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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义的磷光 论古龙以及古龙小说
飘灯

古龙的小说三十年来始终作为一个异类独行于通俗小说世界,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金庸已经半真半假的跻身于大师之列,渐渐被主流文化“招安”;琼瑶已经或多或少的上升到“阿姨”一辈,渐渐被新青年和老读者所遗忘。这两个人的命运似乎代表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通俗小说作者的终极方向——或者成为名著,可以不朽;或者死亡。


余下的百分之一,是古龙。


古龙热早已冷却,但古龙的书却依然在零零散散租书摊位上,大大小小的BBS中,无数办公桌的角落和课堂的抽屉里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古龙以及他的小说既不会发扬光大,却偏偏也不为历史所吞噬,如喉中的骨鲠,囊中的利锥,隐隐地迸射出独一无二的锐气,在读者心中留下一道不那么让人舒服的划痕。


正视这段划痕,正视充满传奇色彩的古龙和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份义务。


(一)渊源:呼啸千载的浪漫主义


勉强划分,中国所有文学都可以归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派,并且通常是双峰对峙,各放异彩。譬如《诗经》和《楚辞》,风骚并举,一个是现实主义的滥觞,一个开浪漫主义之先河。再如太白与子美,一个笔落诗成惊风雨,如风卷狂澜凤舞九天;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如壁立千仞海纳百川,分别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成为后人不可企及的高峰。


但细细一琢磨,又会发现,世人对现实主义的评价终归要高于浪漫主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杜的诗歌同样是后人学习的楷模,而李杜之争也同样延续了千余年。粗粗一算,后人崇李与崇杜的比例大概在三七分到四六分。李不如杜,原因有三:一,以李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接受者总是少于以杜甫为代表的现实主义。


因为兵荒马乱,朱门草堂总是抬眼可见,就在人们身边。而大鹏青天,黄河蜀道离人们却实在远了一点,与日常生活无关,既非“饥者歌其食”,亦非“劳者歌其事”。人,终归是现实的。即使同样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诗歌中,现实依然比浪漫有力,这是不灭的真理。


二,学杜容易学李难。


这似乎也是所有文人的共识了。杜工部的诗歌早已经成为了诗歌章法的典范,对仗平仄无一不工,精深博大无所不括。而李白则不同,李白往往会突破格律与规矩的限制,写出那些醉后狂草般的诗篇。如果说杜甫写诗是用大脑在写,李白则是用心——清风明月,太白斗酒,对影成席,如黄河西来,三山东去,势不可遏,情不可止,倚马千言,一气呵成。


这等豪情,无迹可循,无章可依,又岂是后人学的来的?


三,做李白实在比做杜甫要痛苦些。


李杜二人都是一生颠沛流离,若论境况之悲惨,杜甫实在更甚于李白。但说到精神状况,李白就没有杜甫正常了。杜甫有的是饥寒交迫,仕途失意,家国之悲,这在文人士大夫中,不仅正常,而且似乎是惯例。也就是说,杜甫的痛苦是来自外界,令人同情和敬佩,一旦外界压力解除,他也就“漫卷诗书喜欲狂”了。李白则不同,李白的痛苦,更像是自找的,有人惹也难受,没人惹他,也自己唉声叹气的。


杜甫有老妻“清辉玉臂”,有稚子“敲针作钓钩”,有“学母”的女儿,有“皆分散”的弟弟,即便是“烽火连三月”,他也有“家书抵万金”,他渴望安定,不喜欢别离,他对自己的“茅庐”和“草堂”分外珍惜,对亲人充满爱意。李白呢?他三十九岁才结婚,一生漂泊,足迹遍至大江南北,他自比楚狂,“志在删述”,恨天无柱,恨地无环,无人可以慰藉的寂寞和与人群格格不入的苦闷一刻不停的折磨着他。他只有借酒浇愁,而“愁”一沾酒,却又在心中疯长起来。他狂歌高呼,独清于浊世,但笔下愈是绚烂,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就愈让他痛苦。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肯做李白?


一个正常的人,又怎么能承受李白的痛苦?


所以传承了“中庸”一脉的文人自然会选择杜甫。杜甫成了江西诗派的“一祖”,而李白却在人们的盛誉中依旧孤独。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是的,李不如杜。但是人们脱口而出的却往往是李白的诗歌。“床前明月光”,“黄河之水天上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真称得上妇孺皆知,脍炙人口。而杜甫那些又平稳,又工整的诗歌却总是要在脑子里打个转,咀嚼再咀嚼才能品出香来。


那是因为李白的诗,本来就是从内心深处倾泻出来的,如清水中的芙蓉,灵光一闪,便再也挥之不去。


以上用了偌大篇幅分析李白和杜甫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目的当然不是说李杜,而是说古龙。


古龙即是李白,武侠世界中的李白。


古龙总也比不上金庸,其原因恰恰可以套用以上的三条。


是的,古龙当然不及李白,但是分析一个作家,分析的是他的渊源,流派,风格,笔法……至于地位,那是喜欢修文学史的人才做的事情。而实际上作家的地位是不用人为划定的,大浪淘沙,能经受时间考验的,就是金子。


古龙和李白,实在有着惊人的相似处。二人同样钟爱杯中物,同样的桀骜不训,同样的任侠好武,同样充满了激情,热血,和想象力,同样选择流浪和漂泊。


而激情和想象力,却正是浪漫主义不可或缺的因素,甚至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生命。


浪漫主义经历了革命的洗礼,在大陆支离破碎,只在海子和王小波的笔下偶现灵光。万幸在一水之隔的台湾,浪漫主义寻到了它的旁支——古龙。


在古龙的小说中,我们看得出他对李白的仰慕和热爱,这种仰慕和热爱零零散散分布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最明显的,是《长生剑》。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其公,食枣大如瓜,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朱颜谢春晕,白发见生涯,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白玉京真的手持长生剑与袁紫霞发生了一段若即若离,云诡波谲的故事,李白若是看见,会不会为之会心一笑?


当然古龙对李白的热爱仅仅限于神交,并没有什么研究,但是奇怪的是继承往往不需要什么研究,贵在心知。就好象李白同样景仰屈原,写出“屈平辞赋悬日月”的句子,但他对屈原生平的了解,对《离骚》咬文嚼字的程度,恐怕远远比不上后世的学者。那是因为他是李白,历史给他的使命是开创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所以他才能写出可以与三闾大夫相媲美的诗篇,养活了一批以白首太玄为己任的文人大夫们。


古龙,也是同样的。


古龙用他四十九岁的生命,为浪漫主义敲响了死亡的编钟,奏出了生命的绝响。


惊人的巧合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年仅25岁的海子和年仅45岁的王小波也相继离开了人世。


这不禁令人想起了两千多年前汨罗江底的亡灵,也想起了采石矶畔那决绝的一跃。


浪漫主义的极致,难道真的是死亡?


(二)古龙: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古龙


谈金庸的小说或许可以不提金庸,但谈古龙的小说一定要说一说古龙。


每个作家在写故事的时候都会写自己——自己的观点,看法,褒贬,取向……但无论是谁都绝没有古龙直接。古龙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深深的打上了属于他的烙印。甚至可以说,那就是古龙本人练就一身功夫投身江湖。楚留香,陆小凤,李寻欢,萧十一郎……每个人物都反映了古龙的一个侧面。每个人都是在代古龙说话,代古龙做事,代他欢喜,也待他愤怒。而当这些人物交织在一起,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古龙。他在心中激情洋溢,无可抑止的时候,就会站出来,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于是就有了古龙小说中俯拾皆是的格言警句,有了无数武侠迷抄在案头,记在心中的古龙妙语。


初读古龙,会惊叹于情节的变幻莫测;再读古龙,会拜服于人性之热血沸腾;又读古龙,却往往会诟病他的单一,浅薄,重复,总在用一个调子讲同样的话。


但是,当一切沉淀下来,便会忘记他小说中一切江湖人物,心中眼中只留下古龙自己,大口大口啜饮着鸩酒般的女儿红。


古龙,生于1936,或1937,或1938.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生辰,就像他笔下那些没有来龙去脉的大侠们,永远是个迷。


生于乱世中的香港。


乱世中的家园总是不可靠的,必须防备着空袭,躲避着黑枪,提防着欺压,掠夺和暗算。古龙那幼小的心灵与时代一起承受了人类的灾难,一起目睹了当人性失去文明和法制制约后的肮脏。


这是否早早在古龙笔下的江湖中埋伏了一笔灰色的基调?早早注定了那些浪子们永不停息的漂泊?


十三岁那年,古龙随着他的父母迁居到台湾。经历了战争的噩梦,初享和平的气氛,已是少年的古龙,本应沐浴在家庭的温馨中。


但是,外面的战争结束了,家庭内的战争却爆发了。


古龙任机要秘书的父亲与母亲离异。没有什么比父母之间的离异更让孩子感到寒心。梦破灭了,成人世界的神圣光环消失殆尽,古龙年幼的灵魂又一次遭受到重创。古龙惶恐而不安地目睹着两个亲人的分离,他将愤怒与怨恨发泄在父亲身上。于是,一场父子间的争吵接踵而至,使这个失去了父母间情爱的家庭又失去了父子之间的深情厚意。


倔强的古龙离家出走,过早地承担了自食其力的艰辛。生存下去,成为最迫切的问题。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却常常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也找不到一点点亲切的关怀。他到处帮人打工,食不果腹,困顿潦倒,尤其在冬天,在寒风扑面的夜间,游荡在街头,无家可归。仰望稀疏的星空、苍凉的明月,等待黎明的到来。这样的心情充满了凄苦,却也饱含着不屈的向往。如同他自己在作品《名剑风流》中描写的一个人物:人生的痛苦,他却已尝得大多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痛苦可以使人沉沦,但在极度的痛苦中,人性中积极的一面往往会升华。希望更显得诱人、美丽,她会使坚强的人更加坚强,更加勇往直前。少年的古龙,在一无所有,一无所靠中,已表现出了后来洋溢在他作品中的那种昂扬的人生情怀:永不绝望,永不低头,不低头,也不回头!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更有意义。


人类的青春情怀必然是文学的,恰如人们常说的:每个年轻人都是诗。当心灵未被污染的时刻,怀抱的只是对于美,对于善,对于真的无限渴望与追寻。生命可以牺牲,理想无法混灭,这是青春的诗情。


然而,日常生活的脚步日益迫近,生存问题的严峻往往会将曾有的五彩幻梦击得粉碎。活下去,是唯一的愿望。所以,人们逐渐变得循规蹈矩,步步为营,走进了一座由经验、常识、掩饰,以及不加拷问的接受所构成的监牢。人们在求生的过程中渐渐地放弃了许多美丽的东西。


作为一名文学青年,作为一名将自己的悲哀与憧憬寄托其中的文学写作者,当古龙接受出版社的建议,转向武侠小说时,他内心是有隐痛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为等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这种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与为“稻粱谋”之间的矛盾,一直困扰着古龙的写作。但不管怎样,1960年左右他转向武侠小说写作时,实际上已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三)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举杯,调和着流在心中的泪水,古老的符在热血中诅咒:赐永夜以孤独。


于是,醉倒了不泯的童话。


——传说中的古龙和酒是分不开的,他家中藏酒无数,借酒寻欢也借酒消愁。古龙喝酒,一向是酒到杯干,气势如虹。他是一个真正的酒徒,他的哲学里没有浅斟细品这一套,他是要纵酒狂歌才会过瘾的人。他说:“浅斟细品最大的通病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


古龙的酒就是他的小说。


剑光一闪,闪电般击下。


卓东来没有犹疑,没有畏缩,也没有被闪电般的眩目剑光所迷惑。


他已经在光芒闪动中找出了这一剑的尖锋。


剑的尖,就是剑的心。


剑势随着尖锋而变化,这变化就是这一剑的命脉。


他一刀断了这一剑的命脉。


满天闪动的剑光骤然消失,卓东来的刀锋已经在司马左颈后。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还击的余力,削铁如泥的刀锋在一瞬间就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只有刀光一闪,没有鲜血溅出。


这一刀是用刀背下去的。


然后他就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


司马忍不住嘶声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卓东来还是没有回头,只淡淡的说:“因为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


《英雄无泪》痛快淋漓,一招,只一招,就可以决定胜负。


金庸笔下的人物也极爱酒,《天龙八部》中的第一英雄萧峰,与段誉义结金兰是源于一场赌酒,血战聚贤庄,马踏少林寺无不是借酒助兴。这酒烧起的是英雄赤胆,醉卧沙场,快意恩仇。


但古龙人物动手前是绝不沾酒的,西门吹雪杀人前,甚至要斋戒,沐浴,换上一袭如雪的白衣。古龙认为,高手相争,靠的是冷静与智慧,速度与机智,喝酒的人力气或许会大些,但反应一定会慢,而高手相争,一招可判输赢,慢,就是死。


这正和他的习惯有关——平日手不离杯,但写作时决不喝酒。他小说中人物喝酒的时候,也就是古龙自己醉酒的时候——漫漫长夜,一樽酒,对抗寂寞,打发无尽的孤独。


林清玄说:“含蓄的人,也许他的生活一直是平淡的,要喝了酒后,血液才沸腾起来。狂放的人不必喝酒,血液就已经沸腾。我们一趋近,他全身就是热气,这种热气非关酒色。而是本质。没有这种本质的人,以为那就是酒色了。”


古龙小说之所以可以直刺入人的内心深处,正是来源于他本人,这个以烈酒为血液的人。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日益加快,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令人窒息,虚伪的假面,家庭的琐事,欲望的刺激,名利场中的朋友与不可信赖的爱情……而自我,则被埋藏在生活的污浊中,谁没有体会过那种不可言状的孤独?谁没有渴望过肝胆相照的友情?


于是,人们接受了古龙。


于是,人们将早已遗忘的浪漫在古龙小说中重温。


清醒时若是快乐,又有谁愿意长醉不复醒?只有愁苦的人才会不要性命的喝酒。古龙《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中有这么一个小小片断。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的提起个酒瓶,慢慢的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金灵芝柔声道:“我知道……一个人若是很快乐,谁也不愿意当酒鬼的。”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阿飞曾经劝过李寻欢:“你这样喝酒,这样咳嗽,对肺不好。”


李寻欢答道:“肺?我还有肺么?”


活着若是比死了还痛苦,又有什么可怕的?


在酒的陪伴下,古龙走完了他的一生。明知必死,决不停杯。何等无奈,何等凄凉?又带着一丝悲壮。他一生以醉乡和温柔乡为心灵的避难所,但智慧如他,又何尝不知道酒和女人是多么无奈的选择。他追求着梦中最美丽的瞬间,决不肯丝毫委屈自己的性情,如逐日的夸父,终于倒下,成为了浪漫主义祭坛上的牺牲品。


(四)游侠抑或浪子:没有脚的飞鸟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古龙


游侠一向是受人推崇的。早在曹植的《白马篇》中写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这里的游侠当然不是后世武侠小说中的游侠,但千古文人总有着侠客之梦,自由自在,锄强扶弱的侠客一直受到人们的景仰和欢迎。游侠是高高在上的,是受人赞扬和羡慕的,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佳公子。


浪子不是游侠,他们都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行踪不定。他们或许同样孤独,但游侠没有浪子的颓废,也没有浪子那种“没有根”的失落感,更没有那份莫名其妙无可奈何的愁怀。


他们的内心是沉痛的,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一种“看不惯”的沉痛。


但他们无可奈何,他们喝酒,放纵,作为对抗的方式。


古龙爱的是游侠,常常把自己扮演成游侠,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叶落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快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古龙抛开了门派与师承,抛开了家世与背景,抛开了成长历程与来龙去脉。他小说的主人公们撕下了面具与体统,“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以久违了的赤子之心在黑暗的环境中迸发出不绝如缕的人性的光彩。他的小说是完全主观的,不涉及历史人文,打破了伦理规范,为他心爱的游侠与浪子们设计了一番广阔的天地。


楚留香有一条白色的船,有三个天使般的女孩子与他组成一个“家”,但自从他一出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李寻欢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早在十年前就送给别人;陆小凤干脆就什么也没有。


尤其是楚留香和李寻欢,他们一出场,就在江湖上“闲逛”,然后遇到了一起又一起惊天动地的大案子。靠着严密的推理,惊人的智慧,高超的武功,最重要的,是邪不胜正的信心取得了成功。


古龙笔下的武侠小说,融合了西方推理和悬念小说的笔法,独创出“古龙”式的侠情小说。


其实这种布局也不是古龙所独创,在金庸笔下早有端倪。《天龙八部》中萧峰为了追查身世之谜千里追踪,一个又一个悬念,将凶手(大恶人)是谁的答案弄得一波三折,扑朔迷离。《飞狐外传》中,胡斐为了追杀杀死钟四一家的凤南天,从广东佛山追到北京掌门人大会,故事由此展开……但在古龙笔下,叙事已经是一种服务,为了人物甚至仅仅是为了精神的表达服务。谜团破解了,故事往往嘎然而止,主人公的形象也已经栩栩如生。


铁血侠情,又自始至终贯穿着浪子的如诗情怀,却是令人沉醉。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花落人亡,天地无情。花将落,人已老。”


“二月初二,严寒、雪。深巷中一阵阵凄凉的卖花声,腊梅和水仙的花事都已阑珊,蔷蔽和牡丹的花讯却尚未到。卖花人卖的是什么花?”


“残秋。木叶萧萧,夕阳满天。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浪子已无泪。”


“一个清凉的四月黄昏,四月的黄昏,总是清凉的。最后的一枝花已经插下去,瓶中的花已满,满得连那满天夕阳都照不进一丝去。瓶中错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阴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挡住满天夕阳,让它连一丝都照不进来。”


古龙是浪漫的,那是一种深深隐藏在骨子里与血脉中的悲伤的浪漫,他在用一种忧郁而凄美的浪漫笔调在向我们讲叙着一个又一个的神奇故事,不管是《绝代双骄》、还是《楚留香》、《陆小凤》、《多情剑客无情剑》、《风铃中的刀声》以及《欢乐英雄》,都无一不浓浓地或潜隐或浮现着这种忧郁而凄美的悲伤浪漫。在他后来的《飞刀,又见飞刀》中,古龙就更是完全地超越了形式上的东西了,不管是故事的情节还是场面,甚至是作品中人物的名字,从头至尾都迷漫着这种忧郁而凄美的浪漫,开头便是:“在一种古老的传说中,月的意思就是死。”那月光下的飞刀,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任何的人物和情节还完全是一片空白之时,一种浓浓散发出来的忧郁而凄美的浪漫便已经盅惑得人无比神往向之了,这样的独特意境,只能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


这就是古龙的童话:一个武林奇才,几乎谁也不知他的武功是哪里来的,也几乎从没败过。甚至没人见过他出手,面对一个天底下最神秘的大阴谋,大黑色组织,大悬案,全靠主人公的机智,武功,魅力一个人来解决。他身边也会有美女,也会有奇遇,但美女只是解他寂寞,奇遇只是助他脱险,而不是与他贴心,助他成长的那种。等到案件解开,贼首失败,真相大白时,你就已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


灵气四溢的古龙似乎总是在用一种极悲伤式的浪漫在追求着一种短暂而又惊天动地的美丽与震撼。我们几乎能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能看到那种令人拍案叫绝的悬念情节及神出鬼没令人不可思议的人物,在他所有的代表作当中,我们更是看到了一个完全真实无比锐利而又痛苦悲伤的古龙,他对丑恶人性的那种残酷无情的揭露,他对美好人性的那种伟大的理解与仁慈的挖掘,令人深深地为之颤抖为之感动。


一个又一个故事讲完了,但主人公既不会归隐山林,也不会出家,只会继续流浪,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一样——“流浪也是种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样,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人走了,留下了精神,留给未来的江湖,也留给读者。


譬如正义。


小李飞刀。


“他的刀从不随便出手,但只要一出手,就绝不会落空。”


“我从未描写这种刀的形状和长短,也从未描写过它是如何出手,如何练成的。”


“事实上,他的刀也只能想像,无论谁都无法描写出来。”


“因为他的刀本来就是个象征,象征着光明和正义的力量。”


“所以他的刀既不是兵器,也不是暗器,而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振奋的力量。”


这是古龙的真正用意,不但武功,就连人物大多时候也只是古龙观念的象征。


譬如智慧。


龙五说秋水夫人打的结只有他能解得开。柳长街说,我也能。龙五问,怎么解。柳长街答,用剑。


这是更直截了当的方法。


这也是古龙的方法,他在叙事中有时能抓住最关键的东西——楚留香不是石观音的对手,可是在关键时刻他发现了打败石观音的关键之处,那面镜子。于是,他打碎了那面镜子……这些东西是常人很难想到的,这是古龙的智慧。


譬如信念。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太辛苦挣扎奋斗?但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你并不一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铲除了的乱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个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这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譬如爱与美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会感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寂寞,真正的凄凉。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的感觉,一个人只有在已领受到最美的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位下”相同、那不是悲哀,那不是寂寞。


那只是美。


美得令人夺魄,美得令人意乱。


一个人若从未领略过这种意境,他的人生才真正是寂寞。


有一部电影叫做《阿飞正传》,里面有一段非常经典的台词:有一种鸟,是不长脚的,它们倦了只在风里休息。他们一生只能落地一次,而这次落地就是死亡……


无论是对于古龙笔下的人物还是古龙本人,都是这样。他们是靠着内心世界活下去的人,他们的使命,在于飞翔。


(五)求新,求变,求突破:古龙留下的路


“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固定的形式,这种形式已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才能算正宗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只要你能吸引读者,使读者被你的人物的故事所感动你就算成功。”


“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武侠小说的情节若已无法改变,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些、更远些。”


“武侠小说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的新观念。”


“武侠小说中的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事件的冲突,尽量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若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武铁小说毕竟不是国术指导,武侠小说也不是教体如何去打人杀人的。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全令人反胃了。”


“日本的现代文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既保留了自己悠久的传统,又吸收了外来的精华。中国的武侠小说为什么不能?”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和独特的趣味,若能再尽量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岂非也同样能创造出一种新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金庸伟大的尝试有两次,一次是《白马啸西风》,这部小说水平一般,但确实字里行间看得出金庸的探索,宣告了新武侠时代的到来;一次是《鹿鼎记》,颠覆了以前的传统手法,从英雄回归到一个小混混。金庸以最后两部小说《笑傲江湖》和《鹿鼎记》结束了武侠现实主义写法的时代,但之后断然封笔,使得武侠新的曙光一瞬即逝,值得庆幸的是,古龙的到来重新揭开了武侠浪漫主义的序幕。


古龙中后期致力于武侠“求新,求变,求突破”,这种变革和挑战本身,或许比他的小说还有意义。《流星蝴蝶剑》就是模仿《教父》的作品,但无疑是成功的借鉴。他打破了金庸一统天下的格局,告诉无数武侠迷:武侠,还可以这样写。


毫无疑问,后来的温瑞安受到古龙的极大影响。


时至今日,一看见短小的句子和跳动的叙述,就有人说:“学古龙的!”


古龙的影响,极其深远。


金庸自己停止了对武侠的探索,也许他太害怕突破自我。而古龙一生都在探索,所以他打破了金庸一统天下的局面,终其一生,求新求变的决心始终没有改变,《天涯明月刀》就是一部古龙失败了的求变之作,但追求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和态度,为追求而追求,永无止境——惟有死亡才能把它结束。如果设想问古龙他哪一部小说最好,虽然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但凭古龙的性情,他一定会说“下一部” !激流勇退,见好就收是金庸的聪明之处,也为他留下了眩目的光环;不问结果,只求过程却是古龙之真性情,他们的选择是他们的自由,但是这个时代的呼唤是古龙的求索精神!


没有败笔,怎么有进步呢?害怕失败,怎么会成功呢?古龙说:“让能输得起的人,输一点给输不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他输了,但他开出来的浪漫主义之路,还等待后人走下去。


长期以来,很多人都把古龙归类为一代怪侠,认为他之所以成功只在于极端另类,只能引起人们一时的好奇,是武侠之路的一条旁门左道,而不愿意承认古龙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大家。古龙最终成就没有超过金庸,这实是武侠的不幸!


如果说现实主义的“现实”二字是先验,功利,思辨,批判……那么浪漫主义这个“浪漫”指的就是理想,完美,冒险,开拓……前者让我们明白身处何方,使我们站稳了脚跟,后者激励我们不断向前,去把梦想变成现实,如果说现实主义是一条游弋大海的千里巨鲲,那么浪漫主义就使它化成搏击长空的九天大鹏;如果说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社会的反映和批判,那么浪漫主义就是对理性社会的遐想(乌托邦)与鞭笞(反乌托邦);现实主义的真是生活中的真,浪漫主义的真是梦境中的真。现实主义的真我们可以看得到,浪漫主义的真我们只有感受到。


中国文学这个浪漫主义的跛子走进武侠小说这一领域看来也仅止于金庸了,走到古龙这一步已经是噤若寒蝉。批评家推卷长叹,古龙确实有才,可惜走偏锋了,而古龙反映的永恒的人性在他们看来无异是另类张扬。放眼世界,贝多芬在技艺上打破音乐的和谐性,在表现手法上把自己的主观意志倾注于他的作品之中,终结了古典音乐的时代,而开启了浪漫音乐的先河,他本人也得到了“乐圣”这个恰如其分的称号。莫奈以一幅《日出印象》宣布了油画写实主义的结束,吹响了印象主义的号角。但古龙英年早逝,再加上我们的古龙还在“怪异”与“另类”中苦苦挣扎,久久不能被正名。


古龙已矣!用倪匡的话说:“求仁得仁。”


他留下无数骂名,也撒下无数“求新,求变,求突破”的种子,武侠小说跻身殿堂文学的历史使命远未结束。他像是一颗流星,在黑暗的天穹撕开了一道通向未知世界的口子,希望这口子,不要被封上,否则,才是真正的悲哀!


家园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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