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老荨麻叶，
风吹大戟花。
地凉无苦热，
自是客思家。
——陈宜甫《夏日旅中》
我与荨麻的因缘并不深。在吾乡时不曾见到过此物，移居小城之后，尽管关注植物之心不减，却仍也一直不曾看到。去年夏天，在天山北麓的佛山森林公园，偶尔与之遭遇，又因贸然接触，饱受其螫毒之苦，是首次见到荨麻的真身。
好多年前，曾偶染一种疾病。夏日时节，皮肤上疙瘩瞬息而来，又倏忽而去，彼伏此起，来时扁扁的鼓起，严重时连理成片，奇痒难忍。医生认为是荨麻疹。医生说时，读若“寻麻疹”。后经查证，知此字以前读音并不如此，到了后来，读“寻麻”的人多了，编字典的人没了办法，只好依了他们。不过，我后来发现，“荨麻”之讹，与“呆板”之类毕竟有所不同，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七引苏颂《本草图经》云：“荨音寻”。足见“寻麻”还是有些来头的。
去年有幸去了一趟新疆。先到南疆，又转到北疆，那一天住在了乌苏。早饭后，决定就近看看风景。乌苏向南，有几个小景点，老卢开车载我们前往。似乎刚刚下过小雨，山水草树都显得清新，草地和云杉，将山体画成迷彩样，美得让人有点儿心疼。第二个景点里好像建了疗养院什么的，沿山而上，此处彼处，不少白墙红瓦的房子，石阶陡峭，攀上去还有凉亭之类，可供游人和疗养的人憩息。
下山的时候，我一个人落在后面。遇上面生的植物，拍摄一些图片，好拿来慢慢查考，若能知道它们的名字，对我是件特别快乐的事。有一种植物生在路边石缝中，初看如艾蒿模样，叶片又稍为细碎，新鲜嫩绿。撕下一片叶子，揉碎了，闻一闻它的气味，是我平日辨识植物的土办法之一，这一次也如法炮制。采摘叶子时，已经感觉到微微刺痛，揉搓之后，手指间痛感愈加强烈。看看疼痛的手指并无伤痕，亦不见红肿，疼痛却时隐时现，渐渐地意识到此物螫人，只是尚不知道毒性大小，心下不禁暗暗吃惊。
上车之后，向说起被叶子螫伤之事，老卢在此地住了几十年，对这边的人情物理了解较多，听我所言，哈哈大笑说，这草是“螫麻子”，被螫了很难过的，不过不要紧，时间一久，自然就会好了。
接着，老卢讲了这样一个笑话。有一位外地人来此间考察，走到野外忽然内急，只好找个浓密的草丛。事毕之后，他发现情急之下居然忘带手纸。山地旷远，补救难及。抓耳挠腮半日，只好设法就地取材。他看到眼前的植物，叶子生得柔软可人，捋下一把，以为手纸之用。擦拭之后，就像被猫咬了一般，提起裤子落荒而逃了。老卢的故事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我知道诸君颇有取笑的意思，但我自管手痛，何暇顾及其他。不过我想，那个人的痛苦，车上的人恐怕只有我能体会，而他的狼狈，对我的尴尬反而起到了缓解的作用。比起那个可怜的人，我还不是最为不幸的那个。
接触螫麻子的，是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隐隐的毒痛，若尖刺在肉的，就是这三个手指的指肚。万幸没有放在两手掌心揉搓，否则那可就糟透了。痛定之后的今天回忆起来，那疼痛并不如割伤一般的明明白白，而是隐然的，时有时无的，也不像真的有刺在肉，若有，你能看得见，也就可以将它挑出；螫麻子的刺，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疼痛也飘忽轮转，起起伏伏，不可捉摸。一路上，心思只在这三个手指，不时将它们轮流含在嘴里，咬啮吸吮，痛感似乎略有缓解，却仍然不能使它消失。从被螫到忘掉它，前后至少有两三个小时。
后来知道，当地人口中的螫麻子，就是植物分类学上的荨麻（Urtica fissa E. Pritz），荨麻科荨麻属植物，多年生草本。它有一个别名更为生动，叫作蝎子草，又叫咬人草。夏纬瑛《植物名释札记》：“荨麻属的植物，可供纤维之用；它的茎叶具有焮毛，触人皮肤，有火烫蜂蛰之感。它之所以名为‘荨麻’者，也即是因为这些缘故。”被这草蝎子螫那么一下，一场虚惊之后，而这体验，却也不无益处。
其实荨麻螫人，古籍早有记载。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七云：“川、陕间有一种恶草，罗生于野，虽人家庭砌亦有之，如此间之蓬蒿也，土人呼为荨麻，其枝叶拂人肌肉，即成疮疱，浸淫渍烂久不能愈。”看来川陕之人所受其害，比我要大得多。《本草纲目》草部卷十七：“【集解】（颂曰）荨麻生江宁府山野中。（时珍曰）川黔诸处甚多。其茎有刺，高二三尺。叶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药。上有毛芒可畏，触人如蜂虿螫蠚，以人溺濯之即解。有花无实，昌冬不凋。捋投水中，能毒鱼。”
荨麻之所以能蜇人，与荨麻特殊的生物结构有关。荨麻的茎叶上，生有很多白色透明的细毛，这些细毛构造复杂，上部尖锐如刺，中间却是空腔，基部稍粗，是由许多细胞组成的腺体。腺体分泌的蚁酸等，输入上部的空腔内。人和动物一旦触及，刺毛尖折断，蚁酸溢出，人体接触了它，就会产生痛感。
好多年前，在安徒生童话读到《野天鹅》一篇，写的是国王十一个儿子，和美丽的女儿艾丽莎，被恶毒的新王后放逐到了民间，十一个儿子变成十一只野天鹅，白天他们必须不停地飞翔，晚上才可恢复人形。艾丽莎得到仙女的指点，其救赎哥哥的过程就涉及到荨麻。仙女告诉艾丽莎：“你得采集它们，虽然它们可以把你的手烧得起泡。你得用脚把这些荨麻踩碎，于是你就可以得出麻来。你可以把它搓成线，织出11件长袖的披甲来。你把它们披到那11只野天鹅的身上，那么他们身上的魔力就可以解除。”
当时也隐约感到，取荨麻织披甲是一项极其痛苦的工作，是对艾丽莎的爱心与意志的巨大考验。自从那次自己的手指被螫之后，再读此文，对艾丽莎的痛苦与坚强，才有了更加清晰的体验。
被荨麻螫作后的处理，我看到的方法有四种：一是《本草纲目》中李时珍先生传授的，“以人溺濯之即解”，“人溺”即人尿。在药学家眼里，药材无往不是，无所不在。第二种是《野天鹅》中，安徒生先生提供的，就是人类的眼泪。哥哥们回来以后，见她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忙碌，他们知道妹妹在为自己受苦，“那个最年轻的哥哥这时就不禁哭起来。他的泪珠滴到的地方，她就不感到痛楚，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不见了。”第三种是网络和工具书中常常看到的，即用肥皂水冲洗，这恐怕是最实用也最可靠的方法。第四种则是我情急之下无师自通想到的，吸吮舔舐痛处。通盘想想，四种方法颇有一致之处，人溺也好，眼泪也好，还有肥皂水和唾液，都呈程度不同的碱性，对于荨麻细刺中蕴含的蚁酸，都会产生中和的效果。
关于荨麻的医药作用，《本草纲目》又说：“风疹初起，以此点之，一夜皆失。”这可能也就是那种皮疹为什么叫做荨麻疹的原因了。记得当年我得此病之时，为了避免着风，盛夏之日也用床单捂着，浑身汗津津时，其痒才似有缓解。那时候，并不知道李时珍提供的方子，同时当然也还没见过荨麻。
我记得螫我的那些荨麻，并且拍了照片。后来查阅《新疆植物志》，荨麻科荨麻属植物全世界“约50种，我国有16种，主要分布于西南部，新疆有5种。”新疆的这五种是欧荨麻、高原荨麻、异株荨麻、昆仑荨麻和焮麻。逐一检查对照，发现当时螫伤我的，最有可能是焮麻（Urtica mairei Levl）了。根据《新疆植物志》，焮麻“多年生草木，高70—150厘米。根茎匍匐，茎直立，四棱形，通常不分枝，被有短伏毛和稀疏的螫毛，叶交互对生，掌状3—5全裂或深裂，再羽状分裂成小裂片，表面常绿色，背面淡绿色，被短伏毛和螫毛。”
《山东植物志》云：荨麻“山东有2种。”曰宽叶荨麻和狭叶荨麻。前者产于泰山和胶东丘陵，后者则只产于崂山。如此，则吾乡目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咬人的植物。
2013-6-10
种豆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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