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

周国平

啾啾最盼望的节日，不是儿童节，不是春节，而是圣诞节。每到快过圣诞节了，她就开始倒计时，天天掰着指头算，既焦急又欣喜，当然，魅力来自那个会给孩子们送来礼物的善良而又神秘的圣诞老人。

她四岁时，妈妈带她去商店。买回一棵圣诞树，她高兴极了。树上缠着许多小灯泡，可以自动按顺序凋节明灭，红要演示给我看。她立即制止，为了在平安夜给我一个惊喜。这棵圣诞树标志着圣诞节正式人驻我们家，从此以后，年年圣诞节前夕，家里就立起这棵圣诞树，啾啾快乐地给它挂上各种小饰物和小玩具，而高潮则是圣诞节早晨在它的下面找到所期待的礼物。

对于圣诞老人会按照孩子们的许愿送来礼物，她感到非常惊奇。她问妈妈：“圣诞老人是神仙吗？”妈妈说是。她说：“是神仙？那就是抓一杷什么都没有！”意思是神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妈妈解释说，
圣诞老人的形象就是那个戴小红帽的白胡子老头，不过他的确会隐身，所以送礼物时无人能察觉。

她第一次许愿要的礼物是电子琴，许愿之后，有些不安地问妈妈：“圣诞老人真的听见我的许愿了吗？他会送来吗？” 妈妈说不用担心，圣诞老人最喜欢小孩，对小孩的许愿最认真，一定会听见和兑现的。早晨，在圣诞树下看到一台漂亮的电子琴，她甜蜜地笑了。她告诉我，是圣诞老人夜里趁我们睡着送来的，强调说：“圣诞老人是看不见的。”我摆弄这台电子琴，发现没有配备变压器，嘟哝了一声，她立刻解释：“圣诞老人太忙了。”在她的想象中，圣诞老人要给这么多孩子送礼物，跑这么多人家，疏忽是难免的。

她兴奋地对小燕谈论圣诞老人，小燕反应冷淡。她批评道：“圣诞老人这么关心你，你这么不关心圣涎老人，你有规则吗？“小燕笑了，她进一步批评：“你像话吗？”小燕答：“不像话。”她语气一转，嘲笑说：“哪有自己说自己不像话的！”
 
满五周岁不久，啾啾向妈妈讲她的理想：“我长大了不工作，从你和爸爸那里拿一点钱，去买许多东西，再卖掉，这样就有更多的钱了。然后，我就给你和爸爸买许多礼物，买一棵圣诞树，把礼物挂在上面。给爸爸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给你买一个雪橇。还买许多糖果，挂在天花板上，下糖果雨......”

    
天真、善良的心，幼稚、美丽的理想。但是，我注意到，在她的叙述中，礼物是买来的，不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她是否并不真的完全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她在相信的同时是否也有所怀疑？好像是这样的。

五岁时的圣诞节，她得到的礼物是几箱蓝猫饮料，当她看见圣诞树下堆放的这些饮料时，虽然表示高兴，但又颇为无情地对我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惊喜了。”然后解释说，她已经知道饮料是某个朋友送来的，所以没什么可惊喜的。她说的是事实。这要怪我们，因为匆忙，没有根据她的心愿安排这次的礼物。

六岁时，她许愿的圣诞礼物是一幅画。我找出一张国外明信片，用红圆珠笔画了她的头像和圣诞老人，写上祝她圣涎快乐的话。她在圣诞树下拿到，有些将信将疑。一会儿，她告诉我：“我用红笔给我的头像补了两笔，看不出补过，圣诞老人一定是用我家的笔画的。”似乎是在委婉地表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七岁时，我们在东东家，两家人一起过平安夜。她开玩笑：“如果东东许愿要一个老公，第二天早晨会发现，圣诞树旁站着圣诞老人自己。”东东是单身妈妈，她的玩笑开得很有水平。她自己许的愿是要一个螺丝钉，她的滑板车掉了一个螺丝钉，已经掉了很久了，无法配到。愿望虽然卑微，却使我们犯了难，红便诱导她改变愿望，她同意要一个地球仪。

种种蛛丝马迹，显然已足以使她心中生疑。




然而，在这之后，她仍表现得对圣诞老人似乎坚信不移。

九岁时，因为她在集邮，我想给她买一本集邮册作为圣诞礼物，走了许多地方，都没有买到。这天已是平安夜，礼物仍没有着落，我想让她对没有礼物有思想准备，在电话里对她说：“圣诞老人很忙，可能会忘记送礼物的。” 她认真地反驳道：“圣诞老人一年只工作这一天，用一年的时间准备礼物，不会忘记的。”我没有了退路，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两个漂亮的笔记本，回到家，她已睡，我把笔记本放在圣诞树下，心中不安，不知她能否满意。第二天，她看见了，表示有礼物就行，态度很平静。

她到底是否真的相信圣诞老人呢？这个圣诞节后不久，有一天，她告诉我，班上一个男生对她说，圣诞老人是虚构的，他就从来没有收到过圣诞老人的礼物，她给他分析原因说：“这是因为你没有向圣诞老人许愿说明你想要什么礼物。” 可是，事实上，她一定清楚，这个圣诞节她也没有许愿，而对于得到什么礼物则完全不挑剔。

啾啾十岁，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了。圣诞节前好几天，她把一个精致的小信封放在圣诞树下。红偷偷看，里面是一封信，两张崭新的50元人民币，还有一张她自制的钱，上面画了圣诞小屋和圣诞树，写了“2008年制造” 的字样，面额是500元。信的全文如下：

圣涎老人:
您好！
圣涎节终于又到了，我非常兴奋。不知神的世界用不用人类的纸币，不管用不用，随信给您的100元和自制钱都是微不足道的报偿中的一份，让您对人类的情况有所了解。我今年想要一个宽发卡和扭扭笔，最好加上流苏靴。我想给妈妈项链，给爸爸烟斗，希望您能赞助。
祝您天天快乐！
——您真诚的啾啾

红看完了，激动不已，对我说：“真可爱，十岁了，还这么天真，而文字却这么老练。”

圣诞节早晨，她在圣诞树下看到了想要的礼物，包括一双漂亮的靴子。她问妈妈：“你是不是圣诞老人？”晚上，她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圣诞老人。” 她表示同意，然后用遗憾的口气说： “我最爱爸爸妈妈，可惜我没有能力给你们买礼物。” 我说：“你从小到现在，给我们画了许多可爱的贺卡，还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快乐，这些都是你给我们的礼物。”她释怀了。

以后的圣诞节，啾啾还会不会向圣诞老人许愿，还会不会为圣诞礼物惊喜？当然会的，因为她心中的圣诞老人已经超越形体，获得永生，那就是爱、善良和感恩。




在西方传入中国的节日中，圣涎节是最可爱的。圣诞节之所以可爱，是因为有一个可爱的圣诞老人。

和圣诞节对应的中国节日是春节，可是，春节却没有一个对应的标志性的可爱形象。我们也许只能举出财神爷，现在许多中国人的确逢年过节就拜财神爷。有谁敢把财神爷和圣诞老人做一个对比吗？一个是这样猥琐和肮脏，一个是那样慈祥和洁净！

圣诞老人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它带给孩子们的不只是惊喜和欢乐。更是健康的价值观，所传播的是出自喜欢而非出自利益的心愿，梦想的力量和梦想成真的喜悦，以及对爱和善良的坚定信念。

当然，无论哪个孩子，或早或迟，都总有一天会知道，圣诞老人并不真正存在，只是一个童话。但是，既然善的种子已经播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次，安徒生住在一个守林人的家里，他到林中散步，看见那里草地上有许多蘑菇。于是，他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有糖果、蜡花、缎带等，然后重返草地，分放在蘑菇下面。翌日早晨，他带守林人的女儿去林中，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在不同蘑菇下发现了意外的小礼物，眼中闪现莫大的惊喜。安徒生告诉她，这些东西都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里的。一个神父听了叙述，愤怒地责备道：“你欺骗了天真的孩子。” 安徒生答道：“不，这不是欺骗。她会终身不忘这件事。我敢说，她的心，不会像没有体验过这个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

是的，一个相信童话的孩子，即使到了不再相信童话的年龄，仍是更容易相信善良和拒绝冷酷的。

本文选自《宝贝，宝贝》

周国平著

浙江文学出版社，2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