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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饮酒

——《红楼梦》读书札记一则

夏明华

午睡醒来，随手一抓，抓住一本《红楼梦》，双手掰开，看到贾府正在大摆筵席。扫一眼回目，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回翻几页，知道了摆宴的背景：贾府过完一个挺繁琐的春节，“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

故事开始是贾珍、贾琏“奉酒”。

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那贾环弟兄等，……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

觉得湘云这“帮”字用得有趣。只是随大溜跪一跪，却被湘云看出来了。湘云提醒宝玉“斟一巡酒岂不好”，当然是曹公的笔法，贾珍贾琏等人不过是戏前锣鼓，正戏还在后头。

轮到宝玉斟酒，是下面两小段：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

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后来比较了一下版本。有的版本没有分段，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把“至黛玉前……”分属下段。我认为分开好。分开就有了特写镜头，分开就有了黛玉，分开宝玉就是宝玉了，而且分开也更容易看清曹雪芹对宝黛的态度。

老祖宗交代宝玉，“一齐斟上，都要叫他干了”。如果真的大家都喝干，那也平淡无奇。所以，黛玉偏偏不饮，这样看点就出来了。偏偏不饮，非黛玉不行；一气饮干，非宝玉不能；点破取笑，非凤姐不敢。

很短的一瞬间。黛玉拿杯，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称谢，宝玉再替他斟上一杯。“拿、放、饮、谢、斟”，自然而亲密，如同现在当街拥吻，局外人觉得显眼，当事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明知道黛玉不能饮酒，宝玉斟到黛玉，能够不斟吗？不能。黛玉不能饮酒，但是黛玉能拒绝宝宝斟酒吗？不能。必是宝玉依着规矩斟酒，黛玉依着规矩接受，也必是黛玉递杯于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尽”，如此方是宝玉黛玉。

黛玉饮酒，整个过程，只有两个字“多谢”。好像一个字也不能多。黛玉能说：“宝哥哥，你能替我喝了吗？”不能。黛玉说“多谢”，宝玉要回一句“不用谢”吗？不要。若如此便不亲了。

如果黛玉连一个“多谢”都不说呢？怕也不妥，一个“谢”也不说，沉默过头，会提醒别人非同寻常，难道藏有什么不愿示人的秘密？宝黛之间大约还没有到那种程度。若如此便昵了。

黛玉饮酒一出，宝黛亲而不昵，何等默契，散发着一道淳朴的感情光辉，源自少男少女的内心，我无以名之，强名之曰“亲”。这“亲”字便是信任、怜惜、爱护、柔和、忘我、愉悦。如浑金璞玉，朴素而美好；如鸿蒙初辟，悠远而绵长。

搜一下脂评，可惜没有。三家评本有，在“宝玉一气饮干”后边，夹评曰：“只半行字，将宝黛一切情景和盘托出。其不自检束为何如？凡欲得宝玉者，必欲得其甘心矣，是谓蠢材。”和盘托出，一点不假。宝黛关系是与别人不同的，也必须要呈现出这种不同，用这种不同冲击千千万万愚钝之心。至于后半句，就非常皮相，如果非常“检束”，泯然众人，那还怎么“和盘托出”呢？

黛玉饮酒，或许也是曹公得意文字。因为他似乎担心读者忽略其用心，立刻让凤姐提醒读者：宝玉替黛玉饮酒了。凤姐的提醒大约有三方面作用：一是要读者留心宝黛的不同；二是让凤姐说“我看到了”，而且说出来了，显示其在贾府特殊的地位；三是为凤姐下文的同题表演伏笔。

凤姐同题表演是什么呢？还是摘录利索，少费口舌：

凤姐儿笑道：“……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

我不能确定曹雪芹是不是有意将两次饮酒对比，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个对比。宝玉喝了黛玉的酒，凤姐喝了贾母的酒。区别在于，一黛玉要求宝玉替饮，而贾母没有要求凤姐替饮，她是要“讨”一杯残酒。二黛玉的酒杯还是原来的酒杯，而贾母的酒杯立即被换了一个。

凤姐是讨寿？所有的人都看出她在讨好卖乖。凤姐还不忘记给贾母换上一个酒杯，说明她在名利场上的游刃有余的精明。但她无论怎么算计、弄权、显摆、张狂，也掩盖不了她的鄙俗。

两场饮酒，对比如此鲜明。同样是贾府，同样是喝别人酒杯里的酒，何者是美好，何者是丑陋，高下立判。但何者是真，何者是梦，就不容易说得清。黛玉的将来，就是凤姐吗？如果是，这人生的美好在哪里？说不是，那凤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如宝黛者，有多少人失意？如凤姐者，有多少人得意？

不想多想凤姐的事，人生就那么长，坚持自己喜欢的吧。我回到文章的开头，久久回味宝黛饮酒的情景，天真未凿，两小无猜；一直想到绛珠离世、神瑛出家；一直想到人世间遗失的美好，难忘的牵挂；一直想到眼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