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章，白沙先生
岭南故纸之一
王美怡
读过的岭南诗句中，最爱的一句是白沙先生的：“凉夜一蓑摇艇去，满身明月大江流。”
豪情，野性，禅意，美感，尽在其中。真真是岭南派的“大江东去”。
白沙先生乃岭南奇人，创白沙之学，每以“静中养出端倪”教人，门下弟子无数，一生为农人，为布衣，安住江门海滨。
大江明月，布衣纶巾。白沙先生披蓑衣，摇小艇，悠然划向江中。一艇一人，一轮明月，意境超迈致天地低昂。
此情此景，也许只有屈大均夜半观海上日出，可堪媲美。《广东新语》载：
吾尝中夜而起，四顾寥寂，潮鸡始声，月影未息。俄而狮子海东，光如电激，由红而黄，波涛荡涤，半晕始飞，鸿濛已辟，火云一烧，天海皆赤。
奇人观奇景，自有奇中奇。天地人和，方可叹：“满身明月大江流。”
陈白沙、屈大均都是岭南山川孕育的一代奇才，奇才必有奇语，奇语必有奇趣，奇趣必有奇心。故而江上艇影，山间明月，与他们相谐相亲，好诗句自然水到渠成。身在万物之中，而心出万物之外，乃可风流潇洒，悠然自得。
白沙先生一生钟爱岭南的草木山川，不离故土。他常常戴玉台巾，扶青玉杖，插花帽檐，往来山水之间。他也喜欢在江边披藤蓑垂钓，曾赋诗云：“何处思君独举杯？江门薄暮钓船回。风吹不尽寒蓑月，影过松梢十丈来。”
白沙先生一生不曾出仕，隐于岭南山野海陬，自成一格。他是书法大家，自己在山中束茅为笔，称为“茅龙笔”，用如此峭削槎桠之笔作擘窠大书，气象万千，令人叫绝。
白沙亦善画。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陈白沙理学名儒，其诗传世已如宋广平之《梅花赋》，乃盘礡之妙，与宋元名手几齐驱，信乎非常人，其余技尚可了数子也。”绘事乃白沙先生“余技”，但“与宋元名手几齐驱”，信非常人！
岭南为化外之地，山海相连，以五岭为界，岭外江海群峰、草木生灵，沐山风海浪，另有一番淋漓元气。白沙、大均先生皆为文人，却无丝毫笔管之气，兴之所至，起而披蓑衣，摇小艇，一径划向大江大海深处。
比如春寒时节，屈大均喜欢荡舟至南海九江的海目山下，取鲥鱼为脍。取泼剌剌新鲜出水的海鱼，去其皮骨，洗尽血腥，细刽为片放入盘中，片片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和以老酒食之，入口冰融。屈大均食罢枕臂船头，忍不住惋叹岭外之人不知此味实为人间极品。
岭南多山。山间明月也是可亲的。于是想起另一佳句：千枝梅花，一片明月。
这是嘉道年间广东诗人张维屏的诗句。他写的是罗浮山上的梅花。
这千枝梅花，我们今天再也见不到了。它们早已化作了故纸之上的缕缕冷香。
可是，我想念这千枝梅花。
也许在很久远的从前，山川仍是自在静谧的。每夜明月自山峦升起，像雾一样罩在千树梅花之上。梅花是白的，生来与明月相契。千枝梅花，一片明月，是天然恬和的美景。
那时候，罗浮山是一座种满梅花的山。这山，本就是天外来客，自有仙气缭绕。据说，浮山乃蓬莱三别岛之一，太古时自东海浮来，与博罗的罗山相合，成为罗浮山。罗山、浮山，雨时二山相合，晴则两山分离。屈大均曾多次登上罗浮山巅，置身云海之中。对他来说，这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向称罗浮在海之中，不知海乃在罗浮之中。自朝至暮，白云如波涛，浩耗浩天际，予身渺然，乃一叶之舟，尝言登罗浮有如浮海。
在这样的云海之中，观千枝梅花怒放，花在影影绰绰中，冷香与云雾交融，该是怎样的奇景？
千枝梅花，一片明月。念久了，就恨自己不生在旧时明月之下。
据载，罗浮山下有村名梅花村，竹林清溪边广植梅花，村路上落梅遍地，牛羊足迹过处，冷香阵阵。每到冬春之交，村民们拾落梅醅酒卖给过往行人。村口有碑，镌“师雄梦处”，记的是当年赵师雄月夜醉卧梅花之下做梦的韵事。
原来，千枝梅花，一片明月，是用来佐酒做梦的。
又有传说，说罗浮山上的女道人素月，曾经在梅花村里种下千树梅花。梅花怒放之时，她就坐在梅树下写诗。
在梅树下写诗的女道人，她有过什么故事葬在落花之下？
旧时岭南，梅花遍野，梅岭上有梅花，萝岗一带每到初冬，更是一片香雪海。梅花惟岭南最早。天地间略有寒意，岭南梅花就如雪片一样到处飞舞了。她们在岭南的山川草木间一开再开，秋末冬初初绽寒蕊，旧蒂刚谢，冬至日又发新花，寒冬腊月正是怒放佳期，皆因岭南地气充盈，草木繁茂，梅花可开而再开。
罗浮山下，那些年年开花的梅树，她们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喜欢现如今在风景区里规规矩矩开花的梅花。她们没有故事，没有风致，不可以拿来佐酒做梦。
梅花，本是流水空山独自开的自在本色，她们会在该开花的时节，静悄悄地迎着满山月色，兀自以香相和。
她们真用不着谁来规划。
◎王美怡，学者，著有《广州沉香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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