戏再回呢?此时开场的锣鼓已响,韦阿宝当然想再看到心上人,说道:“既然来了,还是看了戏再走吧。
那杨月楼一出场,便是满堂喝彩。
再看其扮相,眉如墨画,睛如点漆,面如冠玉,又透着一股大丈夫之气。
韦阿宝痴痴的看着他,竟似木雕一般。
王氏看着韦阿宝出神的样子,心中十分难受。
虽说她只是韦阿宝的奶妈,但韦阿宝是她一手带大的,二人感情笃深,不异母女。
可以说韦阿宝就是要星星,王氏也愿意想办法摘来。
但此时的王氏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看完戏回到家。
韦阿宝刚要问王氏,抬眼却见她脸色不对,心中便有几分忐忑。
她没有直接问,只是轻声道:“那杨月楼已经成婚了么?“尚未成婚。
“难道他是徒有其表之人,除了唱戏好之外,再无其他好处?“也不是。
想不到杨老板虽是个武生,却识文断字,说话条条有理,是个文武全才的小伙子。
可惜做了戏子,若是个良家人,说不定能一路连捷,做个大官呢。
“那王嬷嬷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脸色难看?信他收下了没有?有他的回信么?他说了些什么?王氏见韦阿宝心急如焚,不得不将杨月楼的话复述一遍,然后说道:“杨老板说的也对,你和他门户不配,地位悬殊,良贱有别。
这个姻缘是成不了的。
天下的好男子多得是,凭小姐的才貌不愁找一个如意的,就不要再想着他了。
韦阿宝听了良久不说话。
最后轻轻道:“要怪就怪我不该生在良家。 若是也落户贱籍之中,倒还有幸能嫁得他这样的夫婿。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吧。 王氏见他这样说,还以为韦阿宝也想通了。 哪知一连数天,韦阿宝茶不思,饭不想,每日里除了睡觉就是呆呆的想事。 有时也会对窗吟几句“为何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暖风帘幕,知有个人憔悴,“隔世有盟须结发,今生无缘枉销魂之类的伤心词句。 渐渐失魂落魄,人比黄花瘦。 竟一病不起。 韦阿宝的母亲韦王氏看着自己惟一的宝贝女儿心情抑郁,又病倒在床,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请了中医请西医,上海的名医找了不少,但韦小姐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 没过一个多月,身子大虚,走上几步都会晕倒。 韦王氏整天眉锁愁云,守在女儿身边不敢离去,自己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心病还需心来医,王氏既心疼韦阿宝,又担心韦王氏,把心一横干脆将实情告诉了韦王氏,希望韦王氏能想个办法,治好其女的心病。 原以为话一说出,少不了一番责骂。 哪知这韦王氏也是杨月楼的忠实戏迷,其欣赏杨月楼的程度不亚于其女。 一听是为了杨月楼,心中便有几分愿意,再说为了女儿,哪里还能顾得上考虑许多。 她对王氏道:“既然是我女有心于杨月楼,我看这个姻缘也不错。 虽说杨月楼的担心不无道理。 但我家不嫌弃他,他也用不着自轻自贱。 我亲自和他说去。 王氏道:“夫人,若是杨月楼再把您顶回来,以后的事就不太好办了。 我看丹桂戏园的案目陈宝生与杨月楼处得十分惯。 不如把他叫来问问,看他有什么办法。 韦王氏点点头道:“就依着你吧。 陈宝生本就对有钱人十分的巴结,这一回又想借着成就杨韦两人的好事多得些赏钱,自然是十分卖力。 他在路上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稳妥的办法。 见了韦王氏,胸有成竹道:“韦夫人,我知道杨老板是个有名的孝子。 他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北京住着。 若是说服了他的母亲,这事便有九成把握。 到时候,上有家大人作主,中间再请个媒人说合,两人又你情我愿。 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可不是个好事?韦王氏听得眉开眼笑道:“就我家女儿这条件,全上海能有几个?有这么一个儿媳妇,是他家高攀了。 不怕杨老太太不答应。 我这就去北京找她去。
韦王氏带着几个贴身丫环直奔北京。
到了北京,凭着她一张利嘴,把杨老太哄得心花怒放。
杨老太满口答应下婚事,并随韦王氏来到上海规劝杨月楼。
上海的农历四月,天气早已是热得让人难耐。
收到韦阿宝的情书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杨月楼已渐渐将此事淡忘。
这一天,刚刚演完一出戏,杨月楼接到母亲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她不日将来上海。
杨月楼早就想把母亲接到上海,只是刚来这里不到一年,演出又十分繁忙,诸多事情都没有安顿下来,所以耽搁了些日子。
杨月楼对自己的跟包李成春道:“老太太大约过个三五天就能到。
三天后,你带两个人天天到码头看着。
老太太来了立即通知我。
杨老太从北京乘了火车到天津,又换了火轮船一路直到上海。
李成春接着了杨老太急忙叫人回去通知杨月楼。
杨月楼赶了马车到了码头,却见母亲和一个一身珠光宝气的半老徐娘在一起。
杨月楼上前道:“母亲辛苦了,怎么不等我去接您就这么急着赶来?这位又是谁?杨老太笑着介绍道:“这位是韦小姐的母亲韦夫人。
是她专程去北京把我接过来的。
原来,韦王氏带着几个贴身丫环直奔北京。
到了北京凭着她一张利嘴,把杨老太哄得心花怒放。
杨老太的儿子不管如何出名也不过是一个戏子,能找到这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儿媳妇,是又实惠又有面子的事,她又如何不愿意。
所以杨老太在上海一见了杨月楼就埋怨道:“韦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你,为何故作清高,害得人家卧病在床。
韦王氏接过话头来,将韦小姐回去后大病一场,花容憔悴的事说了。
一边说一边落泪,煞是伤心。
杨月楼听罢深受感动,叹口气道:“没想到韦小姐一片痴情。
但两家门户悬殊太大,且良贱岂能通婚。
这可不是小事。
韦王氏道:“只要心中无门户,哪有什么门户高低之分。
码头不是说话的地方,眼看已到正午,咱们到荣顺馆吃些饭,我作东道。
杨月楼道:“有劳韦夫人将家母接到上海,这个东道还该我来做。
韦王氏道:“不过是为了有个说话的地方,去了再说。
杨月楼到了荣顺馆才知道。
韦王氏早已经包了一个三桌的包厢。
其中两桌已坐满了客人,一桌是韦王氏的朋友邻居,另一桌却都是丹桂戏园的园主、管事,自己所在戏班金桂轩的班主等人。
杨月楼道:“韦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你问问大伙,咱们两家配不配。
我告你杨老板,没有一个反对的,都说这是好姻缘。
凭什么你就推三阻四的?杨老太也道:“方才我在车上问你韦小姐如何。
你说无论才情、容貌还是气质都是千里挑一。
既然如此,如何就不愿意呢?这屋子中的人也跟着哗然道:“我们看杨老板和韦小姐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杨老板你是个爽快人,就不要拿大了。
杨月楼对着大伙一抱拳道:“非是我杨某目中无人,不识良缘。
只是良贱不能通婚,我这样做有违国法啊。
戏园主王老板站起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在上海唱戏的娶良家女子的还少么?梨园乐的陈老板,凤来仪的李老板不都娶了良家女子了么?再说了,咱们这一行既不偷也不抢,堂堂正正的做人,明明白白赚钱,凭什么就被人瞧不起。
王老板话音一落,众人齐声喊好。
那桌韦王氏的邻居也道:“我和韦夫人是老相识了,从小看着韦小姐长大。
前几日,我去了韦家一看。
韦小姐已是水米难进,奄奄待毙。
也难为小姐对你一片痴情,这个时候了,你就忍心看着韦小姐为你殉情?那边韦王氏又开始抹开了眼泪。
杨月楼听到此处,再无法推辞,回头对杨老太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此事就交给我母亲作主吧。
韦王氏一听立时转成了笑脸,对杨老太道:“您说如何?杨老太也乐盈盈道:“那我家就高攀了!杨老太答应了亲事,大家皆大欢喜。
这顿饭便成了定亲宴。
一顿欢宴吃到下午酉时方罢(下午五点钟)。
送走了客人,韦王氏轻轻拉拉杨老太示意她留一下。
等众人走光,韦王氏道:“我女就在隔壁,亲家母你看看。
韦阿宝虽然身体尚未恢复,但那日韦王氏去北京之后,她就有了些希望,病也稍好些。
今日听得婚事已定,更是高兴。
面色回红,精神大好。
那杨老太在外厢往里细细看了一番,见是她果然是花容月貌,仪态万分。
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好好。
我儿真是有福啊。
正当两方着手张罗婚事的时候,韦阿宝的亲叔叔韦天亮认为阿宝嫁给一个戏子是给韦家丢了脸,跑到韦阿宝家兴师问罪。
接下来两边着手张落着请媒租房,准备聘礼嫁妆。
韦家自是富裕,那杨月楼作为名角自然也有不少积蓄,所以婚礼前的准备办得分外顺当。
韦阿宝家与在上海的韦氏家族相交甚淡。
毕竟韦阿宝是下嫁给一个当时社会所不耻的唱戏的,而且韦阿宝的父亲韦天明长期在外做生意,经年不归。
为了少生事端,这一回,韦家竟没有通知在沪的韦氏家族人。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上海名角与豪门韦家的婚事。
这事很快就让韦氏家族的人知道了。
其他人与韦家关系还不算亲近,但韦天明在上海还有一个亲弟弟,名叫韦天亮。
韦天明与韦天亮二人同从广东香山出来创业,因为生意上的事闹翻分了产业。
其后,韦天明的事业是蒸蒸日上,而韦天亮的生意却是江河日下。
过了十年,一个成为上海响当当的商界人物,另一个却只是开两间铺子,勉强过得去日子。
韦天亮听说侄女要成婚,却不通知他,便有几分不悦。
再一打听,竟然是和上海名角杨月楼成亲。
这一条更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作为一个在广东深受传统教育和封建文化影响的人,即使他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仍然无法改变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
在那个时代,奴仆及娼、优、隶、卒等职业属于贱籍,这些人不但被剥夺了参与科举考试和仕进的权利,如果犯了罪受到的处罚也要比良人重。
按大清法律,良贱为婚也是明文禁止的。
特别是对于贱男娶良女,处罚更严重。
清律规定贱民娶良人女为妻者,需离异,并处杖八十。
特别是娼优乐人如娶良人女为妻,罪加一等,犯之者杖一百。
在雍正以后随着贱籍不再被强制世袭,实际生活中也屡有良贱通婚的事例,到了道光之后,当地官府对此事更是常常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不过一旦家族中有人出面干预,官府也会介入。
韦天亮气冲冲地闯到韦家,韦家仆人见是二老爷,也不便阻拦。
韦王氏在内房听得家人报信,便让人将韦天亮引到书房。
韦王氏刚刚坐定,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走进来。
那人穿一件白夹衫,黑纱马褂,瘦脸长眼,稀稀的几根胡子,正是韦家二老爷,韦天亮。
韦天亮不及坐下,便道:“听说侄女要成婚,怎么连我也不告一声,嫂嫂是何居心?韦王氏见他来者不善,起身亲自倒茶:“叔叔,我家与你家早就不通声气多年。
虽说你兄长下南洋的时候,你也偶尔来看看嫂嫂,但毕竟你们俩水火不容,你侄女的婚事自有不请你的道理,谈不上什么居心吧。
“恐怕此话不是出自真心。
阿宝是不是要嫁那个杨月楼。
自古良贱不通婚,你把阿宝配给一个戏子。
不仅是把阿宝往火坑里推,更辱没了我们韦家,丢了我们韦家的脸。
韦王氏冷笑道:“那依叔叔如何?“那杨月楼算什么东西,也真敢吃这口天鹅肉。
韦家当别名份,重礼教,退了这门婚事,方不辱我韦家门户。
韦王氏眉头皱的紧紧的:“叔叔,我家的事还轮不着你来管。
“你将女儿配给伶人,是丢我韦家的脸,丢我们广东人的脸,我怎么不能管。
这门亲一定不能成!“韦天亮,我敬你才叫你一声叔叔,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你想想当年你落魄的时候,是谁暗中接济你银子,才让你现在有店有房衣食无忧的。
如今你良心让狗吃了么?韦天亮还要说话,那韦王氏早已端起了茶杯。
两旁家丁高喊一声送客,推推搡搡将他撵出了韦家。
韦天亮挟着一肚子气回到家,他家夫人韦李氏道:“你与你哥早就没有来往了,亏得你嫂嫂前几年还帮衬过你,你倒去找嫂子的麻烦去了。
你看看,活该自找气受。
韦天亮道:“放屁,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阿宝这么好一个姑娘,找个状元也是应该的。
如今却配个戏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我还不是为了她?何况良女嫁贱民,这事传出去我们韦家在上海还有颜面么?我以后还怎么见乡人?韦天亮急了半天,想不出办法来,于是去找与自己熟识的广东同乡、同族韦成深。
韦成深五十多岁,也是广东香山的,且与韦天亮同族,比韦天亮早来上海十年,开着一个花圈店,生意虽不大,但还比韦天亮强一些。
他与韦天亮甚是谈的来,一听说韦天亮的侄女要嫁杨月楼,竟也是义愤填膺,大骂杨月楼无耻。
于是与韦天亮联络了广东香山在上海的十多名志同道和的老乡聚在礼查饭店商量。
大家谈了半天,还是韦成深出了个主意。
他道:“咱们先打听到杨月楼结婚的日子,多带家人伙计到他家搅闹一番,问问他还知不知道国法,还有没有廉耻,让他羞也羞死。
再堵住他杨家的门,不让他去接花轿。
这么闹上一天,谅他也没胆子再娶阿宝。
若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强要娶亲,咱们就告官。
按大清律,打他一百大板子。
韦天亮听了连连说好,其他人也觉的这个主意不错,一边吃一边又痛骂杨月楼一番后,便作鸟兽散,分头行动去了。
成婚那天,韦天亮等人闹事不成,反而被痛打了一顿,十分不甘心,便去报官。
巧的是刚刚上任的知县叶廷春也是广东香山人,而且他对戏子的偏见,比韦家族人还要深。
他立刻发签派人去捉拿杨月楼。
这一年十月底,是杨月楼与韦阿宝大喜的日子。
虽然韦王氏决定婚事简办,不事张扬。
但毕竟是富家婚礼,仍比一般人要气派得多。
光彩棚就搭满了整条街。
准备送亲的马车共有二十多辆,嫁妆塞了五十多箱。
韦家门前,一片欢娱之声。
但韦家一直等到巳时二刻(11点半)也不见接亲的队伍,韦王氏着急的对王氏道:“你叫人去打听打听,新郎那边是怎么了。
话未说完,家人韦福进来道:“大奶奶,前门街里进了些没来历的人,有些人还抄着家伙,好像是来闹婚的。
韦王氏急忙领着人出去看,见前门大街上果然有几十号人贼头贼脑的晃来晃去,把着两端的街口。
正看着,远处闪过一个人影。
韦王氏不过三十七八岁,眼神好得很。
一下子就认出来是韦天亮。
她暗骂道:这个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帮他。
饿死了也少些今日的麻烦。
这些人本来是要去杨月楼那里闹婚,可是却扑了个空。
原来杨月楼打听到韦族有人要来找他的麻烦,早早的就迎亲去了。
韦族的人立刻派人快马通知了韦天亮。
韦天亮带了这边的几个香山朋友,连着他们店铺的伙计,家中的男仆,跑到韦家将街口堵住。
想截住杨月楼。
杨月楼并不想把婚事闹砸,自然不敢接近。
只是在上海的各个街道绕圈子。
眼看着情势危及,杨韦二人的婚事就要被韦天亮等人搅黄了。
韦王氏当机立断道:“韦福,你去叫几个人去告诉杨月楼,让他抢婚!这抢婚原是两广一带的风俗,上海的一些两广人结婚时也偶尔用这个仪式。
新郎官抢了新娘往家跑,而送亲人在后面直追装着要抢回姑娘的样子,是图个欢乐热闹吉祥的意思。
此时的韦王氏却是要用这个风俗对付韦天亮和韦成深,想办法把婚事不露声色顺利办了。
韦王氏让人把车马都赶回院子,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不等迎亲的队伍来就浩浩荡荡出发了。
那边杨月楼接到韦王氏的话,也快马加鞭直向这边冲过来。
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一会合,杨月楼飞身从马上下来,将韦阿宝从轿中抱出,放到马上。
两人同乘一马直向自家奔去。
那边韦天亮在韦家前门的街上等了半个多时辰仍不见人来,正在疑惑。
韦成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道:“你还傻等什么,人家从后门跑了。
韦天亮一听,急忙带着人上了马车就追。
一行人风驰电掣,居然把迎亲队伍追上了。
韦天亮指挥人想拦住队伍,但那些人大多是戏子出生,各个都有功夫在身,哪里能拦得住。
双方一上手,几下子就把韦天亮带来的人打了个稀里哗啦。
街上人虽见一群人打架打得凶,但听里面一些人大声喊着“抢亲了,抢亲了,又见贴金刻银的送亲花轿,披红挂绿的迎亲马队,干架的人各个穿得齐齐整整,两旁鼓乐手呜哩哇啦的不停奏乐,挺像个抢亲的样子,倒也不以为怪。
许多人还围在一旁看热闹,指手画脚道:“你看看,人家抢亲可真是抢啊,出手还挺狠,和真事儿一样。
韦成深一看事情搞砸了,自己的人还吃了亏,急忙叫韦天亮唤人回来。
一群人灰溜溜回到各家各店。
那香山韦家的十几个本族人聚在韦天亮家里商量办法。
大家七嘴八舌痛骂杨韦两家一阵子,那韦成深道:“光在这里过嘴巴子瘾有什么用?要想办法狠狠治治他。
韦天亮道:“你有什么办法?韦成深咬着牙说:“刚才他们不是嚷嚷着抢婚么?就用这个治他,告他诱拐良家妇女,卷逃财物!“韦阿宝与杨月楼有媒有证,现在说不定都拜了堂了,怎么能告得准?“方才看到那满车的嫁妆了吧?那就是物证。
方才抢婚的风声不是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么?这就是人证。
两人的婚事又是国法所不容的,哪个说媒,哪个就也犯了国法。
谁敢揽这事?就是他敢揽,论情论理,杨月楼也逃不脱那一百板子。
众人都说有理,当下拿出笔墨纸砚,由韦天亮写就状子,立即送到县衙来。
上海知县名叫叶廷春,刚刚调任此处不到一个月。
此人是脑袋大、脾气大,酒瘾大,断案往往意气用事,武断不察。
这一回韦天亮送状子的时候,叶廷春正在后衙里和几个朋友喝了个尽性。
听得有人告状,匆匆升了堂。
在堂上刚刚看完状子,嘴里便骂道:“好个杨月楼,小小一个微贱优人竟然欺负到我们香山人的头上来了。
原来这叶廷春也是广东香山人,与韦天明兄弟还是一个乡的。
而且叶廷春对戏子的偏见,比韦家族人还要深。
不仅仅是认为这些人是贱民,无足挂齿之辈。
甚至还认为凡戏子皆无好人,品行不端,至淫至贱。
他在浙江做知县时就多次奏请上级限制戏子的一些公民权力。
那里的戏班一听到他,莫不恨之入骨。
如今遇了这事,叶廷春哪儿能持公正之念。
叶廷春立刻发签派人去捉拿杨月楼。
杨月楼与韦阿宝刚刚拜堂成亲,两人穿着婚嫁之衣便被套上绳索用车子拉到县衙。
几个衙役押着两个披红挂彩的新人招摇过市,倒在上海惹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一时观者如潮。
杨月楼到了大堂,刚刚喊了一声冤枉。
叶廷春便道:“本官尚未问话,你怎么就喊冤。
难道本官冤枉你不成?说罢,扔下签来,命将杨月楼吊起,重打脚胫一百。
韦阿宝大声哭道:“大老爷,小女是真心随他。
我们上有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
邻居朋友皆可作证。
望大老爷明查,放过我家官人吧。
叶廷春道:“你这女子太痴。
自古戏子薄情寡意,若非拐带,他如何会要你这么多的财物?再说杨月楼一个贱民,强婚良户,既拐汝人,复骗汝财。
罪犯国法,有辱我广东香山名声。
岂是能轻轻饶过的?韦阿宝哪里听得进叶廷春的话,只看见杨月楼每挨一下打,身子便颤抖一下,不一会儿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愤声道:“小女子嫁给杨月楼,乃是自愿。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跟定杨月楼,决无异志。
大人何必棒打鸳鸯,强拆良缘呢?“什么良缘?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
念你无知被骗,不对你用刑。
再与本官顶撞,本官决不轻饶。
此时杨月楼已经是血肉横飞,身下淌了一滩的血,禁不住一声声呻吟起来。
韦阿宝心疼丈夫,几次扑过去,都被衙役拦住。
她见知县糊涂专断,又急又气,大声喊道:“昏官!我与杨君明媒正娶,为何苦苦相逼?我嫁与杨家,又与香山有何干系?我们三媒六证据全,你这糊涂官怎能无理断离?叶廷春听韦阿宝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是昏官,勃然大怒:“无耻贱人,私通戏子,甘做其娼。
还咆哮公堂。
不让你见识一下,你不知道还有王法在。
来人,掌嘴两百。
两个差役喳一声,上来将韦阿宝按住。
左右开弓,一下一下打起来。
打了一百多下,那韦阿宝就已经嘴角流血,脸肿如瓠。
这边还未打完,韦阿宝的乳母也被带上堂来,叶廷春不容分辩,只说道:“为通奸者穿针引线,将良家妇女骗为优娼。
罪不可恕,鞭背二百!用刑完毕叶廷春将杨韦二人暂收监中,王氏取保候审。
这才退下堂来。
第二日,又将杨月楼带到堂上,命他承认诱拐之罪。
杨月楼坚持是明媒正娶,又举出人证。
叶廷春哪里肯听,先是用夹棍夹,后来又将其吊起,只拴住两个拇指,然后在脚上不断绑上重物……用尽了酷刑,直到杨月楼昏死过去,才将他又押回狱中。
因为叶廷春对戏子本就讨厌,对其娶良家女子的行为更是恨极,再加上韦家恰好和他是老乡,更是不愿意轻饶了杨月楼。
吩咐下去,即使押在狱中也不能让杨月楼好过,把他反臂吊起来,直到他招供为止。
这样连连三天,弄得杨月楼只求速死不愿求活,只得承认是与韦阿宝私奔,并骗其钱财。
叶县令得了供状,立即整理案卷,送到松江府。
韦天亮从香山同乡那里凑了三万两银子,要叶廷春致杨月楼于死地,事成之后再加两万两。
叶廷春以良贱为婚,贱男娶良女之罪将杨月楼关押,并施以重刑。
案子刚刚审结的第二天,丹桂戏园和金桂轩的人就为杨月楼联名作保。
但叶廷春哪里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予理睬。
结了案后当天下午,叶廷春正在二堂练字,忽听得外面击鼓鸣冤。
过去衙门里在下午一般不接受案子,遇有紧急案子才能击鼓。
叶廷春匆匆升了堂,见是一个老婆婆带了七八个老少男女一齐跪在堂下,他问道:“老人家有何冤屈事,明日堂期之时,可以呈递控状,为何此时击鼓?“我是杨月楼之母,为我儿申冤而来。
你这糊涂老爷,明明我儿是明媒正娶,为何强判为拐骗。
我儿媳堂上辩冤,你不但不听,反而施以毒手。
这些乡人都是当时牵媒时在场的证人,你问问他们,杨月楼是不是拐骗韦家女儿。
旁边的人都附和道:“杨月楼与韦阿宝的确是明媒正娶,根本没有拐骗之事。
请大老爷明断。
叶廷春虽然脾气大,但也不是糊涂透顶的人,细细一问,又查验了媒证,果然二人是先媒后娶,名正言顺成的婚。
但这事已经禀明了上司,若是自己又去翻案,岂不是和自己头上的素金顶戴过不去么?正在想如何处理此事,又听得外面鼓声大作。
叶廷春一时定不了主意,先叫人把杨老太等人带到堂下,接着唤击鼓人上来。
不一会儿,衙役便带上来二三十个人,呼啦啦在堂上跪倒一片。
前面一个女子三十七八岁,正是韦阿宝的母亲韦王氏。
韦王氏一上来就大哭道:“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大喜成婚的日子就生生把他们两口子带到堂上又打又审。
谁说杨月楼是拐我女儿了,是我亲手将女送出去的。
那些嫁妆个个我都心中有数,箱笼包裹都是用红纱细细包了的,若是拐带如何要这些繁琐的东西?韦王氏的话一说完,她身后的那些人也七嘴八舌的替杨月楼喊冤。
这些人既有韦王氏的邻居,也有韦王氏的亲戚,还有些人虽是韦家族人,但却不计较良贱之别,也来到堂上为二人申辩。
叶廷春听的头大,不知如何回应,等他们吵吵嚷嚷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这是大堂审案啊,又不是开会来了,岂容这些人指着自己说三道四。
他一拍惊堂木,喝道:“杨月楼不过一至微极贱之伶人耳。
职业低贱,不列士农工贾,等同皂隶娼优。
如何能娶良家之女为妻,本官捉他来正是要教训教训他。
韦王氏一听,直起身子道:“我家自个儿的事情,何劳大老爷替我们出气。
目下家财被夺,姑爷被酷刑折磨,女儿被掌嘴之后押到育善堂,老爷真是好一个热心肠!叶廷春听了这话,气的胡子直抖。
心道:我本念在你我同是香山人的情份上为你女儿着想,你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这倒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刚要开口训斥韦王氏几句,一个差役拿着几张名贴进来道:“老爷有人求见!叶廷春接过帖子一看,一共是九个人。
两个是上海的巨商,两个是作过实缺的府道官员,一个是买办,一个是外国银行的,还有两个是北京过来的留过洋的什么人,最后一个是个白丁,但王奉成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是上海青帮有名的人物。
叶廷春见这些人都有些来头,不敢怠慢,连吓带哄的将杨韦两家人劝走,让隔天再来,定有回音。
然后命人将这九人让到二堂。
一行人落座,其中一个做纱生意的商人程建德首先说话:“大人,杨月楼是我们特地从北京请到上海来的。
您这么一闹,以后外地的能人名士谁还敢来咱们上海?叶廷春刚要分辩几句,那个当过道台的李适文接着道:“虽说杨月楼是以优人婚良户,但近些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哪里还有人管这些事。
就说在上海,这事还少么?大老爷怎么偏偏要和杨月楼过不去?听说上个月有个叫做瞿茂和的与人和奸,也不过是当场责杖一百下就放了。
如何这么个芝麻小事,反将杨月楼打个死去活来,听说还定了个流配四千里。
一个重罪轻判,一个轻罪重罚,又是何意?“听了李适文一番质问,叶廷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话可对。
外国银行的那个年轻人冯岂昌也道:“我听说县主将杨月楼吊起,仅用绳索扣住拇指,下加重物以求口供。
又用木棍击打小腿胫骨,直到露出白骨。
压到牢中后仍不放下,而是将他的臂膀反扭吊起,再用大木枷套在颈上,使之头身不能动弹,甚至呼吸都不能顺畅。
如是几天几夜,白日里施以酷型,到晚上吊起过夜。
膀肩两骨尽皆扭坏,双腿无法行动。
这在西方国家是骇人听闻的。
尚未定罪便如此残忍用刑,县主难道有偏私之心么?致休在家的原台州府知府吴佥之道:“即使杨月楼素行不端,人所共恶。
然今日所犯之罪并非凶恶棍徒、积匪滑贼所作之抢盗恶行。
怎么可以用敲胫骨、双飞燕这样的酷刑来对付他呢?老哥我以为严刑过当,不知你是如何看法?叶廷春连连受到质询,不禁汗水涔涔。
自己初来此地,对这些人的根底都不熟悉,但道听途说的也了解一些这几个人的背景和身份,知道他们都是不好惹的。
不知和杨月楼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关心杨月楼的案子。
叶廷春嘴上称是,一个劲的点头,心中却发着空,直觉的头昏沉沉的,比他喝醉了酒还难受。
好容易打发掉了这几个人,天色已晚,叶廷春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着书想事。
此时的他真是进退两难,若是继续按杨月楼私拐良家妇女,诱骗钱财定案,事实不符,两家亲族不服,且下午那来找自己的九个人在上海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也好像在为杨月楼撑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完结。
自己想尽办法才谋来上海县知县这个好差使,县太爷的位子都没有坐热就被捋下台去,那也太不甘心了。
想到此不禁怨起韦天亮等人多事来。
若不是韦天亮,他也不会惹上这个麻烦事。
正在深思,听外屋门声一响走进一个人。
进来的这个人二十七八岁,穿一件夹袍套着天青方马褂,小眼立眉,白生生的脸。
头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是个秀才打扮。
那人进来道:“姊夫,何事愁成这个样子。
这个人叫做连哲焕,是叶廷春的小舅子。
考了两回举人没考上就不再想功名的事了,跟着叶廷春充作幕僚。
此人读书不行,但心计很深。
叶廷春很是用的上,再加上两人又是亲戚,更是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叶廷春见他进来道:“能不愁么?那韦天亮办的是什么事?告的是什么状?人家是好好的夫妻两个,却骗我是诱拐卷财。
现在已经定了案了,案卷都交到上司那里去了。
两家人却都找过来了。
吴佥之、李适文这些老同僚也来看笑话。
还有一些在外国人那里做事的人也找过来要我放人,你叫我怎么办好?连哲焕轻轻一笑道:“姊夫您打算怎么办?为杨月楼翻案?承认自己有错?“不!我那样做不是自己拔自己的顶子么?但若不放,这些人又逼得紧……“俗话讲,擒虎容易纵虎难。
事已至此,这个时候若再把杨月楼定为无罪,您所担的责任绝不会小。
所以杨月楼一案只能按原判,不能改。
至于那几个上海名士,并非是真心想帮杨月楼。
他们去年把杨月楼请到上海,如今杨月楼出了事,他们自然要问一问,顾一下面子。
我可以拿着您的贴子和他们叙叙交情,再请他们几回,堵堵他们的口,暂时先不提案子的事。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这些人不会为了一个戏子偏和您过不去。
等此案省府两定之后,您再向他们赔个礼,做个大宴解释一下,一片乌云就散了。
难道他们还真要和整个江苏的县府省的老爷们作对不成?“你说得有理。
不过此案漏洞太多,而韦杨两家都有证据。
若是上司认真起来,也不好办。
“自古官官相护,您县里面出了事,难道上面府、省的长官好看么?若您再出些银子打点,这些人也一定不会和您为难。
叶廷春一听钱的事,脸色一变:“我上任时间不长,哪里能有银子?要出也得让那惹事的韦天亮出。
凭什么我又断案子又出钱的哄他高兴。
连哲焕知道他舍不得出钱,轻轻笑道:“姐夫别着急,您先看看这个。
叶廷春见连哲焕递过来几张银票。
他接过数了数,每张是五千两白银,共有六张。
“这是谁的?“这便是韦天亮联合了在上海的广东香山老乡共同凑的银子。
他说,他要买杨月楼的一条命。
叶廷春连连摇头道:“韦天亮想得倒好。
杨月楼命不足惜,若是查出是我派人做的,我还能活么?我的命可不止这三万两白银,就是三十万两也别想。
杨月楼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名声很大,一旦死了,众口聒噪,难保不出什么麻烦事。
话虽说到这里,他却把银票塞到袖子里道:“不过,我可以坐实杨月楼的罪名,叫他流配到黑龙江去,这辈子别想回来,也和死了差不多。
你就这么和韦天亮说。
连哲焕道:“我先去和韦天亮商议商议。
说是商议,其实连哲焕已经拿定了主意。
原来韦天亮听说韦杨两家击鼓鸣冤,且当堂问住了知县。
接着上海几个头面人物也来保杨月楼,心里就有些慌。
本来杨月楼已经被定了案,自己刚高兴了一阵子,眼下瞧这个阵势,恐怕又要把案翻过来。
他急忙又将十几个香山老乡聚齐,商量办法。
几个人商量了半天,有个叫做吴大能的说自己和知县的小舅子认识,可以托他的门子。
只要钱使到了,叶廷春肯出力,这案子必翻不了。
虽然韦天亮没什么钱,但这里面还是有几个家境富裕的。
几个人有多有少凑了六万两银子。
和连哲焕说好是五万两买杨月楼一条命,若是难办就退而求其次,花三万两请叶廷春将杨月楼拐女骗财罪名坐实。
另给连哲焕一千两谢仪。
连哲焕这事儿算办了下来,那交给叶廷春的三万两银子,少不了要分自己五千两,再加上一千两的谢仪也不是个小数字。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他自然高兴,急忙下去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韦天亮,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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