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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家妙:沙孟海的篆刻艺术



沙孟海是二十世纪书坛泰斗,学识渊博,其篆刻艺术成就、印学研究虽亦获大家的高度评价,但总有被书名掩盖的感觉。笔者借编集《沙孟海全集·篆刻卷》的机会,梳理了沙孟海有关篆刻艺术的资料,初步得到了一些学习体会。陈述于下,就正于各位专家学者。


沙孟海在《沙邨印话》(以下简称《印话》)中自述:“余治印受之庭训。”《沙孟海先生年谱》载:七岁时,“课余回家后由父亲隔数日教一二个篆文”。九岁时,“见父亲将自镌‘活人命于纸上’六字朱文印钤于为人诊病之药方上,深感兴趣”。十一岁时,“识篆文颇多,常取小印石刻印章”。十二岁时,能认读报载的“中华民国军政府鄂省大都督之印”文字,“师生为之惊异”。这是目前他总角时对篆书、篆刻感兴趣的最早记录。

据留存的早期印蜕来看,一九一七年前刻有“孟海”、“定国后裔”二朱文印,一九一七年刻有“沙文翰印”一白文印,均为自用印。其中“孟海”朱文规模小玺,“沙文翰印”追踪汉制,可以推想他学印起步时,谨严规矩,平实为上,而“定国后裔”一印则明显有赵叔孺的风格,他自己《印话》中也记:“余治印初师叔老。”

赵叔孺在辛亥革命后就移居沪上,时回家乡,但均匆匆往返,沙孟海曾几次由其师冯君木介绍前往拜访未果。他第一次拜谒赵叔孺,在《僧孚日录》(以下简称《日录》)一九二二年九月廿二日有记:“与夷父(葛旸)过访叔孺先生,公阜(吴泽)亦至。”并记:“先生于余篆刻极加赞许,不惟于余前言之如此,每遇相识,亦常称许,知其非泛泛视我也。师(冯君木)尝语余:学问之道,途径至博,孰正孰辟,岂易区别。弃舍从由,全在际遇。汝之学诗文而遇我,学刻印而得叔孺,皆主张公允,不为偏怪欺人之论,皆所谓不期而遇者,此其中实有幸焉。”[1]”。《印话》中还记:“余初谒叔孺丈于上海虹口,丈以歙黄朴存先生(质)《滨虹草堂藏印》一部相诒。”此事在《日录》中是记在十二月份。与《日录》所记初谒地点有出入,大概是追忆时有误。

其实,在拜访赵叔孺之前,沙孟海对赵氏的篆刻艺术已有较深的钻研。如《日录》一九二一年七月中记:“余初作秦汉印,漠然不得其趣,并不知何处著刀。后见赵叔孺、马叔平(衡)诸人仿古之作,模拟再三,始有入处。赵仿秦印尤精雅不苟,秦印本粗疏自然,但若从粗疏处着手,便只得粗疏二字,无复有其神气。赵独以挺健精致之刀出之,此犹守桐城家法以学《史记》,故所就益工,无明人外强中干之病。余所作白文‘钱罕’、‘道用’、‘顿丘’诸小印,皆由赵法进窥嬴氏者也。”

受到赵叔孺的鼓励,沙孟海治印兴趣非常高涨,常常竟日刻印,一日可成五六印。同时,他也感到刻印多,耽误诗文学习,非常矛盾。“书画篆刻之艺,足以资助文章,实适以妨碍文章也。余粗解作书刻印,每为人作,则费半日或全日不能读书。盖未作之先,书须研墨,即非自研,既有兴于此,断不能作别事。印则谱籍盈几,苦思力索,益费功夫。既作之后,书则洗笔与砚,收检纸墨及用印章,何多事也。印则腕力既疲,心神亦颠倒矣。于相师(张原炜)尝谓余于画性亦与近,宜并习之。余才习二事,已足夺我学文时间。若更学画,是将终身为技艺之人矣。”[2]“因念此身长为接客刻印二事所羁縻,消磨精神,荒落学业,莫斯为甚,愤慨之极。欲榜诸门不见一客,并焚毁刻印之工具,闭户静处。[3]”“使我学业无成者,必是物也。” [4]青年时代的沙孟海的奋斗目标是“经邦济世”,不欲以技艺而终,这也是无数民族精英的人生终极理想。

一九二二年十月六日,沙孟海离甬抵沪。抵沪后不久,于十月廿五日在张让三的引荐下,由朱复戡陪同去海上书画金石题襟馆拜访吴昌硕,第一次未遇,只碰到俞语霜。[5]十二月三日,再次拜谒吴昌硕于上海山西北路吉庆里。[6]这次拜谒“略复接谈,未及所刻而就正”。一年后,由于况蕙风激赏沙孟海的印作,进而向吴缶翁推荐,获题辞:“虚和秀整,饶有书卷清气。蕙风绝赏会之,谓神似陈秋堂,信然。”况氏晚年与浙籍金石家交往密切[7],认为沙孟海的篆刻有“静、润、韵”三字之妙,后又增为五字:“劲、润、韵、静、靓”。《餐樱庑漫笔》中记:“甲子冬日,与慈溪朱君炎复结邻。因介绍获交其同县冯君君木,声气之雅,倾盖如故。飘灯隔巷,风雪过从,良用慰藉。……其高弟子沙孟海,诗古文辞,能绍述师法,尤工刻印,虚和秀整,饶有书卷清气,于近世印人,神似陈秋堂;篆法尤极研究,无羼杂迁就之失。缶翁绝契赏之,谓后来之秀,罕其伦比。”吴题:“蕙风绝赏会之”,况记:“缶翁绝契赏之”,可知二老对沙孟海的厚爱。



自此之后,沙孟海经常跟随吴、况二老出席一些社交活动,得以拜识朱孝臧、康有为、郑孝胥等诸大遗老[8],眼界益阔,艺事大进,治印由原先的取法“二赵”转向以汉印为主,兼及邓石如与吴让之,济以浙派诸贤。其中对浙派篆刻认识的前后变化耐人寻味。《日录》一九二零年十二月十六日记:“余论印最不与浙派,有意雕琢,望若钝朴,实非古法也。”到了上海接触吴缶翁等诸前辈后,认识发生重大变化。《日录》一九二三年九月六日中记:“余往日论印不与浙派,近乃认浙派为学印之正路。本明人之挺劲,出之以朴老。名家若赵撝叔、吴缶翁早岁皆从此出。”这两则日记反映了他勇于自我批判的精神以及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他刻印也一改之前的秀整之风,变得苍浑遒劲,圆转厚重,不似某体又似某体,格局益见恢弘。可证缶翁乙丑题辞对他的触动,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次教导,终身受用。

赴沪之前,沙孟海的篆刻明显受“二赵”(赵之谦、赵叔孺)的影响,尤其是前者。《日录》中常记有:“自刻绝类赵悲庵”[9],“本意欲拟撝叔,刻成乃尽文何”[10],“用撝叔为沈郑斋之法缩而细之”[11],“仿撝叔白文,颇有浑厚之致”[12],“略用撝叔橅古币文法”[13],“朱文小印绝精,自谓尽悲盦所能矣”[14]等语。但从一九二五年一月之后,无论日录还是所刻印章边款中,很少提及模仿赵之谦,较多出现的是仿效“宋元印章”、“文何”、“汉印”、“浙派”、“邓完白”、“六朝古体”、“秦印”、“拟古匋器”、“鼎卜文”等语。他在另一段《日录》中记:“邓完白刻印,篆法益诡伪无稽,其穷款专用隶书,操刀无迹,朴茂之至,真旷绝一代,撝叔不若也。”尤其在乙丑夏日即一九二五年六、七月间,连续出现“类吴让之”、“学让翁”、“用吴让翁笔意,自谓工稳之至”等语。这一转变与吴昌硕的交往有着重要关系。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沙孟海“以近刻印存就正缶翁先生,翁为题卷耑云:浙人不学赵撝叔,偏师独出殊英雄。文何陋习一荡涤,不似之似传让翁。我思投笔一鏖战,笳鼓不竞还藏锋。”他后来追忆此事时亦称:“玩其语意,知此老论印不与撝叔,意欲余改乘辕而北倾向让之。让翁神韵故当胜于撝叔,而撝叔平实雅秀,功力有余,学者取径于此,可以无弊,犹之文章之桐城派也。刻印要兼师众长,不拘樊篱。久而久之,自成一家面目,此则鲰生之志也。”《印话》中亦记:“早岁治印,喜为撝叔。乙丑四月,缶庐丈题余印存,乃云:‘浙人不学赵撝叔’,又云:‘不似之似传让翁’,盖讽之转旆也。缶老亟称让之,然其集中为让之体者亦复不多。通观全稿,浑刚苍古之气,不可鄙视。让之对之,故当却步。余近作亦不肯嫥为谁体,老杜云:‘转益多师是汝师’,吾意亦犹是耳。”这几段文字,足以看出沙孟海始终抱着转益多师,兼采众长,不人云亦云的独立精神。

一九二八年春,沙孟海告别教授生徒、治印鬻书的生活,离开上海,至浙江省政府秘书处任职。之后的数十年间,随着政局变化,转移于广州、南京、重庆等地,漂泊之日多,安定之日少。加之海上诸老前辈先后下世,治印问艺的雅兴退却了许多,步入谋取生存与学术研究共进的新阶段。身怀忧国之思,也时常为友朋同僚操刀治印,但主要精力已经转向公务。一九二八年,沙孟海公务之余,撰成两文:《近三百年的书学》和《印学概论》,发表在《东方杂志》一九三零年第廿七卷上[15]。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开始《印学史》的撰述。该书虽迟至一九八七年才出版,但意义非凡,填补了历史的空白,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奠定了他在现代印学史上的地位。

解放后,沙孟海积极投身新中国的社会建设,经历多次运动,曲折坎坷,但都以智慧来面对,淡定一生。偶有治印,自用为多。六十年代,西泠印社恢复活动,重新燃起他对篆刻创作与研究的热忱。佳作迭出,精彩纷呈,达到其一生治印的最高峰。可惜年事渐高,刻印数量远不及过去了。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西泠印社七十五周年社员大会上,八十高龄的沙孟海被选为第四任西泠印社社长,将他推向印学巅峰和印坛领袖地位。众望所归,这是他一生身经乱离,坚定执著于学术与艺术的结晶。




沙孟海在《兰沙馆印式自记》中称:“平昔不恒治印,留稿亦仅,虽复自有胸怀,而才短手蒙,所就殆无全称。[16]”幸好他有日记习惯,平时治印基本有记录,这为研究整理提供了很好的前提。

他生前自己编集的印谱有《石荒生印存》、《兰沙馆印存》、《兰沙馆印式》三部,其中《石荒生印存》[17]是集辛酉(1921)七月之前所刻印为一册。曾留在学生蔡卓如处,乙丑九月十一日归还,后不见下落。《兰沙馆印存》起己未(1919)迄癸亥(1923),凡六册,计录一百六十八印。此印存后亦不见下落。《兰沙馆印式》是一九七六年三月所集,分为两编:初编起甲子(1924)迄甲戌(1934)十一年间所作二十八方,续编起癸亥(1923)迄甲辰(1964年)四十二年间所作五十三方。该印式于一九八三年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其中印作均编入一九九四年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沙孟海篆刻集》[18]。《兰沙馆印式》中少作汰除较多,说明他后期的印学眼光较之青年时代有着很大的发展与变化。其余如《娑罗集》是他早年与屠润规、屠洵规、谢道用、冯宾符以及沙文求等五人的印作一起首次成集,约三十许钮。惜无边款,一些印作无从辨认出于谁手,其中大半以上是沙孟海的作品。二零零零年五月,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沙孟海印谱》钤印本与《沙孟海百印选》两书,里面有几方印作之前未曾露面。

以目前能见到的印蜕来计,存世篆刻作品约五百三十方。作于沪上期间约有二百九十来方,占其总数近半以上,可谓创作旺盛期。其中,一九二五年就刻了近一百五十余方印章。究其原因,近代上海作为国际商埠,经济、人口迅速增长。一九二七年国民政府南迁,大批官僚以及没落贵族纷纷南下,蛰居海上,形成了巨大的收藏市场。即使抗战期间,因为租界原因,上海的艺术市场还是保持着相当的规模。当时上海两个最大的金石书画团体:海上金石书画题襟馆和豫园书画善会,即分别由盛宣怀、王一亭出资建立,会员均为著名书画家及达人名士。沙孟海虽是应宁波富商屠、蔡两家之邀抵沪,担任家教,谋取衣食,但其初衷还是与上海当时的社会氛围有着密切关系。初来乍到,立足谈何容易!他在给好友朱赞卿刻“鼎煦”一印边款中记道:“壬戌十月,薄游沪上,离群索居,萧槭寡欢。”后来,在修能学社任课期间,因张让三、冯君木等诸老前辈的力举,声名渐起,开始订润鬻字卖印,但内心志业还是在文章上。所以,他说:“治印十年得为诸老辈所赏识,不负初心,固属幸事。然于学问文章一无可恃,徒以雕虫小技见知长者,充其极,不过周栎园笔底驱遣人物耳,岂私心之所愿哉?念此转自愧恧,藏身戢迹,更不欲与诸公相见矣。”因此,在查考他的篆刻受主时,大多为师友、学生以及书画界中人,最多的是为葛旸所刻,《日录》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一日记:“余夙昔为夷父刻印最多,计此印为第三十三钮矣。”余者如冯君木、况蕙风、蔡宛颀、童第德、陈逸、朱赞卿、双止澂等,都有十数方。王蘧常在《沙孟海论书文集序》中说:沙孟海“于情义、于国、于亲、于师、于友,皆恳款出肺腑,所作每流露于不自觉。[19]”知己之言,可为确评。另据《日录》所记还有约二百一十五方印作散失。合计治印总数约七百五十余方。

沙孟海一生治印可分为四个阶段:自少年时代喜欢刻印至一九二二年离甬赴沪之前,为起步阶段;一九二二年十月至一九二八年春离沪赴杭之前,为篆刻生涯中之精进时期,取法日广,转益多师,面目渐成;一九二八年至解放前夕,游幕与治学相兼,篆刻之艺则入成熟时期;解放后至六十年代前后,人印俱老,渐入辉煌时期。晚年,除偶尔应酬友朋之外,不多治印了。

据统计,沙孟海自用印约五十五方,其余是为两百余位师友、学生及亲属所作,可考者约有一百六十余位。其中,老师辈有冯君木、况蕙风、赵叔孺、朱孝臧、钱罕、张原炜、陈训正、洪曰湄、杨菊庭、冒鹤亭、杨敏曾、杨鲁曾、姚贞伯、章叔言等人,其中除况、朱、冒、章外,基本都是慈溪、鄞县耆宿,对他有知遇与指导之恩,是他立足上海滩的重要引路人。

友朋辈有冯宾符、冯定、陈布雷陈训慈陈训恕兄弟、葛旸(夷父)李冰夫妇、俞子怡(次曳)、吴泽、童第德童第周兄弟、朱炎复、徐公起、易忠箓夫妇、蔡守谈月色夫妇、张千里、朱鼎煦、张宗祥、韩登安、潘天寿、沈尹默、夏承焘、潘伯鹰、王个簃、蒋国榜、胡行之、陈星庚、陈彰、胡吉宣、况维琦况维琚兄妹、秦康祥等,基本都是他治学道路上的知己。

学生辈有宁波富商蔡明存的八个子女:蔡絅(衣云)、蔡紘(道依)、蔡纡(柔宜)、蔡约(绰如)、蔡芳伊(维絜)、蔡绛(赤华)、蔡宾牟、蔡安安,屠用锡(康侯)的两个儿子:屠润规(伯系)、屠洵规(即屠果,字武仲),冯君木的儿子冯都良,以及谢道用、陈逸(修良)、诸驯(孟察)、孙碧依、孙锦纤、陈玲娟(陈布雷九妹)、胡季孺等人。其中,谢道用、陈逸、蔡纡、蔡约、蔡芳伊、蔡绛、蔡宾牟、屠果以及诸驯曾师从沙孟海治印,《日录》记录多条由沙孟海篆稿,诸弟子刻制,再由他改削的文字。屠氏昆仲、蔡氏兄妹、冯都良以及谢道用等,一九二一年暑期跟沙孟海学刻印,集有《娑罗集》,此亦甬上印坛之雅事。

为当时海上名士治印的有:安心头陀(傅宜耘、一作傅研云)、张絅伯、李石岑、张珠庭、杨瑛(原名吴茵)、颜任光、张琴南、程振钧、金绍基、周信芳、余岩(云岫)、贺师章、钱鸿范、朱枫、周利川等,他们中有名演员、名医、高僧,也有革命烈士、物理学家、水利专家,大多为宁波同乡,可窥民国时期宁波文风昌盛以及宁波名士在上海的影响力。

为当时沪上富商刻的有:王冰生、李徵五、李景韩、秦润卿、张之铭(伯岸)、孙鹤皋、张詧(张謇三兄)等,亦大多是宁波人,其中李景韩、张之铭为著名收藏家。张氏的“古欢室”是浙东名藏书楼,章太炎为其作《古驩室记》[20]。张之铭曾不余其力求购搜集图籍,从四部、释典道书以至碑版书画,无不收藏。听到有孤本珍板,非收购不可,即使资金欠够,也不惜奔走乞借收购,得中外图书数以万计,在日本东京桥区建书室三楹以庋藏,命名“古欢室”。民国十二年,因日本东京地震,藏书皆毁。次年返回上海,继续广收群书。一九五一年,其遗书尚未散。三年后,其家人陆续出售,基本散失殆尽矣。

为当时海上书画家治印则不多,目前仅见任堇、沈炳儒(沈钧儒弟)、魏友棐、康心远王棣华夫妇以及杨士猷等。

为解放前的同事治印有王显华、吴东初、吴鸿基等,前两人为商务印书馆的同事,后者为教育部的同事。政要有胡适、周骏彦、杜忱、夏超、丘远雄、陈其采、庄崧甫、翁文灏、朱家骅、顾树森、何辑五、陈方、程镇西、双清、金筱甫等。

为解放后的官员治印有邓拓、田家英及其夫人董边、逄先知、裴润、石山、魏文伯等。其中,田、逄、裴、石等人是一九六一年一月中央派到浙江农村调查的小组成员。在浙江省博物馆任职期间,还为汪济英、黄涌泉以及张英田张茵夫妇、孙永乐、叶勃新、杜承钧、陈雨笠、邱嗣斌、萧传玖、林乾良等人治过印,数量不多。

一九二七年冬,沙孟海还为一个日本人刻过两方印章:“大司农印”、“澄怀堂主”。山本悌二郎曾任日本内阁农林大臣,收藏大量中国书画,编有《澄怀堂书画目录》,其中有许多钜制。他来华时,本欲求吴昌硕治印,没想到吴已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逝世。于是,他就分别请赵叔孺、王个簃、沙孟海三人各刻二印。这是目前仅见的为日籍人士所作的印章。他还曾为民国政府德国军事顾问佛采而、塞克脱将军各治印一枚。

其余就是为家人所刻的印章,有沙文求、沙文汉、沙文威(史永)、沙文度、夫人包賁华,儿子沙更世、女儿沙频等。

难以查考者有:费瑚卿(广文)、徐行知、伍井、杨荣邻、张如相、弢士、冰壶、君肃、夏襄寿、汤説卿、杨荣士、沈安廉、骆纬景、吕律、钱君卿、树壁、蒋国猷、湛霞、佛生、蒋丙华、墨冉、引毅、江圣一、九剡散人、寥阳、弢父、奇湘、汪浩、孙如海、张锦、橐斋、卬高、仲晦、邱里虹、罗得民、汤闇、魏敦厚、王文达、王黎、崇文等。




沙孟海为艺治学都深受其业师冯幵的影响。一九一四年,他考入宁波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后,便拜冯氏为师,学习诗文。他在《冯君木先生行状》中称:“先生于学,无术不综,广稽约守,包括道要,不为门户异同之论。文章渊雅,尚规汉魏,言典致博,造次必尔。盖自文笔别塗,不相合谋,骋辞华者,日靡于繁富;矜省净者,拜遗其风骨。先生假长补短,独重气体,剥散浮华,归于简朗。用能巧不伤理,隽不害道,安帖审固,情彩并茂,可谓修辞立诚,文质彬彬者也。诗主萧澹,不涉凡响,蕲向所届,惟在介父(介甫)、无己(师道)。故其所为,植骨必坚,造意必刻,运息必微,导声必涩,裒然自成一家言焉。”加之,当时甬上诸前辈如赵时棡、张美翊、张原炜、陈天婴、姚贞伯等皆是清雅之士,持论公允。所以,沙孟海于学、于书、于印,也皆从公允处出之,不为偏怪欺人之论。

沙孟海在《日录》与《沙邨印话》中数次提到篆刻师法赵之谦的“平正雅秀”,“可以无弊,犹之文章之桐城派也”[21],此话道出他为艺治学的关键。他把印章分为“阳刚阴柔”两派,“太阳、太阴、少阳、少阴”四象,皆本源于桐城派。桐城派论文强调“阳刚阴柔”的文学审美观之分,移于印学,称:“此四象(指太阳、太阴、少阳、少阴)者,各有攸长。若必执其一,以摈其余而强为出入焉,斯惑矣。[22]”有人问他:“近世印人截然两派,或主气魄,或尚韵味,荆玉灵珠,各自珍爱,将孰为是非乎?”回答是:“此吾恒言阴阳刚柔之说也。微特刻印然,凡百艺事,禀受天性,莫不尽然。龙门、扶风,文异体也。渊明、康乐,诗异格也。稼轩、白石,词异调也。率更、鲁公,书异迹也。大李、摩诘,画异宗也。大氐庙堂之上,多得工能之美;山林之间,咸逞放逸之才。验之有清之画,迹象弥显。烟客、麓台,岂可与清湘、雪个并论?”异途同归,旨趣昭然。

不仅如此,沙孟海对印学的“三要”之说,也本源于桐城派文章主张兼以“义理、考证、辞章”三者的“三旨说”。他说治印要“曰识字,曰辨体,曰本学,而刀法不与焉。[23]”“三要”对应“三旨”,一脉相承,不偏不倚。他还指出:“明习六书,默识旧文,诊其变化,穷其原委,识字之事也。前代玺印,各有体制,取法乎上,不容牵緄,辨体之事也。造意遣词,必于大雅,深根宁极,造次中度,本学之事也。不求此三者,徒齗齗于刀法之微,是谓舎本而逐末。[24]”在他看来,“识字”相当于学问,也是文章中的“义理”,“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25]。这也是学问家的本色主张。而“辨体”要穷原竟流,本学要取法乎上,要追求古雅之词,也即印章的形式要切合文字本身的六书原则,准确而优美,不可强作支离,以怪求异。通观他的一生印作,基本遵循这一原则,或朴素,或绚烂,或以含蓄取胜,或以猛利见长,都能看到他对文字把握的纯熟与精到,且有独到的风格化解成高古的意境,以堂正之印风使人折服,纯乎学者相。所以,吴昌硕赞赏他的篆刻,认为“字字从书卷来[26]”!

沙孟海一生治印少而精,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兼具金石味与书卷气,格局大,意境深,迥于时流。在艺术创作与学术研究都主张“创新与崇品” [27]兼及,欲能继承前哲的大道正途,聚沙积薪,示来者以规则正鹄。他反对泥古不化,也反对盲目崇洋媚外;强调“以己之性情,合古人之神理”[28],主张要兼师众长,不拘樊篱,融“阳刚、阴柔”于一体两派。他的篆刻以秦汉为根基,下涉浙派诸贤及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诸家,运用赵叔孺、吴昌硕两家之“气”,调和浙皖,撷取秦汉神韵,而不斤斤计较于与二师的形似,大方简洁,高致绝伦,傲视群雄,处处见古人,又处处有自我,独立变法,不为师法所囿。他晚年答友人问:“乃所愿,则学钝丁也”[29]。他所愿正是西泠领袖丁敬那种“思离群”的嘎嘎独造精神!所作不同凡响,近代印坛,无人能出其右!

自乾嘉以来,印学之道昌明,丁敬、邓石如诸人,筚路蓝缕,为后世印人开启大道。沙孟海作为后来者,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成就自然更进一步了。尤其在拟刻古玺、秦印、汉白文等样式方面,更多创造,这与他早年就留心古玺印有很大关系,曾说:“古玺这门学问,从清朝季年到民国初年这一阶段才逐渐形成。……我年轻时曾一度心向往之。[30]”加之他在金石、考古、文字学上的深厚学养,自然化出,不见矜持。如“千岁忧斋”、“尹默八十后作”、“濮尊朱佛斋”、“赤堇沙氏”、“式抱”、“玄之又玄”、“孟海”等印。

自明中叶以来,诸印学家均没有明确辨认出秦印的具体年代,大家只是朦胧意识到是秦或秦之前的印章。所以,拟刻者不多。沙孟海早在二十岁前后就开始关注秦印,研究秦印,《日录》有多条记录。在他所刻印章中,从早期到晚期有不少是拟秦印风格的,如“裴润”、“夏承焘”、“手钞六千卷楼”、“秦康祥”、“黄涌泉”等印章。一九六六年,他撰成《谈秦印》一文,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之《艺林副刊》上,是该领域较早的、最为系统的成果。

清季以来,诸印家对汉印的理解与取径各不相同,尤其吴昌硕,超越皖浙,创造了新的境界。沙孟海所作汉印形式的印章,则在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等前辈大师的基础上,又有新的突破,如“回风亭”、“审曲面势”、“韩竞私印”、 “张宗祥印章”、“容平私印”、“沙文若”、“传玖画记”等,浑穆淳朴之中跃跃有生气,更见刀味,此正所谓金石气也,一如其书之雄强气势,摄人心魄。

沙孟海所作朱文有近汉朱文,如“蔡纡印信”、“秦润卿”、“徐可熛”、“庚午”等;有近“二赵”者,如“蔡氏四女”、“丽娃乡循吏祠奉祀生”、“张原炜印”、“大司农印”、“好丽楼”、“酂卿心赏”、“臣书刷字”等,皆蕴藉精到,沉静有趣,别开生面。

同时,沙孟海还尝试探索其他各种体裁印作,如吸收陶文、刀币文字、碑版书以及楷书、隶书等文字样式入印,广泛涉猎,充分显示了他的艺术胆略与创新精神。如拟陶文的有:“诸”、“下笔已到乌丝栏”;楷书入印的有:“临危不惧”;隶书入印的有:“冷僧墨戏”等。

《印学史》一书是沙孟海对印学的另一重大贡献。该书从一九六二年开始编撰,历时二十三年完成,可见其严谨程度,充分证明了他于印学的“自有胸怀”与坚韧追求。该书是印学史领域第一部专著,钩深致远,体详虑周,充分体现其深厚的研究功力与独立的学术精神,发挥了他素来注重考据的学问功夫与作为艺术家的丰富实践经验,持论精确,洞察入微,在辨认分析宋元明清以来各家印作时,重视各家的传承脉络。这是他一生都在坚持的治学理念。

在《印学史》下编的二十一章以及附录的《印学发展的几个阶段》一文中,他着重提出“印学形成”的概念,以区别之前以匠工为主的印章,这是垦荒式的成果。并提出北宋至元代是印学形成的第一阶段,认为文人篆刻应与书画一样,肇于北宋,推翻历来认为“唐宋无印”的观念。他将赵孟頫和米芾、吾丘衍列为印学史上第一阶段“筚路蓝缕”之人,确立了米、赵、吾三人在印学史上的地位。同时,也纠正了周亮工《印人传》里以文彭为文人篆刻开山鼻祖的旧观点。

在《印学史》中,还对赵孟頫的“元朱文”作了客观评价,认为赵氏印作朴拙多于雕琢,后世摹效此体者,踵事增华,失去元代的朴质而显得古意缺失。其实,他是看到近现代篆刻发展的新动向:渐于雕琢,疏于大体,以偏为新。尤其晚年的他,对社会上一些求怪求异之风深有担忧,多次在讲话或撰文中,呼吁大家要潜心学术,抗志希古,足见他身上那份强烈的历史使命感。

沙孟海一生虽执教过多所大学,学科涉及文字学、考古学及金石学等,但让他产生重要影响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末两次受邀担任浙江美术学院书法篆刻专业(今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教授,并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被聘为终身教授。这或许不是沙孟海最初的人生规划,却是最好的结局。在教学中,他注重学问、强调基础、重视实践,反对空虚之谈,与乾嘉以来的学术风气相一致的,这为之后的书法教育指明了方向。

他的一生从旧社会走进新时代,无论社会如何变化,一直秉持“先行谊后文艺”的做人原则,以崇高的才学品德感召后进。虽然时代没有成就他的“经邦济世”理想,但他一直坚韧地实践自己的志向,不争一日之长,潜心修性,把学术与艺术、道德与文章完美结合起来,为现当代书坛、印坛树立了丰碑!




[1] 见沙茂世编著《沙孟海先生年谱》。

[2] 见《僧孚日录》1922年5月中记。

[3]见《僧孚日录》1921年10月21日记。

[4] 见《僧孚日录》1921年10月18日记。

[5] 参见朱关田著《沙孟海遇缶翁始末》,《浙东书学论文集》第1-5页。

[6] 见《沙邨印话》。时沙孟海寓海宁路修能学社。

[7] 况蕙风对金石印学之研究事迹参见郑炜明著《况周颐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5月。

[8] 据林乾良记述:沙先生1973年忆及此事时,曾说:“此后我就和吴缶老过从甚密。在他执导下,我篆刻上有很大进步,吴缶老很满意。”参见《西泠群星》第65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5月。

[9] 见《僧孚日录》中刻“印媱”印之记。

[10] 见《僧孚日录》中刻“刃游碧落外、指节出怪巧”印之记,惜此印已失。

[11] 见《僧孚日录》中刻“沙”朱文印之记。

[12] 见“山阴任堇”白文之边款。日录则记:“仿撝叔白文,颇有浑厚之致,款作六朝古体,颇成上品。”

[13] 见《僧孚日录》中刻“须曼那室”朱文印之记。

[14] 见《僧孚日录》中刻“钱鸿范”朱文印之记。

[15] 其中《近三百年的书学》引起顾颉刚的注意,他在《当代中国史学》中提及该文,并称是:“较有系统的作品”。

[16] 见《兰沙馆印式》,上海书画出版社,1983年11月出版。

[17] 《僧孚日录》1921年5月16日记:“选旧刻之佳者合为一册,署曰《石荒生篆刻别存》。”此或即是《石荒生印存》的别称。

[18] 北京荣宝斋出版社出版。

[19] 见《沙孟海论书文集》,第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

[20] 见《制言》杂志第九期。

[21] 见《僧孚日录》1925年5月所记。

[22] 见《沙邨印话》。

[23] 同上。

[24] 见《沙邨印话》。

[25] 见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

[26] 见《僧孚日录》1925年4月所记。

[27] 见王蘧常《沙孟海论书文集序》,第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6月出版。

[28] 见《僧孚日录》。

[29] 见《沙邨印话》。

[30] 见沙孟海撰《古玺通论序》,载曹锦言所著《古玺通论》。上海书画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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