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红的人生走向

 1、

    红楼丫头林小红很不凡。仅她的名字，就有点小故事。她的原名叫林红玉，因避讳宝玉、黛玉名字里的玉字，才改名林小红；或称红儿。她的父亲林之孝，是荣府的财务总管之一。她的母亲是荣府的女仆总管之一，书中称林之孝家的；丫头们称其为林大娘。荣府的女仆们，都围着林之孝家的转。林之孝夫妇平时处世低调，被凤姐称作“天聋地哑”。看来，这是他们的职业习惯；管钱的人，不能多言。

    古中国的女人，一般没有名字。有名字的也不常叫，一般随丈夫称呼；或者只以自家的姓氏和婆家的姓氏称呼，比如“秦林氏”。即便有名字的，用字还有忌讳：避皇帝、避尊长、避主子、避权贵。所以，林红玉的名字，必须改掉。

    林家，是贾氏的家养奴才。初开始，林小红并不在宝玉房中值勤。大观园刚建成的时候，林小红就被分在怡红院里，干浇花、喂鸟等杂活。后来宝玉入驻怡红院，她就一直在此呆着。

    小红天生几分姿色，又兼性情机灵，思路清晰，口才流利。她曾逮住一次机会，趁着怡红院的里屋没人、在宝玉面前表现了一番，已经引起宝玉的好奇。但就是这次表现，却遭来晴雯、麝月、秋纹的连啐带骂。从此，林小红心灰意冷，知道在宝玉身边竞争的艰难。后来，她又逮着一次机会，为凤姐跑了一趟小差。因表现出色，遂被凤姐相中、从宝玉手里要了去。

    林之孝夫妇，是荣府贾赦这边、贾琏与凤姐的亲信仆人。刘心武先生的秦学论证，对林之孝的身世有更为神奇猜测。他说，林之孝最初可能被曹雪芹写成秦之孝；与秦可卿一样，家住江南本姓秦。这就很有意思了。说明《红楼梦》的大悲剧，总是江南南明王朝的“叛/乱/”有关。后来，不知何因又改作姓林。我的推测：小红的娘，可能姓秦。

    总之，类似谜团，应该与小红、贾芸、倪二等人在贾府遭难之后的不凡作为有关。究竟林之孝姓林还是姓秦，这个学术问题虽然一时难有定论。但曹雪芹早在前面就对小红、贾芸展开大篇幅的描写叙述，绝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再没有了后续故事。

    2、

    做为荣府财务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小红的心机与见识都非同一般。她曾对佳蕙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不过几年，就各干各的去了。小红的意思是说：在宝玉身边，如果宝二姨娘、宝三姨娘的位子没戏，做个粗杂仆役并没有前途；咱们还是另做打算跳槽为好。

    她曾努力地讨好宝玉，希望能有机会出头。结果遭来其他丫头一通羞辱与谩骂。小红在宝玉处心灰意冷，遂把目光瞅向另一位贫弱的贾氏二爷：贾芸。小红颇有心计，很快为自己定了位。贾芸之家虽然贫困、弱势，但好歹也算贾族的一门主子；而她更看重的是贾芸的优点：有心计、有志向、有上进心。他俩真是对上了眼，一见钟情，天撮之合。

    小红刚一出场，就大展风采。青春年华，她在怡红院宝玉处看不到希望。芳闺寂寞，哪个少女不怀春。果然天不负才，偶然中也有必然，让她与贾芸相遇。英雄相惜兼一见钟情，二人同时发现并认可了对方。眉目传情之间，相互试探之后，小红以花罗帕暗示情郎。果然，贾芸不负美女春心。小红对贾芸的钟情，显然已把富贵轻视。她注重情郎的是其才、其品和上进心。

    一方小小的花罗帕，在泯灭人性、抹杀爱情的强权时代，为被礼教等级束缚着的痴男怨女传递了多么优美的柔情蜜意。一弯细细的蜂腰桥，曹雪芹以重笔浓墨，为古中国的青年男女谱写了又一曲讴歌自由爱情的壮丽诗篇。尽管与黛晴和宝玉之间高洁的爱情相比，小红和贾芸的爱情貌似流于浅薄。但在儒家治下的礼教等级时代，只有这样苦苦地去抗争、去努力，才能使得爱情的花朵在大观园里待机绽放。有时候，爱情的命运和青春的生命一样，需要坚韧地去追求、去开垦，才不会被白白辜负。

    小红向往自由的爱情，崇尚自主的生活；为表达自己的爱情而呕心沥血。她把思想付诸行动。言行之中，她亦似鸳鸯，时时表现出胆大细心、勇敢机智的个性特征。小红的殷勤、伶俐、机敏和干练与生俱来，她的个性与能力得到了当家人的肯定。凤姐把她从宝玉手里要去，做了贴身秘书。

    所谓英雄相惜。小红以自己不懈的努力，终于摆脱了在怡红院里被晴雯、秋纹之流打压欺辱的命运，迎来了自己一直向往着的、相对自主的、斩新的生活局面。

    红楼女子，几乎都有另一个影子。但似乎找不到小红能与谁的性情相似、匹配。小红被凤姐相中、提拨之后，倒发现只有她能匹配凤姐的八面玲珑之才。倘要找小红的影子，又似如红楼众钗的综合体，只可惜她是奴才出身。她，爱情之如黛晴，心机之如钗袭，胆识之如探棋，豁达之如云鸳。简直又是一个小凤姐；假如再有所谓“文化”，并不逊色于钗黛云探。难怪曹雪芹为她取名红玉。

    曹雪芹刻画人物形象的绝招之一，就是善于从其他人物的眼里、口中来描绘另一个人物。从宝玉和贾芸这两位身份、级别不同的主子眼中可以肯定：小红的外表容貌，属于雅俗共赏型。从李纨和凤姐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当家人心中可以肯定：小红的才能，属于秀外慧中型。她刚登场之时，即先声夺人，甜甜的声音一出口，就把贾芸搞定。她在宝玉面前的表现，刚一搭话就把宝玉吓了一跳。能把美女窝里的宝二爷吓一跳，可见其技艺绝非泛泛之辈。

    3、

    小红头脑清晰、思路严谨。面对贾芸要晋见宝玉的打算做出了合理的建议，并有理有据地说明原因。面对宝玉的提问，答复得婉转有致，言简意赅。小红受凤姐的差遣回来回话，连李纨都听不懂的、绕口令似的、关系到贾府人物级别高低、复杂人伦关系的四五门子的话，到她嘴里却显得十分轻便，直叫凤姐这样的女人精大加赞赏。难怪许多红学家对林家的身世有了那么多的离奇猜测。

    小红情感热烈，志向远大。又兼城府非凡，心计出众。她的这一性格特征，会让某些读者陷入认识误区。持“二元论”的红学道德家，喜欢玩弄“好人、坏人”的评判标准；再有高鹗后四十回的结论，更使得某些读者对小红和贾芸“品德”都有了看法。此类红学道德家认为：贾芸和小红等人，就是最终拐骗巧姐儿的“奸兄”。这又是《红楼梦》的一大不幸：仿佛聪明和智慧，反而成了人性的缺点。这种奇葩的反智现象，也只有在儒家治下、或与儒家争香火的中国文明社会里才有。

    关于“狠舅奸兄”的所谓红楼学术，我在论巧姐儿之时已经结案：第五回巧姐儿判词中狠舅与奸兄之谜团，其实是从与王家连宗的王京官一脉衍生而来的、又与刘姥姥有关的红楼人物之运命流程和人情流变。这是落后的中国人情社会之真实写照。巧姐儿曾堕入烟花巷的残酷遭遇，乃是官府对罪犯女性家属的处置方式；不但与贾芸、小红无关，而且是他们与刘姥姥等人从妓院中救出了巧姐儿。

    闲言少叙。现在，越来越多的《红楼梦》读者认为：贾氏的廊下二爷贾芸，应该是最终救贾家落难人物于水火之中、最争气的一个子侄，而林小红就是贾芸最得力的帮手。

    贾芸，是贾氏家族一支贫困弱势之家的子侄，但他很有志气。可能因为平时表现的不凡，得到了一个侠义心肠的放高利贷者倪二的帮助。倪二主动借银钱给他，还不要利钱。贾芸便以此做本，买了礼物打点了凤姐。贾芸和小红一样，他以自己的聪敏机智、能言善辩赢得凤姐的赏识。又经过一番努力，他捞到了在大观园里经管绿化的肥美差事。贾芸第一次被凤姐关照，即得到置办差银二百两，让他愁眉大展。

    贾芸，他和小红一样；虽然初战告捷，但并不狂躁。他谦虚谨慎、处处留心。这使他留心到小红，他为自己定位也是相当准确。贾芸的心里很清楚：他的爱情，不能与要把他认作儿子的二叔宝玉相比。他需要的，正是小红这样聪明兼有心计的伴侣。心有灵犀一点通。两颗机智的心灵，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就是自己爱情理想中最为合适的对象。

    4、

    尽管说，与小红的讨好卖乖一样，贾芸的行为似有不齿之嫌。但当读《红楼梦》读到此处、读到小红在怡红院受挫受辱之后又在凤姐处示才亮相之时，我总是被他们这样的下层生命为了其生存而表现出的机智、勇敢的抗争精神而深深感动。我甚至想：《红楼梦》如果还有可能不是一部悲剧作品的希望，就只有寄予社会底层像小红、贾芸这样的有志青年身上。

    小红和贾芸，都是万紫千红的大观园中很不起眼的小花小草。但他们不屈服于命运，能屈能伸。他们志向远大，不计荣辱。他们追求爱情、向往自主、勇于担当，积极寻找机会并努力付诸行动。如此的进取拼搏精神，应是人做为一个高级生命最为可贵、最为可敬的亮点。小红和贾芸的爱情故事，究竟有没有继续朝下发展？很可惜，我们已经无法看到曹雪芹后面的原始文字。

    越来越多的《红楼梦》读者认为，小红和贾芸，最终应当是挽救贾家于水火之中的重要人物。并且，小红与贾芸，还可能是使宝玉夫妇、巧姐儿、湘云等贾氏人物保全性命；最终又能够安全落脚的重要人物。当然，不只是他俩，应该还有袭人、蒋玉函夫妇、刘姥姥、妙玉、柳湘莲、醉金刚倪二等人的通力合作方可。八七版电视剧结尾对小红和贾芸的处理，比较有说服力。

    林小红和贾芸，无疑是底层社会的优秀人物和民间精英。如果《红楼梦》真的不只是八十回本；那么，小红在曹雪芹之后的原稿中应该大有作为。与金钏儿、晴雯、司棋、鸳鸯等几个红楼“义仆烈女”相较，小红显然是个姣姣者。她并不去以死殉主，而是以实际行动来报答凤姐的“知遇之恩”。她和贾芸一起，尽可能地从灾难挽救贾氏幸存无辜之亲眷。

    小红和贾芸，竟然还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忠义之仕的高大形象，颇具侠肝义胆。果然是如此的结局，或许，能给那些不忍悲剧结局的红楼读者心中增添一丝希望的光亮。其实，中华文明的进程，也就是这样在一边失望中、一边希望中迂回过来的。是为中国梦。

    曹雪芹，是中华文化发展到“近文明时代”结晶而成的智慧大师。他不仅仅在揭示社会矛盾，并且在积极地思考、寻求解决矛盾的方法。他之所以不给出林小红和贾芸人生命运的明确结局，是因为他很清楚：中华优秀人物的人生的命运，并不由自己决定。用如今一句简明的话说：就是制度决定命运。好的制度，可以让坏人变好。坏的制度，也可以让好人变坏。

    高鹗的续作，虽然难以服人。但并不是高鹗的无知，而是他的无耐。因为高鹗明白曹雪芹的意思，自己的心中也更清楚：如果制度不变，以小红和贾芸的聪明才智，他们有可能是侠义衷肠的仁人义士；也有可能在走投无路之时，真的就是拐卖巧姐儿的奸兄恶奴。如果生逢好的制度，或许他们就是八七版的结局。

    如果真的能生逢好的制度；那么，在中华文明史中不停轮回着的《红楼梦》的大小悲剧，或许也就不会再有了罢。是亦为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