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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杖芒鞋轻胜马


  受不了负债的压力,朋友用脚蹬开拽他的妻子跳楼身亡,他无力走出黑暗,选择了极端的方式逃避。惋惜之余,我深深自责,在他陷入深渊时,我却不了解他的处境,对能够走出苦难的人来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对走不出苦难的人来说,苦难就是苦难。此刻,我想起自己曾经相似的经历,为了一种怀念,也为一种警醒,写下此文。
  我经历过两次车祸,都差点儿要了命,在医院挺了两个多月,身上缝了100多针;还有一年,30多岁的我从人生的巅峰坠入深渊,流落在北京街头,白天后背上插着五彩旗帮人散发小广告,晚上铺片破纸箱睡在立交桥下。事业失败,家庭解体,众叛亲离,只有一群苍蝇围在头边嗡嗡做伴。每一个夜都异常地冷,死亡像一个妖艳的美女诱惑着我,分分秒秒都想着自杀:不活了,不活了。当时最大的心愿,是突如其来的死亡降临到我头上。
  曾经的我,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令人羡慕的工作,有俯视众人的产业。后来,我像热气球一样膨胀了,贪欲挣脱灵魂和操守的约束,赌博的恶习使我变得一无所有,且负债累累。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我希望自己再次被车撞,那会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一了百了。十几次徘徊在30层楼的楼顶,夜里的风很大,每次走到楼顶边,却又本能地退后几步——在呼啸的风中,我有些胆怯。我真死去的话,留下一具臭皮囊、烧成一把灰烬,去见我的老祖宗,该如何述说?丢下晚景凄凉的父母、孤独无助的女儿,他们会怎样痛苦?当然,好友会说“实在可惜了”;好事者也自会唾沫飞溅,感慨“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慷慨赴死还是苟且偷生?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待着不可预测的命运安排。有一种动物叫蜉蝣,只能活数小时。蜉蝣从幼虫到成虫在水里生活,成群飞舞的雄虫在河流上空招引雌虫,交配产卵后相继死亡,对于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一天就是一辈子。我还年轻,像蜉蝣一样死去,我不甘心。漫漫长夜,孤独无助。我梦见了司马迁,他像一盏明灯照亮我眼前的黑暗。司马迁蒙冤下“蚕室”受“宫刑”,生不如死,对他是极大的摧残和耻辱,他想到了死,但又想到著述未完成,不应轻于一死。他终于从“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等先圣先贤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出路,于是“就极刑而无愠色”,决心“隐忍苟活”以完成自己著作的宏愿。
  王侯将相,平民百姓,都难逃一死,但活一天,就要有一天的担当。换句话说,对于这个尘世,我还是放不下。我吞食那些黑暗的日子,承认自己的溃败,开始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一次刻骨的反省。虽然遭遇失败,但在生活的废墟中活下去才有希望,时间拖长了或有转机,能从烂泥里拔出来的,方为好汉。司马迁、西伯、仲尼、屈原、左丘,在古人的神光中,我一定要咬牙坚持,即使爬着行乞,也要走完自己的人生。我像一具僵尸坐在那里整整想了一夜,没有人了解我内心翻天覆地的涌动,宁可苟且偷生也不能一头栽下楼顶,要重新活出个人模狗样来。第二天凌晨,走下楼顶,步入旷野,我对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高喊:我要向死而生!
  有了活的想法,就有了劲头,我比别人更加辛苦: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站着我走着、别人走着我跑着,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到处推销棉衣,那一年百年不遇的大雪,算是老天爷狠命地扶了一把,我攒了第一桶金。生死一场,我对人生有了很深的感悟:不管你怎样机关算尽、不管你怎样身手敏捷,在命运的激流中,你终究是一粒石子。生命是脆弱的,一腔酸甜苦辣,有尊严地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人生短短几十年,死亡是归宿,只要懂了这一点,就有了高度的自由,就可以从沉沦中清醒过来。所有的“困难”比起“活着”来说,都不值一提。
  当年,苏轼赶路遇上下雨,拿着雨具的仆人先前离开了,在别人同情甚至怜悯的目光中,苏轼从容赋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苏轼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风雨过后必定见彩虹。
  人的一生乐不抵苦,经历雷电交加,度过凄楚挣扎,目睹卑鄙丑恶,享受须臾欢乐,既要承受外部种种物质和精神的压力,还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那些恐惧、焦虑、忧心,说到底还是被欲望牵着鼻子走,退一步又如何?生活让人敏锐和尖刻,也让人愚钝与宽容,悲观失望者看到的是绝望,心胸豁达者看到的是希望。福祸相依,世事无常,繁华藏着悲凉,困境孕育出希望。
  时间本无意义,是生命赋予了其意义。人生凉薄,你死了,地球照样转,活着还有可能改变现状。也许你有露宿街头的凄凉、你有半夜无奈的哭泣、你有遭人白眼的尴尬、你有众叛亲离的绝望……不管经历了什么,你对未来渴望的热情只有远远超过对过去苦难的反应,才能扬帆远航。你要咬牙坚持、顽强挺住,你要耐心等待把忍受当成享受,要用希望的火把烧毁前进路上的荆棘。化蛹成蝶,鹰能重生,人又有什么困难不能跨越呢?一块石头,是弱者的绊脚石,又是强者的垫脚石。懦弱者面对困境只能发出苍白的叹息,勇敢者面对困境却像服了兴奋剂,会强烈地刺激起生命的创造力,他会保持精神上的热火朝天,在困境中艰辛地耕耘,将汗水与种子一起播下,收获沉甸甸的谷穗。浪子回头金不换,等到能挺直腰杆了,见到亲情绽开笑颜,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以快慰世人。
  风浪过后,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寝食难安了,功名利禄在我眼里变得不再重要、我对生命更加敬畏、对自由更加向往、对亲情更加珍重。我懂得了珍惜,珍惜每一次日出,珍惜每一片树叶,珍惜每一个微笑;我懂得了感恩,我能感受理解的目光、感受生命的暖意、感受真切的关爱;我变得更加坚强,不再惧怕失败,即使一百次跌倒,也要一百零一次站起来;我不再频频回首、不再叹息呻吟,尽我所能,冷静处理扑面而来的各种困难。昨日之我已死,今日之我重生,我要抖擞精神迎接今天。
  不畏难,知难不难;不怕苦,知苦不苦;不惧败,虽败不败;不怕死,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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