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月姣
一辆翠绿色老款轿车驰骋在陕西省西安市子午大道上。司机老贺是土生土长的西安蓝田人，皮肤黝黑，驾驶时不断扭头向乘客讲解途中所见，也不放过每一个变道或躲闪的时刻，心惊肉跳地炫耀车技，这驾驶风格很西北，路况也是。
时值7月正午，日头毒辣。这条通达的双向六车道柏油马路，多年前仅是蜷卧在西安城边缘的小道，之后因大学城的建起而被拓宽，一路向南延伸至秦岭山脉。我们租赁的出租车有些年头了，但车况倒是城内常见的，车厢里泛着油味儿，车型老，冷气横冲直撞。窗外的子午大道难寻绿荫，日光暴晒起变形的热气，这让车内每个人都觉不到丝毫凉意。
这条远接着西安城和南郊多处历史遗迹的道路，是现代城乡过渡的最佳缩影。而在这辆出租车里颠簸的我们，正试图寻找千年以前的唐朝跟今日的一点瓜葛。
杨玉环到底在哪里吃的荔枝？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两句唐诗流传千年，我们想要寻找的，便是这条运送荔枝的道路遗址。“我觉得这条道路的终点不可能是远在临潼的华清宫。”说此话的人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于赓哲，最近，他正因成为《百家讲坛》的嘉宾而变得异常忙碌，百忙之中，他为我们抽出了一个小时讲杜牧的这两句诗，这首诗的题目叫《过华清宫》，根据这个题目，人们一般认为荔枝最后被运往华清宫，供贵妃尝鲜。
但人们忽略了一点，华清宫是唐朝皇帝的冬宫，李隆基很少在夏天前往那里，荔枝却成熟于夏季。否定了华清宫，于赓哲提供了两种荔枝去向的可能，一是位于唐长安城东市北边的兴庆宫，这是唐玄宗当皇帝前的住所：“他和杨贵妃很爱住在兴庆宫，李白给杨贵妃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就是在那儿。”再一个就是皇帝的宫城。为了进一步验证自己的猜想，于赓哲给出了进一步证明杜牧此人“想象力浮夸”的证据：“杜牧的《阿房宫赋》早就被证明是想象的，阿房宫从来就没有建成过啊，一个半拉子工程，哪来杜牧写的富丽堂皇？”
于赓哲的论证还悬在耳边，我们已经站在了距离荔枝古道最近的地方：子午镇，可吟咏“悠然见南山”了——这里是距离西安城区25公里的终南山。坐落在此的子午镇，距今也有千年历史，镇中有条河谷，名唤子午峪，就在一千多年前的唐天宝年间，唐玄宗因其宠妃杨玉环酷爱食鲜荔枝，为她建起一条专门运送荔枝的“荔枝古道”，也称子午道，这条道从子午峪由北向南，穿过秦岭，子午峪是其北口。
运送荔枝的唐朝“冰箱”
据史籍记载：唐玄宗当年颁旨在涪陵建优质荔枝园，修整涪陵到西安的道路，从涪陵置专驿，换人换马不换物，接力快速传送。多方专家根据记载踏访古道之后，相信荔枝古道起自涪陵，由南向北，最后进入子午道，到达西安，全程1000多公里。
但荔枝确实是娇贵的水果，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这样描写：“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在今天，南方的荔枝只要冷藏运输，送到北方时，便可保持新鲜，但这种设备并不存在于遥远的唐代，千里之外的荔枝，即使快马加鞭也需几日才能到，杨玉环如何吃得上美味的鲜荔枝呢？
一个答案是主要靠跑。《方舆纪胜》中云：“当时以马驰载，七日七夜至京，人马毙于路者甚众。”除了运送速度，储存方法也必不可少。王子辉先生已81岁高龄，他是研究唐朝饮食的泰斗级人物，多年以前，他就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唐朝的荔枝运输应该是用竹筒做贮藏盒的”。他认为，将带着枝叶的鲜荔枝装入空竹筒内，用蜡密封起来，使筒内氧气逐渐减少，二氧化碳逐渐增加，抑制果实本身的新陈代谢。这样做，可以成功地延长荔枝的熟化时间，达到和“冰箱”类似的保鲜效果。
也有过其他保鲜传言，汉武帝曾把荔枝移植到长安，但没有栽活。阮福猜测，荔枝也很有可能用这种方法运送，把荔枝连根枝栽培在盆中，走水运，送至商州秦岭之时荔枝刚好成熟，摘下来翻越秦岭，送入长安，但后来《广州志》对这种“杀鸡取卵”的方法进行了否定。其实，早在《周礼》就有提到类似“冰箱”的器具，冰块放入盒子，冰中间放食物。到明朝时，这种冰盒子已经被王公贵族广泛用来储食和祛暑，冰块来自于冰窖。
荔枝古道的今天
“住在这的人都知道，当年给杨贵妃运荔枝就走的这儿，现在我们去山里走亲戚还要通过这个。”从子午镇驶进子午峪，很快就能看到一条让人提不起太多兴趣的黄土路，路旁有一座道观，叫“金仙观”，看管道观的老汉告诉我们，“现在从这还能走到四川哩，你就一直往前走。”这条土路正是荔枝古道的遗址，在子午峪的这段，不足一公里。据老汉说，这条古道在过去，一直是当地人同川陕交界山镇交往的重要通道，就在几十年前，他们还通过这条路运回山货。1950年代后期,政府已沿子午道过荔枝古道修建了210国道西万公路，这算是荔枝古道在今天的延续。
老汉一直劝说我们买票进道观看看，说唐朝时，这里因为有位修道的韩国人而闻名。那韩国人叫金可记，唐朝时留学长安，无心仕途，于是隐居子午谷修道。这天，道观正迎来“建成”十周年，原来，十年前由政府出资，扩建修缮了道观，金可记讲道的小屋自此不知去向。这和荔枝道的某段命运有些相似：唐代之后，它一度被荒废，直到明清时才再度兴盛。商贾多由此道入川，茶叶、盐都成为往来此道的货品。如今在陕西汉中镇巴民间还流传有“一条黄龙（火纸）出川去，一条白龙（棉花）入川来”的说法，证明荔枝道在历代是出陕进川的一条重要交通线。善哉，此道观虽非彼道观，但荔枝古道还是荔枝古道。
唐朝的著名食之路
唐时国内水陆交通发达，道路远不止上述几条。《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其入四夷之路与关戍走集最要者七。”也就是说，唐朝时主要的道路有七条之多：
第一条 由今天的东北方向入朝鲜；
第二条 海路，也是去东北方向，是由山东登州前往高丽和渤海（渤海是今东三省一带，那时是一个独立国家，叫渤海国）；
第三条 由夏州（位于今天的陕北到内蒙古南部和宁夏一带）通往蒙古草原；
第四条 从中受降城（在今天的内蒙古一带）通往蒙古大草原的路；
第五条 我们平常所说的丝绸之路；
第六条 由越南前往印度的路，先到东南亚，再从东南亚辗转到南亚；
第七条 我们通常说的海上丝绸之路，由广州出发，通往南洋。
这七条路中，来自大名鼎鼎的“丝绸之路”的物资最为丰富，铁器、金器、银器、镜子和其他豪华制品丰富了唐朝的手工制造业，稀有动物和鸟类、植物、皮货、药材、香料、珠宝首饰也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作为美食爱好者，我们更关注由丝绸之路进入的食物种类：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胡豆、波斯菜、黄瓜……其中，听起来很西域风情的波斯菜，其实是菠菜，它于公元647年传入唐朝，中原人见它叶青根红，也叫它赤根菜。
由于这些食物之路，中国的饮食文化得到前所未有的扩充。商人带着货物，牵着牲口，在长安的集市做买卖,吃食生意也因此兴旺起来。比如最受唐朝人欢迎的食物——胡饼，它经由丝绸之路传入，经营范围很广。据史料记载，唐长安城辅兴坊内的胡饼最为有名，王子辉介绍，唐玄宗在安史之乱逃到咸阳集贤官时，过了中午还没吃饭，还是杨国忠去买来胡饼为他顶饥，说明胡饼在那时并不难买到。
《隋唐五代烹饪史纲》中载，流入唐朝长安的胡人多以卖酒为生，他们在西市开设酒肆，连着春明门到曲江池一带也有不少。酒肆中的服务员，都是西域女子，她们被称作“胡姬”，胡姬们服务热情，姿态婀娜，很受欢迎。这些酒肆多卖西域名酒，唐朝有高昌的葡萄酒，其后有波斯的“三勒浆”，著名诗人李白就是这些胡姬酒肆的常客。
唐史研究者胡竹峰认为，那时曾经刮过一股崇尚胡人风尚的“胡流”，王公贵族争穿胡服、学胡语、吃胡食，并以此为荣。上行下效，这风尚很快在民间流行起来，李世民的长子李承乾，推崇突厥人的饮食习惯，仿制突厥的食具，吃突厥餐，仿效突厥服饰，学突厥语。这一股“胡流”，跟现在的年轻人追逐时尚不相上下。
顺途而来的还有遣唐使，比如日本。“大化改新”之后，日本定期派遣唐使到中国来，学习内容从政治制度到文化，如书法、音乐，还有生活方式,日本今天的茶道就是在中国茶道的基础上演变来的。
可以想象，盛唐时的长安，是世界人民趋之若鹜的“旅游、旅居、度假、求学”胜地，那个在金仙观里修道的韩国人，大抵也是伴着这股热潮而来，最终成功定居的典范。面对眼前这条破败的土路，大家一言不发。“昨日之日不可留”，在这条荔枝古道上方，似乎正缓缓升起一幅大唐浮世绘。
“不早了，走吧。”本来蹲着的老贺站起来，招呼我们。无需劳作的老人坐在墙根闲聊，趴了许久的猫狗欢实起来。秦岭山下，日头一隐便分外凉爽，无心纳凉的是我们，荔枝道似刚将遥远唐朝的大幕揭开一角，美味和文化都擂鼓般召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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