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库 | 微视频第三十四话《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人之脆弱不在于情感自虐，也不在于亡病折磨，而在于生为一介草民，被社会无情蹂躏，被暴政残忍伤害。如果生不逢时，恰遇战争、暴君、贪官、酷吏等，必然是无力躲避又无处可逃的悲剧。
《荒山泪》便描述了一个构成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被贪官酷吏借战争之机无情摧残、碾碎，一个普通女子被暴政层层盘剥，老不能赡幼不能抚，夫亡子丧，自己结束生命的悲惨过程。
剧情的背景选择了明末，中国历史中典型的上弱下黑，内腐外扰的黑暗混乱时代。《荒山泪》编于1929年，程砚秋在1930年演出，恰是民国期间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的时期，现实颇可与舞台对应。可悲的是，这样的时代是人类走不出去的循环。因此，《荒山泪》不会只能对应剧本中借用的这段历史背景，因为有许多真实的社会片段都要比它的情节更疯狂，更黑暗。
《荒山泪》把“苛政猛于虎也”这句出于《礼记·檀弓下》的圣人之语，具体而微地赋予一个家庭，一位女性身上，通直却不乏文采的唱词与程派刚绵相济的唱腔、传神达意的身段珠联璧合地结合起来，修炼成为京剧舞台上的经典剧目。虽然往往因为曲高而和者寡，但其在描摹布衣草民的生命脆弱，在反应人之渺小卑微，在哀 叹统治与被统治的可悲可惨各方面，都表现出了出乎其类的高品，是其他剧目所不具备，也是不能比拟的。
曾编写《梅妃》、《文姬归汉》等程派本戏的知名编剧金仲荪，创作了这部可以称得上京剧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隔年，金又创作了《春闺梦》，又是一出值得记录的经典。1957年，程砚秋稍做整理，由吴祖光导演，拍摄为彩色影片，也成为程砚秋唯一留于世的艺术影像。在《锁麟囊》之前，这是程砚秋最喜欢的一出戏。我想一则是因为戏品之高，另一则，也还是这出戏蕴含的戏曲本真元素的丰富性，千锤百炼后经得起推敲的程式之美。
程派弟子中，这出戏最好的继承者当属赵荣琛。书信学艺后，1946年在上海拜师，程亲授此戏予赵。学后，赵师在上海、北京均未公开演出，直到去东北才上 演。1959年，纪念程逝世一周年，赵亦选择演出《荒山泪》，可见这出戏在赵师心中的地位与分量。据说，传统戏恢复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各戏码不给力的时候，北京京剧院会及时地贴出赵荣琛先生的《荒山泪》，以保证票房热度。晚年的赵将该戏手把手地传授给了关门弟子张火丁。无论唱做，张火丁完全遵照赵师所传授，又有精进，她演出了程派的精髓，赵师的韵致和自己的神采。
赵师的《荒山泪》在场次上做了艺术的取舍，虽时长不足，但剧情更为紧凑，精练，演来更加感人。戏同美食，该突出原食材美味的，一定不要兑水，否则本来的良飨反显寡淡无味了。京剧剧目中，从配料众多的良飨中择取最美味食材的上佳例子，有《春闺梦》、《霸王别姬》。而兑水至寡淡无味的也有例子，如北京京剧院曾 演出的程派《三娘教子》，全本改编为“三婶教侄”，沦为笑谈。
良飨也需巧手。现今舞台，《荒山泪》最佳当属张火丁。近年，张火丁分别在北京、天津、上海三个不同的城市演出过该剧。人物气韵不断、贯穿始末的要数二零零五年六月在北京纪长安大戏院纪念赵荣琛先生的演出；可以择取精华，堪为经典的是二零一零年三月在上海天蟾舞台的演出，比如“逃山”一折，精彩至极，无语赞叹。
剧中的《夜织》是京剧最为经典的唱段之一，“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要把这段【西皮慢板】唱出长夜漫漫愁煞人的意味，是极不容易的。单论唱，“谯楼上”三个字一出口，若没能把这段唱的尺寸和节奏唱准确，那一开始就失败了；若论表，出场 的神情、身段、水袖位置与台步一起构成的动中有静、静中含动、外如水内焚火的状态和场景，若不足不够，那也是失败的。
看赵荣琛先生的《夜织》，其眼神、身段与唱腔的结合甚为准确、精妙。张慧珠的出场，身上带着一个“静”字，不是蹑手蹑脚，是身上的一股气，定住之后便是一个远望。人是静的，内心却不是，眼为心声，看他第一句“谯楼上”的眼神，时而听更鼓之声，时而收回来，合一下眼皮，沉思的样子，再凝神，但瞬间又散，依旧是 游移不定，交代的是内心的不安，甚至焦虑、哀愁。这只是内心，现场的情景依然是娇儿伏几而卧，等待翁婿的寂静长夜。因此，他身上的各种动作表达都是“夜深人静”。“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的眼神要送到很远，远到山上去，凝注了，内容是担忧，在拖腔中，眼神有些呆状，是因为她的心去山上了。
凝远、收神、沉思的不断交替，是这场戏的眼神运用非常多，眼用不好，戏就唱不好。凝不住，打不远，放空了收不回，张慧珠的心就是散的。人物情感撑不住，戏就断裂，这个夜就不可能寂静漫长，就不会有“熬”的感觉。到【摇板】“你爹爹到如今未转家门”后，赵荣琛的这一整段会让我有汗毛直竖，身体森然一凛的感觉。
若论念，《抢子》中“可怜我家不幸，我公与我丈夫只因觅钱纳税，去往山中采药，俱已丧生虎口。如今只有这孤门独子接续香烟。恳求军官不要将他带去。若是将他带去，岂不就把我高氏门中香火断去了，军官哪……”这一大段，程派念白绵软中透着刚劲的特征表现明显，是最吃功夫的。赵师念来字断声续，抑扬顿挫，情感充 沛，感人泪下；张火丁坚持“一口气”的念法，字字催紧，有一气呵成之感，亦是动人心魄。而在催税、抢子、哭婆婆、逃山前等不同情境下，均有情感各异的念白。公爹丈夫丧生虎口、儿子被抢掠，婆婆从命悬一线到离她而去，巨大悲痛强压在胸，张慧珠一次声声恳求，哀哀可怜，一段段的念白由张火丁的女性柔弱之躯发 出，不由人潸然拭泪。
“他人好似我夫面，怎不回头交一言。”逃山的大圆场，张火丁脚下节奏的变换得当自如，洗练简洁，体如水上飘萍；水袖迅疾刚烈，干净如裁。想她在剧中之前的场次中还有许多美不胜收该点无数个赞，如《夜织》中隔窗听声的身段，经得起所有角度去观赏的美，《抢子》中“大鹏展翅”的水袖护子，伴随“屁股座子”的白 练裂空，与鲍实德的高矮相下蹲回望……仅从戏曲技巧、程式的元素去看，这也是一出只要她一出场便不能眨眼闭耳的好戏。“逃山”时水袖身段结合出来的各种造型之美，在一身富贵衣的张慧珠的身上毫无违和感，正是因为这些就是真正的青衣之美，戏曲之美所在。
“生不逢时”往往因怀才不遇的慨叹被忽视，但常常是卑微生命被践踏而无视或视为平常的真实写照。张慧珠终被连年的苛捐杂税逼迫至精神崩溃，直至死亡的悲惨结局，便是血淋淋的现实——当下，偶尔会漏出房子与人一起被推的消息。
如果“苛政猛于虎”的“虎”稍微一哆嗦，很容易摇身一变为“拆迁凶于狼”的“狼”，演绎一个完全不用修改的当代版“茅屋血”。插科打诨的词完全可以潜入“生不起、读不起、住不起、娶不起、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死不起”的网络段子，当为贴切。
之所以不辞辛劳，远赴外地去看张火丁的《荒山泪》，是因为总担心哪一天，想看都看不到了。不是没人能演了，而是被禁了。禁戏，是历朝历代统治者都不会轻易撒手的一项功能。
看过话剧《万家灯火》，完全的主旋律。这部戏导的好，演的好，特别是宋丹丹的“人，都是势利眼”的一大段台词，功力深厚，让人不能遗忘。不过，戏情虽然不假，但并非这个世纪以来，拆迁这项政府敛财运动的全部写照。大多数时候，艺术只反映其一，媒体只报道其一，不少人就只愿意相信仅有其一，也以为“其一”就 是这个时代的全部。
太平盛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一个五口之家，虽贫寒度日，但仍可其乐融融，这就足够了。草民是容易满足的，期望都是最基本的，绝对不会想“一条毛巾顶多只能用两周”这样奢侈的事情。（见《往事并不如烟》，“正在有情无思间——史良侧影”）
其实张慧珠知道丈夫不会回来了，但她要选择这么去想。求于这一世已经无望，转求于另一世，是低层人民无可奈何的选择——鬼神都是为了平衡这个世界而出现的。如果说这就是疯了，那算吧。
张慧珠疯不疯，其实与她所在的世界无关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中可以挽救她的却在迫害她，真正关心她的却无力挽救她，甚至即将步她后尘。所以，我宁愿相信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摆脱苦难的方式，如果非要以世俗的眼光去评判她精神失常，那依然是在要她缴纳精神上的饷银。
不都在喊“升官了”吗？对，都去喊“升官了”吧。“官做贼，贼做官，混愚贤。哀哉可怜。”（元，无名氏散去《醉太平》）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
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
到三更真个是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荫留神觑定
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听画鼓报四更愈添凄冷
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
我不免引寒机伴侬坐等
又思来又想去越不安宁
数更筹交五鼓空房愈静
果然是晓鸡唱天已黎明
我不免唤琏儿到街前探问
你爹爹到如今未转家门
———————————————————————文|SJKL 图|《青衣张火丁》读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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