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连绵的屋顶上方飞起了洁白的鸽子，石库门老建筑还记得有轨电车叮当的响声，上海弄堂里的光阴，流水样地漫过她的一生。无数的故事生生灭灭，永无止境。
文/岛生
人生长恨水长东
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很少有让人特别满意的，而王安忆的《长恨歌》，被改编成电影后，则是完全走样了。倒是电视剧版本里，张可颐饰演的中年王琦瑶，意外得有一种时光和世事重叠难言的味道。重看小说《长恨歌》，却是读出了别样的滋味。
故事的开始，是一片屋顶，波涛连绵，无声地在这个年轻却又苍老的城市里起伏着，像是谁不曾说出口的秘密，一辈子忽然成了往事。流言在弄堂里游动，一群白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屋顶上方。
《长恨歌》的开头，就是一长篇一长篇的工笔文章，一丝丝，一缕缕，描绘出那一条已经消失的弄堂，那一扇已经褪色的花窗。绚烂多情，摇曳生姿。我们的灵魂好像暂时离了身体，在时光的河中逆流而上，在1945年的那页闻到熟悉的气息，睁眼看，是旧时相识，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璇的《四季歌》。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那个眉眼酷似阮玲玉的弄堂女儿王琦瑶，就这样无可奈何又暗暗期待着什么。
摄影师程先生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其中一张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媛”为题名。成名后的王琦瑶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随着“上海小姐”的竞选，王琦瑶，蒋丽莉和程先生，似乎三人一心，这一条心里有着些阴差阳错的情爱，还有些将错就错的用意。所以当王琦瑶退出，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程先生失魂落魄，蒋丽莉哭着离开。
王琦瑶得了“上海小姐”的第三名，被人们称作三小姐。王安忆写道：她的艳和风情都是轻描淡写的，不足以称后，却是给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这称呼。这三小姐也是少不了的，她是辉煌的外表里面，绝对不逊色的内心。可说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数的，这大多数虽是默默无闻，却是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马路上走着的都是三小姐，三小姐其实最体现民意。
李主任是懂得欣赏这种美的，也因为高处不胜寒的处境。他是一个政治机器，上紧了发条，每时每刻都不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王琦瑶打动了他的心。
幸福是什么呢？当我们在命运的潮流中起伏，被推着去往的方向，是否就是我们期待的？住在爱丽丝公寓的王琦瑶，数着光阴的枝蔓和花朵，做一个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短促地在这个温柔无骨的繁华梦境中盛开着美丽。这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囚禁了身体，也囚禁了心意。这是王琦瑶为自己的虚荣献上的祭礼。然而内心又是不甘的，就像墙上的爬山虎，这是从缝隙中漏出来的对自由的向往。
那是一个告别的时节。这城市将发生大变故，可它什么都不知道，依旧灯红酒绿。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王琦瑶的昼连着夜，她告别了邀请她去香港的吴佩珍，告别了蒋丽莉和程先生，也告别了自己的前半生。
王安忆用一个上海女人的命运来诠释命运与城市的关系。上海城市的历史变迁深深影响了王琦瑶的一生。上海成全了她，也抛弃了她，繁华的上海是造就她人生悲剧的根源。
即使是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刻意抹掉过去，也要回到上海。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运不济。毛毛娘舅，没落贵族家的懦弱男子，当他以康明逊的名字出现在王琦瑶的故事里，他走进了这个女人的生命。这个女人的故事里，很多人都是模模糊糊的，隔着先生师母主任这样客气的称呼，隔着萨沙、老克腊、长脚这样的代号，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清晰地有着名字。
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他觉着自己这个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把他康明逊的心带回来了。然而他康明逊也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拾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从小就在大娘二娘和姐妹们中间周旋、讨好和争取，他习惯软弱和妥协。
王琦瑶的一生，都活在三小姐的浮华迷梦中，虽然人生一个灿烂的开头足以照亮许多个漫漫长夜，但她的人生却一直是身不由己的下坡路。她的爱情，一次比一次委屈，一次比一次寒碜。她的身边，幸好还有一个程先生。她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连王琦瑶的母亲都说，如果这孩子的父亲是程先生就好了。王琦瑶为什么不能和程先生在一起呢？说到底，大约是她并不认为程先生配得上自己吧。她是繁花似锦中最美的一朵，而程先生不过是万千文艺青年中的普通一个罢了，和她的向往，是不匹配的。她对程先生，是报恩的心情。
时代如潮水，卷走了城市曾经的痕迹，你几乎难以想象，这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怎样的贪恋、眷念、绝望。早在程先生自杀之前，蒋丽莉就因病撒手人寰。时光走得太过匆忙，故人终归都离去了，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新的时代毕竟是到来了，青春也到来了，不过是女儿薇薇的青春。现在的上海并不是曾经的上海，不过是似是而非。王琦瑶依然美丽，保有曾经的优雅和品位，那是和这个时代不妥协却也无可奈何的一种气质。这毕竟是女儿的时代，她无能为力。
薇薇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上海的，那是王琦瑶眼里走了样的上海，这一代的上海摩登女郎，气质是粗鲁的，急躁的，窝着一团火的。现实中的金玉良缘却是专派给薇薇这种木知木觉的人的。越是刻意追求，苦心经营，越是不达。王琦瑶喜爱薇薇的朋友张永红，她们是一样的女人，她们是真正的女人，带着女人的虚荣心。她们的心机都是用在吃饭穿衣人情世故等小的方面的，大处却要犯糊涂。张永红流水一样地换着男朋友，甚至撞到了行骗为生的男人长脚手上。
王琦瑶对感情的追求和成败，就如同海上漂浮的花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王琦瑶追求的是什么？她所依靠的也许只有那个装着金条的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子了。万般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那已经不是一盒财富，而是王琦瑶难以释怀、锦绣如潮的过往。盒子是她少女时代绮丽的梦境破灭之后所残留的遗迹。之后无论康明逊还是老克腊，尽管也曾给予她情爱的欢娱，但那爱都是战战兢兢，如偷来的一般，没有任何承诺和安稳。而他们也实在不能也不会留给王琦瑶任何称的上是“指望”的东西。
于是盒子自然就成了王琦瑶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老克腊受不起，落荒而逃。长脚循迹而来，最终掐断了王琦瑶的生命。初读王琦瑶的结局，有些滑稽，竟会因为执着于一盒金条而丢掉性命，现在想来，那是意外，也是必然，她保护的不是财富，而是她的生命，是她残破人生起伏隐忍之后的长恨与沉淀，是她多年寂寞生活唯一可以触摸得到的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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