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骇人的震灾将世人的目光拽往高冷孤绝的喜马拉雅山区,投在珠峰脚下的夏尔巴人身上,这让我对身体与社会的思考多了几分现场感。
就在今天,即5月29日,是人类登顶珠峰62周年的纪念日。1953年的这一天,埃德蒙·希拉里(Edmund P.Hillary)和丹增·诺尔盖(Tenzing Norgay)一起登上8848米的世界最高峰,成为首度征服珠峰的人类。前者是新西兰的养蜂人,后者是尼泊尔的夏尔巴人——丹增就出生在那个地区。自那以后,夏尔巴人声名远播,被誉为珠峰守护神。
每当登山的季节开始,夏尔巴人都是探险路线上的先行者。他们在海拔7000米的山上背负装备、搭建营地、架设安全索、插放路标、清理可能导致危险的冰裂缝,每年都有人死在为登山者服务的路上。迄今为止,喜马拉雅山的冰雪已经葬送了上百名夏尔巴人的性命。这次地震引发的珠峰雪崩里,18名遇难者中就有13个夏尔巴人。
自从1993年珠峰探险开启商业模式,夏尔巴人的社会有了更大的变化。他们获利增益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也更多。如今,6600多人次登上了世界之巅,其中大概有6000人次,是通过旅行社,经由夏尔巴人的手脚“送”上峰顶的。
那些登顶者,与其说是运动家,不如说是观光客。他们既缺乏优秀的体质,也缺乏基本的登山技能,但他们愿意付出10万美元的报酬,来满足形形色色的虚荣。相比之下,一个时刻面对生死的夏尔巴向导,一年的总收入不过5000美元而已。
如果说登山运动是改变夏尔巴人的主要因素,那么这个因素所起的作用,远不止海拔7000米以上的区域。
夏尔巴人并非原始土著。几百年前,原本生活在甘孜地区的他们从东至西翻越高山,来到海拔3500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山南麓,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夏尔巴,藏语的意思就是来自东方的人。他们聚居在索鲁昆布(Solo-Khumbu),也就是上昆布河谷。河谷向上绵延,直抵珠峰。河谷之中,杜江(Dudh Kosi)奔流而下。传统上,夏尔巴人笃信佛教,奉行一妻多夫制,以土豆、青稞和牦牛为主食。
对于迁居者来说,较之喜马拉雅山以北,南麓温暖湿润,更适宜生活,然而这里并非没有问题。由于海拔较高,水量充沛,矿物质流失严重,当地的食物中很少含有人体必需的碘元素。据说,这是世界上最缺碘的区域。
自从西方的探险者到来,情形变得更加恶劣。夏尔巴人不再以耕牧为正业,搬运和导游成为主要的营生。游客们不喜欢牛粪上熏烤的传统食物,于是当地生长缓慢的森林顷刻化作柴火。环境破坏日益加剧,遭受融雪冰水反复冲刷的土壤更难保住稀缺的碘元素,致使夏尔巴人九成患有甲状腺肿大。
如果将人的身体比做汽车,甲状腺就是这辆车的油门。它位于喉的下端,分泌出的甲状腺素流入血液,决定着身体新陈代谢的速率。当这个油门踩得很深,或者说甲状腺素分泌得多,发动机就转得快,新陈代谢的速率就高。反之,油门踩得浅,新陈代谢变慢,慢到一定程度,身体这辆车就根本动不了,因为没有足够的能量来维持正常的生理机能。
甲状腺素由氨基酸和碘元素结合而成。碘元素来自食物,必须通过肠道才能被人体吸收。食物中缺碘,夏尔巴人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一方面,这让他们相当适应高海拔地区的生活。例如克服缺氧造成的呼吸困难,或搬运两倍于体重的货物。另一方面,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各种毛病,例如反应迟钝、尿潴留、高血脂和体温过低等等。
假如血液中甲状腺素偏低,就会有更多的促甲状腺素分泌;如果甲状腺素偏高,促甲状腺素分泌就会较少。这个监控系统被称为消极反应循环系统,是身体保持体内平衡的一种方式。当身体的甲状腺素长期偏低,大量的促甲状腺素就会刺激甲状腺,使之变得越来越大。
到了20世纪中叶,八个夏尔巴人里就有一个人呈现出明显的碘缺乏症状。其中一些人还未出世就已经患了病——胎儿缺碘,大脑发育会受影响,一生下来就是呆小症。他们的发育极为缓慢,有的人只能长到1.4米左右。照此发展,夏尔巴人的社会必然走向崩溃。
转机就在1953年。希拉里和丹增等人运用他们的影响力,在当地建起了医院和学校,还发起了一项关于碘缺乏症的医学研究。他们给每一个夏尔巴人注射碘剂,一针花费10美分,就可以维系正常生理机能至少5年。
从那以后,夏尔巴人的社会有了良性的发展,直到商业登山模式的兴起,命运的指向再度扭转。
一个变动的社会,一群变动的身体,从夏尔巴人的故事中我看到的,是身体与社会的复杂性。的确,面对环境,特别是社会环境,人类的身体体现出惊人的可塑性。然而可塑的身体终究也是有局限的。为了适应社会,身体付出的代价可谓不菲。为了容纳身体,社会也必定有着内在的张力,有着兴与衰的种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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