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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义说·夫子自道篇(一)·笃志于求人间正道
金木生
全面认知孔子真人,最可信据者自莫如《论语》;尤其是夫子自道部分,都是剖心示天下之言。而其所言多为心之所之的天下之道,和身之所修的君子之德。纵观孔子一生栖栖汲汲的心力所萃,实不出学以求道、仕以行道、教以传道三事,身之穷通、事之成败,非所甚看重者。故本篇次序不全依生平履历为序,而取《为政·四》夫子晚年总结一生学道精进的思索历程为纲,选辑凡百十三章,分六部分说其义,阐明孔子为天下求仁爱安宁之道、修君子楷模之德所付出的毕生心血与成就。盖孔子对中国历史无比深刻的影响,固在道德而非事功也。
(一)《为政·四》——《里仁·八》七章。夫子所志之道在求安天下百姓,所向往之境则为曾点式诗乐人生。
(二)《述而·三》——《卫灵公·二十》二十四章。学而不厌,好古敏求,通观三代礼乐,见贤思齐、不善而改,忘食忘忧忘老之将至。
(三)《泰伯·十九》——《八佾·一》十三章。社会理想,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总成三代文明之大道。
(四)《子罕·十三》——《八佾·二十四》十七章。周游列国求行道。绝粮畏匡,自信天生德于予;隐者种种讥嘲,“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知其不可而为之。
(五)《公冶长·二十三》——《子罕·四》二十六章。教以传道。有教无类,四科四教,愤悱启发,举一反三,诲人不倦,后生可畏。
(六)《宪问·三十五》——《子罕·十二》二十六章。行道无望仍笃道不渝。河图不出、凤鸟不至。欲居九夷、乘桴浮于海。恸颜渊。日常生活风貌。知命不忧,病危不欺天。弟子敬仰,生民未有。太史公赞为“至圣”。
孔丘生平简历
读其书,须知其人。《论语》本非编年,且所辑录主要是孔子五十岁后的言行,本编“夫子自道其人”,大略以求道行道的思想逻辑为序,与孔子生平行事的先后或不一致,故略述孔子一生之行事焉。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或说公元前552年9月28日),死于元前479年3月4日,享年七十三岁。春秋后期,是三代文明由盛极而衰,社会秩序与思想信念同时产生根本危机的历史关口。孔子祖先本宋国贵族,有礼让的美名。其六世祖孔父嘉始以“孔”为氏,有妻美艳,太宰华督攻杀父嘉而取其妻,引发宋乱,父嘉之子奔鲁,孔氏子孙遂为鲁国陬人。宋是殷代大贤微子启的封国,行殷礼;鲁为周礼创制者周公的封国,周礼最完备。所以自宗法血统言,孔子临终不忘:“丘也,殷人也”(《礼记·檀弓》),而就礼乐文明之美盛观,又坚定地表示“吾从周。”这使他对天下善作历史思考。孔子之父叔梁纥名义上是陬邑大夫,陬地之广不过今之乡镇,尝“以勇力闻于诸侯”,也只是武士偶有两次战斗表现。自宋奔鲁五世,孔家徒有贵族之名,早无富贵之实。叔梁纥有九女和一瘸子,六十四五岁又向曲阜颜家求婚,颜征在年不足二十,祷祈于尼丘山神,得子,因名为丘,字曰仲尼。
孔子少也贱。三岁丧父,颜母携子归曲阜阙里住。后来孔门的弟子中有不少颜氏,当与颜母有关。孔子懂事早,为儿嬉戏,常陈礼器,设礼容,十五立志于学。年十七丧母(或说年二十四),不知父墓无法合葬,居然能处理得礼节周全。贫贱使他学会许多谋生的“鄙事”。毕竟世故未通,季氏有次飨士,孔子前往,季氏家臣阳虎绌退他:“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屈辱退出。这刺激他更加发愤要学通礼乐,探明礼意,做个受人尊敬的有道君子。十九岁娶妻于宋。二十岁后干过管牛羊的“乘田”、管仓库的“委吏”一类差使,克尽职责。见贤就学,入太庙每事问,向师襄学琴,随同鲁国官员到京都洛邑问周礼学文献。勤奋学习又勤于思考,终成一位以多知出名的学者。自学有成,“三十而立”,为人处世都能得体合礼。鲁卿孟僖子临终嘱其两子:要跟孔丘学礼,他是圣人之后。渐有弟子求学,孔子第一个以私人学者身份收徒讲学。三十五岁时鲁之两权臣因斗鸡启衅,鲁君插手,酿成内乱,孔子避乱适齐,住了两年。齐景公曾向孔子问政,欲封尼谿田而且用孔子,齐相晏婴作梗而罢。向齐太师学舜乐,三月不知肉味。返鲁后,国内政局仍混乱,孔子修习《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七十二贤多在此时入夫子之门。崇德修业日臻成熟,“天生德于予”的神圣使命感充盈身心,推动他热心变革无道现状,寻求通行天下的大道。孔子少年时代,晋、郑、齐、鲁、吴也都出了些见识卓越的执政与乐官史官,世乱思治道,激起人文思潮的高涨。
五十一至五十五岁,在鲁入仕从政,力图有所变革、建树。开始任中都宰(犹今一县之长),用周礼恢复地方秩序,“行之一年而四方诸侯则(效法)焉。”因政绩而升为小司空(管理山林、川泽、丘陵诸五土物宜)。后三年任大司寇(掌公安司法),才开始孔子一生中唯一与闻国政的一段岁月。其听讼断案,广询众议,然后判决。齐鲁二国的夹谷之会,孔子以礼相鲁君,提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会上齐欲以武力恃强胁弱,孔子凛然挺身,依据礼乐斥退凶徒,齐景公只得承认“寡人之过”,退还侵占的鲁地。于是孔子由大司寇摄相事,参与国务决策。当时鲁国久已下擅上权、尾大不掉,“禄之去公室(鲁君)五世矣”,甚至“陪臣(大夫之臣)执国命”。既有鲁君与三卿的权力斗争,又有三卿与自己家臣的势力冲突,上下层层交恶。孔子要整顿上下秩序,先从捣毁三位家臣盘踞的“三都”下手(三城规模过大,违背礼制),以利取得君、卿二级支持。堕郈邑城很顺利,堕费邑就打了一仗才拆毁城墙,堕成邑却连鲁定公亲征也招到失败。“堕三都”之初成而终败,表明孔子政治主张在当世所能行与不行之界。齐人畏鲁用孔子而强,因馈八十名女乐,鲁君臣沉湎荒政,疏远孔子,连郊祭余的烤肉也不分送了。于是孔子失望,只有离鲁,周流列国求行道。
孔子五十五岁去鲁,偕同数十弟子行行住住,西北至晋境古黄河,南至江淮楚界,足迹数千里,遍干十余君,虽有礼遇咨询,却莫能用他为政。十四年中以居卫时间最久(近十年),次则陈(约四年),去卫到曹,曹不容,又往宋,遭匡人之难,又至陈,恰遇吴攻陈之乱,以至师徒绝粮五日,饿得直不起身。惶惶无主可依,茫茫无所之,旁观的看客形容为“丧家狗”,避世的隐士讥其不识时务自找倒霉,连弟子中也有许多想不通,思稍抑其道以合时世。然孔子以“知天命”的高度,坚信天地间斯文不灭,道纵不行,君子亦当尽以道救世的人生义务,发愤忘忧,好学不厌,诲人不倦,奋斗不息。十四年奔波无功业可言,却有许多感人肺腑的德言辉耀青史。
孔子已六十八岁,倦游思归。在鲁当政的季康子以币(帛之类礼品)把弟子众多、名闻各国的孔子迎回故国,尊养为“国老”,虽时或问政,然终不能用,孔子亦无意求仕。他已洞明世事,闻而“耳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学问修养俱臻炉火纯青之境。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然而决不可使一生所求的三代大道消失于人间。在学不厌、诲不倦的同时,乃以暮年心力孜孜矻矻叙《书传》《礼记》,修《诗》正《乐》,序《易》之《彖》《系》《象》《说卦》《文言》,据鲁史作《春秋》。这“六经”宝典,经孔子的整理与阐述而广传于世,中华民族得以奉读了两千年,这是无可估量的历史贡献!尤不可忘者,孔子晚年教诲三千弟子和发愤整理六经的二大业绩,是在一连串命运打击中完成的:六十七岁丧妻,七十岁独子孔鲤死,七十一岁最得意的门生颜回英年早逝,七十二岁最忠诚得力的帮手子路又死于难。到七十三岁,这位毕生为求中华仁道耗干心血的高贵哲人,终老于杏坛。
孔子对自己的死亡非凡地明智。七十一岁正在修《春秋》,有人西狩获一异兽,孔子一看,曰:“麟也!胡为乎来哉!胡为乎来哉!”反袂拭面,涕泣沾襟道:“麟之出,为明王也;出非其时而见害,吾是以伤焉。”历史再也写不下去了,《春秋》绝笔于获麟。大病不起,也不愿向鬼神祈祷。临终前七日,负手曳杖,消摇而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歌罢又曰:“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仁君才懂得贵仁兽(麟),以天下为己任的明王,才能用哲人作国家梁柱,仰若泰山。天下无道可言,以力争权、以诈谋富,小人“放利”之道大行而君子仁义之路断绝,则哲人其萎乎,民族灵魂亡矣。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哲人”,比后人加的什么称号都确切;仁道在历史上之用与弃,其中缘故,在生前就已作过透辟分析。
古无给师守丧之礼,门人不知如何服丧。子贡想出一法:“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哀若丧父,而无其丧仪,自此有“心丧”之礼。弟子皆服心丧三年洒泪而去,惟子贡庐于冢上六年。有些弟子与鲁人追思不已,在孔子墓旁聚居起百余家,因名为孔里。孔子故居辟为孔庙,保存孔子衣冠、琴书、车等遗物、礼器,儒生按时在此习礼乐。虽经战国秦汉四百年天下血腥大乱,独孔庙《诗》《礼》弦歌之声不绝。尔后至清二千余年,国可亡而孔儒之道德人格不可灭,无世不敬。一介布衣的思想悦服力与道德感召力,竟能至此!天不生孔子,世不知人之贵。世界级思想巨人略前有印度佛陀(约元前565——前490间)、后有古希腊苏格拉底(?——前399年)与柏拉图(前427——前347),其悦服全民之心如此持久深广者,古今中外唯有孔子,亦堪称人类奇迹也。
(一)笃志于求人间正道
《为政第二·四章》(后简标《为政·四》)
子曰:“吾十有(又)五(古初数手指计物,故十以上须加“有(又)”几)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身有道),四十而不惑(不为世事惑乱),五十而知天命(人生所行所制的自然定律),六十而耳顺(一听就知其所以),七十而从(一作“纵”)心所欲不逾(越)矩。”
【本章是孔子晚年回顾自己一生志道成仁全过程的简介与自评,语浅义深,一步一阶梯,最足后人认识真孔子。人老都喜回味当年风光的旧事,唯孔子自幼至老只志于道。想孔子一生,不论求道与求仕的经历都可谓丰富。而今暮年,一不嗟老叹卑,二不以身尊“国老”自荣,以弟子半天下自豪,升沉荣辱俱遗身外,甚至不知老之已至,一心系念不忘者唯有淑世之道与徙善之德,虽老不改其初。不管世人对孔子之道如何评说,他这简朴自叙中饱含的精纯笃实的哲人风度,乐道不倦的极端热忱,就是思想家最可宝贵的伟大品德,足供认真的思想者永远奉为楷模。
孔子自述求道进德的历程,自年十五始。十五开始懂世事,周世贵族子弟“八岁入小学(学写、算),十五入大学(明人道)”。孔丘无此福气,三岁丧父,年十七又丧母,要学全得靠自心坚毅。“志于学”的“志”贯穿孔子一生,不可轻看,“志者,心之所之(向、往)也”。无论做什么,心里老是想着学与问,才是“志于学”。《论语》全书,处处是孔子好学慎思的心得之语,终成“集大成”式的思想巨人。“至圣先师”首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最好学的楷模,影响所及,鲁国也以好学著称,两千年来中华民族从天子至庶人,尊师崇学的风气经久不息,曾经世无其伦。
“三十而立”是人生成熟的一大标界。常人成家立业,家为传后、业以谋生,所立不出生活本领。少年孔子为独立谋生也干过许多粗活“鄙事”,二十出头当过季氏家(“家”是国下面封给卿大夫的行政领地)的小吏,管仓库则秤平而账清,管牲口则“牛羊茁壮长”,公平敬业。然所业非所志,志道之士别有远大怀抱,“入太庙,每事问”,探询礼器设置中的礼意,随员出访洛邑学周礼、读文献,向宫中乐师学古琴曲,在齐听舞乐“三月不知肉味”,抓住一切机会学礼乐。孔子之世,周以礼乐治天下的模式行了四五百年后,虽呈 “礼崩乐坏”之势,可在邦交与贵族人际关系上仍具正统权威,言行举止合礼就有分量,失礼即为人耻笑。“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事事有礼,非学不成。从十五志学到三十,孔子自信已能在纷纭世事中立身处世,站稳脚跟,依礼行事了。“而立”,立于礼也,而“礼,履也”,指行事有准则。“四十而不惑”则是听言观人都能得其真,不受蒙蔽,做到心中有底,可说是见识上的“立”。人世真伪难辨令人疑惑,是非淆乱教人迷惑,时尚滔滔诱人眩惑,左右失据陷入困惑,偏见私欲导致抉择惑乱,不惑甚难!智光烛照则外物之惑可破,笃道厚德则内心之惑能祛。“不惑”,立身乃能“确乎不可拔”,志道坚定而不移。古人“志于学”,根本上是为自身素质的提高,故学与人同步并进,非为学位名利也。从身立于礼到心无所惑,是孔子求道有成的第二大步。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孔子身心与道德已无不相应,学道而臻于成道的至境。以前的学、立、不惑基本上还是求人世之道,五十而后的“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则由人道进而沟通天道。以大自然生灭运化之大道观世待己,懂得此生所当行与所制约,则行所当行,止于当止,乐天知命。中华自古崇信自然的天地之道,实为理智健全而卓越。“天之爱人甚矣”,既生众民,又无偿提供人生必须的一切,能不爱乎?天有大功而不自夸,大恩而不望报酬,贫贱不欺,巨细并照,可不敬乎?倘离天辩道,人世有权都有理,有舌皆能辩,则是非无由裁定;至高之理,至公之德,皆在默默运化而昭昭明示的“天”中。故周秦诸子虽各道其道,而皆从天道推论世道。近世辩诘 “天道观”唯心还是唯物?中华哲人不作无谓之辩。人是“天地之心”,天有道而不能自言,唯“人能弘道”;赋予概念、构造“学说”者莫非思想文字,何来无人之“唯物”?然人心如空无一物,则无所思无所想因无任何主义,哪有无物之“唯心”?“道”为万物所显示,也是人学习思考的心得,心物互动的文化观念,超越且优越于西哲排它独断的“唯心”“唯物”远矣(与古希腊智者们不问人世祸福的纯思辨习气两样,人之言道不远离人生实情,中国几千年哲学史上绝少鼓吹无物而唯心、无心而唯物之所谓道)。
孔子不轻谈天命,大抵有二层含义。以“天命”之“命”为动词“命也”“使也”之义。天使(命)我之所以为我的德性,即《中庸》开宗明义所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孔子屡言“天生德于予”,则天必不虚生我,我德必不枉有,意识到天赋我德性就是命我修德尽性于斯世,奉行天命是人性的大自觉。人生的使命感、责任感、自信心因之而大增,鄙吝自私、懈怠自弃之心不敢有。“君子自强不息”正是从觉悟天命中得出(见《易》乾卦)。另一层义,“命”又是名词“定数”,“天命”是天在冥冥之中对人心人力实现程度的最终限制,“道之将行也与(欤,下同),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此“命”即由天定,人力不可强者。因为天不独生我,并不私我,有无数生灵各具才性各有所求而共处一世,其间爱恶错忤,聚散无常,必然偶然无限复杂,命运实有理性不可究诘者。人处亿兆间,奋斗一生的最终所得果有多少?是个人无法逆料又无从拒绝的事实。只有努力在己,而“成事在天”,如年之寿夭、命之穷通、道之行与不行,皆有身外无限复杂的因素时时在制约着。凡此难以名状,通归诸“天命”而已。(这种世事纷扰的最终局面,即所谓社会历史,故恩格斯称之为无数个体运动的“合力”作用。可知不存在单一先验的历史“规律”。)通知“天命”的二义,则君子既自强不息,又敬慎戒畏,知此生所当为与不可强为。所以《论语》全书最后一章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孔子行事总是那么有理有节、不骄不馁,极富分寸感,言语间有种清明的圣智气象,和他五十后由“下学而上达”,又从天命返观人我的极深修养工力,大有关系。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知天命”由理性知解精进为耳目心志的道德至境。闻人言而刺耳者,常因事出意外,或言忤己意。能心无成见,“无意无必”,洞明人情事理之必然自然,意外亦在料中,则逆心不觉刺耳,心明耳聪而无所不顺。其实五十一岁后那四五年,是孔子一生唯一参与外交内政的斗争,同各种人物认真打过交道的一段经历。要说他热衷政治,正宜有所回顾。不料只淡淡地说,学了个“耳顺”,算是长进吧。人之于仕途政事,干时起劲,老来也懒得再提起了,很耐人寻思。史称孔子“晚而喜《易》,韦编(编竹简的牛皮绳)三绝(多次因常读而磨断)。”《易》正是从天道察人事之书,孔子默祷苍天能“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五十五后的十四年岁月,带领众弟子奔波各国,苦苦寻求能行道之邦,结果到处不用,还曾被囚禁于匡、绝粮于陈,得出“君子固穷”的结论,欣然接受“丧家狗”的称号。六十八高龄的人了,气血已衰,只好返鲁,不复求仕,发愤忘忧,潜心整理“六经”典籍,为民族的历史文化保存了一批奠基性的宝典,不倦地谆谆教诲众弟子,给三代仁德大道造就出一批薪火传灯人。本章自叙至古稀之年,依旧一字不及其业绩,只认真审视自身求道进德之境。从心所欲无不中矩,则已不待思而后明,不勉力而中道,此莹然无瑕的道心,是明澈高贵的“天地之心”,人心价值的最大实现,道德修养的最终完成。“从心所欲”是自由,“不逾矩”则自觉受制约,常人只知自由与制约对立,而孔子既自强不息又自觉克制,才是最完善也最难到的境界!
人之不朽有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夫子有其二不朽焉。古今中外诸圣中,夫子之道最贴近人性本真,故能得地球上人数最众的民族最经久的悦服;夫子之德最高雅纯粹,故历代贤哲才俊共奉为中华人文的祖师,钦敬不已,岂无故邪?】
《宪问·二十八》
子曰:“君子之道三,我无能(未具此能)焉:仁者不忧,知(通“智”,《论语》之“智”通行本例皆作“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孔子之道集三代之大成而创新境,新道须有新素质之人承担,这就是他毕生自期和教养的“君子”。君子在世行道,可真是“行路难”,得具备许多能耐才不至败其令名(详后《士君子品格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子在此提出仁、智、勇三者为最基本的品质,并在“不忧”“不惑”“不惧”的限定性解释中赋予新义,建立起三者的内在关联。先看后二者,“智”“勇”在古代世界原本远旺盛充沛于后世,试看华夏与古希腊的神话传说及哲人豪杰之事迹可知;有智有勇尤其是智勇双全者,素为世人钦慕。然而流俗很少想过:诈“智”可以为虎添翼,蛮“勇”凶残可以恶过禽兽;苛政猛于虎的专制得以久行者,正以霸主拥有智囊之诈与虎旅之猛耳。智力体力只是能量,不是善德,崇力尚智而无道弃德,祸乱无穷。人兽之异,不在衣冠,主要在同类关爱之仁道。故曰:“仁者人也。” 孔子前已有人讲仁是美德之一,可是从来没人像孔子这样鲜明突出地强调为人最根本的质性,治世最基本的准则,修身论学,无不仁以贯之。爱人非利己,故从大力弘扬仁道说,生民以来,孔子是第一人,举世无二。仁只是人心之本,“本”得有枝叶才能茂盛。仁而不智,善恶不分,愚仁滥爱,反而害人误事。智而不仁则毒阴诈智,蒙人坑人,则智不若愚之害轻。唯仁人之智能明道,目光如炬,烛奸邪而明善真,斯为可贵。“不惑”止于不受骗,排除了以智诈愚的可能。既仁且智即须行道,而世之不仁者以权威吓人、财势压人、黑恶残人、卑贱屈人、贫苦煎人……可畏可惧之事亦多矣,心不坏也不傻而被逼良从娼、弃明投暗之男男女女,何世无之!畏惧则一身且不敢自保,无勇则仁智无所施。孔圣云:“不惧!”富贵权势转眼成云烟,人道根于人类不灭的天性,吾何惧彼哉!子曰“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礼记·表记》)极言无欲无畏之仁人,天下难得也。苟能坚信仁乃人间正道,育成天地正气,人即还原为孟子称颂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勇气源于道义,唯仁者有大勇。故一切恃强凌弱、残民以逞、恶少横行、泄忿亡命诸不仁暴行,皆不足言真勇。“不惧”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抗压胆识。“儒者柔也”是文明职业的特性,柔之大刚犹水之覆舟,与仁之大勇相通。弱势群体的自尊自立,最需要的不是觉悟正是勇气,无畏才能笃其仁骋其智;一“惧”,就人格干瘪无生气没主意了。故君子之道三,而以“勇”终其德、全其道。这是足以承当大任的全面发展的新人格素养,夫子以此自期并与弟子共勉。
面对勇于冒险夺利、敢于暴行残民的世界,高智商有仁心者普遍怯懦,缺乏勇气。所以有必要重温孟子言勇的体会。勇者心之气,关键在笃志,气随志行,志坚气聚,志大气浩,故曰志气。匹夫不可夺志,什么威胁利诱都不动心,压力变成志壹而气动的动力,平日直养勿泄气,可以浩然于天地。他曾引曾子之言:吾尝闻大勇于夫子(孔子)矣:“自反(反思)而不缩(理不直),虽褐宽博(即使是穿短衣的贱者),吾不惴焉(恐吓他)。自反而缩(理直),虽(对方是)千万人,吾往(进)矣!”(《公孙丑上》)儒者大勇,才是中华正气!】
《述而·六》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本章与上章都是孔子对全面发展君子素质的重要论述,仁、智、勇专就基本品质论,道、德、仁、艺则从修养要素谈,宜互相参读(详后《士君子品格篇》)。“道”原是可通行天下之路,引申为事理总原。后来世路多歧,有合人性的正道,非人性的邪道,少数人行私的左道与遵天下公意的大道,权贵驱迫而奔的势道与民心渴求的公道。孔子之世,当道者多行无道,故先须不忘所志在天下正道,念兹在兹,矢志不移。故“于道”,著重一“志”字。“德”或指品性,或言才能,总之是自身素质。“德者得也”,学道有得与否,就看行有德与缺德。“据,杖持也”(《说文》),即手所持以行路者也,无杖则倾跌,唯德可保身不失道,无德之道,空谈而已。故“于德”,特下“据”字。仁尤不可须臾离,此处用“依”,与“据”同中有异:“据”重在行事之所恃杖,“依,倚也”(《说文》)则偏重心所贴近处,如亲近仁人善待他人,皆“依仁”。
饶有兴味的是学经典而“游于艺”的学法。“艺”据古注指礼、乐、射、御(驾车)、书(写字)、数(算术)六种周代上流社会必备的本事,也是孔子教学的课目。六艺亦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古经典,通称“六经”(后世之“艺”,则兼赅各种小道技艺,与“经”相对)。儒本以教六艺为专业,孔门自必要当基础课教学。可是与志、据、依不同,“于艺”是“游”,朱子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沉浸其中而心无所系,自由涵泳,形同于玩习,不考试不比赛,最有益于学人灵源智府的开悟。孔子于《易》,要不在占吉凶,“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易·系辞上》)于《诗三百》更不拘守本义,取其兴感启思而已(详后《论学篇》)。古之学者耕且养,行有余力则学文,学的方法只能是通大体、玩经文而已,反而费时少而进德多。《汉书·艺文志》说儒家学问正是从“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得来!六经不尽言仁义,而孔孟读时特留意其中的仁义而取用之。游玩经典自出大学说,最是明识善学。故而秦皇灭仁义则株连而焚五经,汉武虽尊五经而可不行仁义;后世尊孔必尊经,尊经未必不篡孔。盖六艺五经虽为仁学所出之大源,既自成一家即有别于母体,孔学与经学可谓子与母,和而不同。夫子虽熟玩六艺之文,而所志独在仁道,故其学可为王者师。汉后传经之章句鄙儒志不在道、行非据德,心不必仁,专务博闻强志,破碎大义,支离字句以为经师为专家,则学与身离,貌似学科发展的科学分工,其实是人与文的背离,不再是人文一体的人文精神了。“道”于是只剩概念。总之,游文玩经,则经文为触发自由联想的契机,自我充实的灵源,经与人皆活泼自在;死抠章句,则经义支解为一堆零碎字义,人与经俱死于教学。“游”之足贵,不以学经典妨碍自由思想也,孔子堪称表率!】
《子罕·六》
太宰(官名)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欤,疑问语气词,下同)?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放任)之将(成为)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会干)鄙事(贱者所干的事)。君子(社会身份高者)多乎哉(手艺知识会多吗)?不多也。”牢(弟子姓琴名牢,字子开)曰:“子云,‘吾不试(试用,任职),故艺(学会些技能)。’”
【太宰见孔子多才艺而怀疑他莫非天生圣人,孔子自言都是“少也贱”才学会,你们高贵当然不会。末二语中的悲辛愤世,情见乎辞。读书若仅仅了解这点“信息”而不长见识,无益也。《论语》中屡载时人称孔子是“圣”而他始终如实自剖,断然拒绝。对自己的道,他热望世人能理解,生前不行就身后也好。“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珍重名声却又自废最高的“圣”名,这是真孔子!可见说这“圣人”是“封建统治者给捧起来的”,是不实之辞。“圣”的含义,也先后有异。“圣,通也”是为本义,指办事能力,“事无不通”“博达众务,庶事尽通”之谓“圣”,故本章以“多能”为“圣”。东周时代理性高扬后,渐渐转为“上智之人”“心明通知”,事之“多能”不知不觉地为士人轻忽了,思维逐步脱离现实而自神。荀子论证“圣人者,道之极也。”(《荀子·礼论》)于是自在的大道全被“圣”一人垄断了。秦汉以降二千多年更不得了,最高真理(道极)又被“圣上”独占,真理兼权力一手遮天,天下身心俱被桎梏。
本章又有一事可思:贱者“多能鄙事”,可出圣智,受世尊敬,是则贱亦可成圣!三代明主多历大难而后得天下,名臣贤相且大半出自贱役乃至囚徒,从不掩饰,《老子》且视为宇宙公理:“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曹刿的名言:“肉食者鄙!”论人价值只重千秋功德,不计出身贵贱。这与欧美传统文化之惊羡权贵,崇拜富豪,恰成对照。只是当代中国才开始“与世界接轨”(大概中国本非“世界”之一部):地富“狗崽子”,右派“羔子”之吼声犹在耳,转眼间“倒爷”“大腕”“打工仔”(仔,崽,南北一声之转耳)“白领”“蓝领”已盈耳矣。“权贵血统”统治下的鲜血,“富可豪而劳工耻”世风中的泪水,提出了社会应如何对待“贵”与“贱”的大问题。《易》云:“以贵下贱”,天下方安,因为“贵以贱为本”。贵之所以可“贵”:“贵,归也,物所归仰也。”(《释名》)只有尊重厚待贫贱者,众所归心,始可贵。奴隶主看待卑贱却是:“贱,践(踏)也,卑下见(被)贱履也。”孔子在贱中长大,三千弟子多出贫贱,一生最不可忍的就是不仁:只因地位低就被任意踩脚底,不把同胞当人待的奴隶主,自己就非人。】
《公冶长·二十七》
颜渊、子路侍(伺奉)。子曰:“盍(何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所乘马车)衣(穿)轻(钱大昕考古本无“轻”字,是)裘,与朋友共(同享),敝(坏了)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勿)伐(自夸)善,无施(加人)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后世总喜把夫子美化(或丑化)为道貌岸然的说教者。想不到言志这种理想教育的严肃场合,孔门师徒竟如友人促膝倾谈,绝无闻而生厌的豪言壮语,令人怀想其时师道之淳,学风之正。子路来自“卞之野人”,粗豪刚直,车同乘裘共穿,用坏了也不计较,所愿恰符朴直无私之性。颜子深悟夫子之道,善能推己及人,志在学道自得。最平实而远大者,还数夫子,所愿不出善良生民所热望,老安友信而少怀,既是个体的人生价值,也是人道社会的安乐图景。过此之求,“伟大理想”“壮丽乐土”代代君王与圣哲们都许诺“定要实现”,也曾疯狂试验过,临了反思,何曾消除老者被遗弃、朋友无信义、少者缺乏健全成长的社会环境?孔子之志是人生正常需求的朴实概括,任何社会皆宜作基本准则。夫子不自设制度、发明主义、依靠谁打倒谁。表明他不是政治家,不谋统治人,更无特定“阶级觉悟”,只是位热爱人类孜孜求老少安乐、朋友忠信、社会人人各得其所,遂性生活的伟大哲人。
安之、信之、怀之的“之”,是指使安、使信、使怀的“我”,还是代老、友、少?旧说各异。明白的原文,又叫注释专家缠绕胡涂了。强生分别,实为多事。志者心所向往,既是我的追求(我欲使老安、友信、少怀),自然也是我所愿见(出现老能安、友可信、少者得关怀的社会)。此思理为古哲常见,如我自觉人为万物之贵,故以道德人格自珍自贵,且以此敬人爱人,而人亦敬之爱之,仁在人我之中矣。必欲追究君子是以自爱为宗旨还是爱人当主义?则求深反惑也。当世论者多不怪自己对母语与传统思维渐失理解力,反而责怪中国汉文概念不精密,理论非科学。现代工商社会生产的机械脑袋读不通古书,哪能迁怒于传统文化?】
附:《礼记·礼运》(摘录)
昔者仲尼与(参加)于蜡(zhà年终大祭)宾(作礼宾)。事毕,出游于观(望楼)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孔子弟子)在侧曰:“君子何叹?”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夏、商、周)之英(明主)。丘未之逮(赶上)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指五帝时期),选贤与(推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本业),女有归(归宿,指嫁人)。货恶(嫌)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犹言自己不曾出过力)也,不必为己。是故谋(计策)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出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大人物)世及(世袭),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治世之纲);以(用礼义)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划田界村域),以贤(表扬)勇智,以功为己。故谋(阴谋)用是(因此)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指礼义治国)其选(三代人物中的秀出者)也……是谓小康。(按:“康”是安乐,“小康”为君主以礼义制度保障天下民众享有安乐人生的局面,非国家经济指数。比起道德自治、废除政权暴力的最终“大同”,只是初步,其康乐尚“小”。)(下略)”
《先进·二十三》
子路、曾皙(曾参父,名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因)吾一日长(年长)乎尔,无吾以(通“已”,停止)也(意为:别因我在场就都停住不说了)。居(平日居处)则曰‘不吾知也’(古文否定语后之动宾顺序与今语相反,句意即‘不知吾也’)。如或(有某人)知(用)尔,则何以(以何,拿什么去干)哉?”子路率尔(不加思索地)而对曰:“千乘(兵车数)之国(这是中等国),摄乎(挟制在)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加上有军事行动),因(继)之以饥(无粮)馑(无菜);由(子路名)也为之(治其国),比及(等到)三年,可使(省“国民”)有勇,且知方(懂规矩)也。”夫子哂(shěn微笑)之。“求(冉有之名)!尔何如?”对曰:“方(方圆面积)六七十,如(或)五六十(都指小国),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民足食)也。如其(至于)礼乐,以俟(须待)君子。”(中省“子曰”)“赤(公西华名),尔何如?”对曰:“非曰(不敢说)能之也,愿学焉。宗庙之事(指祭祀典礼),如会(诸侯面见天子之礼)同(诸侯齐见之礼),端(礼服)章甫(礼帽),愿为小相(助国君行礼的官)焉。”
“点!尔何如?”(中省“曾点”)鼓瑟希(声稀疏),铿(kēng)尔(拨瑟终曲之声),舍瑟而作(站起身),对曰:“异乎二三子(指前面几位)者之撰(述)。”子曰:“何伤(妨)乎,亦各言其志也。”(曾点)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沂水),风(当风晾发)乎舞雩(yú求雨的祭坛),咏(歌诗)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赞同)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发语词,无实义)二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子曰:“为国以礼,其(代子路)言不让(谦),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不是治邦之道,下同)也与(欤)?”“安(何以)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意谓虽小也是国)?”“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之事如会同,非诸侯而何(宗庙会同之事,不是诸侯礼又是什么)?赤也为之小,孰(谁)能为之大相?!”
【《论语》五百章大多寥寥数语,如此记事首尾完具,对话神情毕现的长篇,并不多见,也很耐读。古之良师懂得“善教者使人继其志”(《礼记·学记》),子路之使国勇义,冉有之令民足食,公西华之助君行礼,虽事各不同,而皆出于为邦之道,非谋身之术,是以夫子一一予以肯定。孔子教书正为培养治国之才。即使不满子路之“率尔”,也只一哂,过后才指出“不让”之失,尊重学生是师道修养之一(可参《礼记·学记》)。如今强调理想统一,言起志来众口雷同,个个凌云,不听已知,心口不一,能不讨人嫌!言志必心诚,诚出性情,看孔门四子侍坐,各就其才性所近而坦言,言不欺心,所以侍坐章读来有味。
四子中最特别的是曾皙,他随意鼓瑟,神情萧散,志在沐春风歌舞雩,意态高远,所言只及个人闲适,似不关治世安邦者。这几乎是汉武帝认为可杀不必留的“无用之材”,现代所尚的“个人自由主义者”,孔门一般也不提倡。而本章却为夫子所独钟,闻而油然动容,不禁深深叹美:“吾与点也!”似唯点能道出孔子深心所神往者,何以故?旧解因曾点平日无高行而今有远志,谓之“孔门狂士”,是因人废言,夫子不取。又说因孔子自己不得志于世,故偶闻点语而兴慨,“寄意巢许”。则把夫子的深情向往曲解为消沉避世之想,尤不足取。不得志就避世,是隐逸之徒,知其不可而为之,方是孔丘。孔子之惶惶求治,孟子龂龂争辩,岂性喜治人好争辩也哉?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变革)也。”孟子云:“予不得已也。”孔孟原儒的本愿是志道德不志统治,天下无道,势不得已乃投身求仕论政,所事非所乐。足食足兵,富国强兵之后,人再追求什么?当今鲜有思者。贵者一心权力万岁,富者满脑贪婪无厌,贫贱唯求生之不暇,是以天下多近图一身,少见远志。唯志道之士,志高意远,乐道无穷,进德不已,懂得礼法只为无礼不法者设,教为了化,治为不治,权所以除特权,国为了消亡国。君子参政,所从事不过“小康”,而所志远大矣,“天下为公”的“大同之世”是也(参《礼记·礼运》)。即使个人追求,君子也决不以学几样谋生专业为足,“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曾点何以志于诗乐?古人论乐,以为生于心而和气血,发于情而调情性,终至与天地声情相应,达到此境界,人乃成“天地之心”;反视什么统治术谋身术,藐乎小矣,不足齿也。只有拒绝权钱奴役,根除治人整人的癖瘾,专注于自珍善性,务期自我之尽善尽美者,乃能欣赏曾点描述的人生境界。孔子教人多切实可行,故其言如何由乱而治多,言由大治进而自化无须统治者盖鲜,所以“与点”之深意不易为人理解。此意一被曾点所点出,则孔子为人格道德家而非政治家的本性大明,故朱子《集注》曰:“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史》言诸子“皆务为治者”(《太史公自序》),知孔尚浅,至黑格尔之徒讥孔夫子不懂形上之学,则无知妄言矣。】
《里仁·八》
子曰:“朝(晨)闻道,夕死可矣。”
【此章寥寥七字,而大道对人生无尚珍贵之意、夫子热切求道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死生亦大矣,然而君子之身因道而尊贵,唯道能最大限度地提高生命价值。人而不知所以为人之贵,行不入道,蝇营狗苟浑浑噩噩,则生为虚生,死亦枉死。果能通明大道,即使过上一天,也已与道一体,如《老子》所云:“死而不亡者寿”(三十三章。谓身死道不亡),可以无憾矣。
朝闻夕死,当然是推而至极的假定之辞,古文之“可”是粗可、仅够之意,非所愿尽足,朝闻夕死,也与生死关头杀身成仁之义不同。有人误说成:“朝闻当行之道,夕以死赴之,无苟安,无苟待,成仁取义。”(黄式三《论语后案》)则是一旦闻道就立即找机会殉道了,连“闻斯行诸”的子路且不为,而谓以仁为心、中道而行的夫子会如此乎?仁道为人生非为人死,“杀身”是身不得已,此“死”则自然老死,互混即谬。又“闻道”之“闻”,古注云:“耳之聪也”“智也”“知也”“受也”。从“听而不闻”这一贬义语可知,“闻”重在心明其义而见诸行:“上士闻道,勤而行之。”(《老子·四十一章》)古之闻道,非如今之听点信息,记住道理那么容易。古人常说的“臣闻之”“未之闻也”,皆吾所知可行或不能理解不可实行之意。而今《论语》研究的“空前之举”却武断曰:“‘闻道’之‘闻’只能是听到,所听到的不能是抽象的‘道’,而是听到诸侯某国实行道的事实,如诸侯的国君真正地掌握了实权,已经‘政不在大夫’……等等。据以上陈述,‘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译为:我早晨听说那个国家实行道,当晚死去也安心了。”(古棣等《孔子批判》)这一说一译,就把一生学道修身、行道救世的孔子,改编成为天天听音信、翘首企待某国君执国政就当晚死去!以此伎俩丑化中华先圣诚不费事,无奈世有《论语》全书在,有先秦史籍在,天下不悦不服批孔批周公之读书人也还在!春秋虽属由盛转衰时期,而社会还没有乱到战国那种地步(参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政在大夫与陪臣执国命之类情况并非普遍,列国政权主要还是君权,根本用不着朝闻夕死地痴待;即使战国,总趋势也是诸侯君权在兼并混战中步步坐大,架空天子,荼毒生民,最后由嬴政吞并天下。正因为君权空前膨胀,所以孔孟言仁政保民,独责国君(详后《德政篇》)。只盼“国君真正地掌握实权”,惟恐君主不够独裁被篡弑者,正是古今反孔的法术权势专家!
旧儒的误解,则以为圣若夫子必尽知天人大道,决无未明之理,故将明白如话的“闻道”,添字另说为“行道”: “年已垂暮,道犹不行,心甚不慰”(何晏《集解》),“伤道不行”的忧世之意(皇侃《疏》引栾肇云),“闻天下之有道”(孙奕《示儿编》)。夫子诚忧世莫行其道,临终还叹“天下莫能宗予”。然本章明明说的是“闻道”,不是道行天下。夫子有没有未闻之道?一事之理,自不难,若大道无穷,则谁能说全知尽闻?夫子从不敢以无所不知之“圣”与无德不备之“仁”自居,耻言过其行也。“学然后知不足”,所思益深,其疑亦深,志愈高远,愈感难及。况孔子身逢传统秩序已动摇,新的治道尚无端倪,“盛衰之际”的道德难题,该有多少。孔子以一介布衣之士第一位出来寻求天下的正道,既对仁本立场充满自信,又对世道失望而生行道艰难之感,不怨天尤人,转而自恨人道广大未尽明,激发为忘忧忘老,孜孜矻矻,下学上达,倘得大道,虽死无憾!此道何等庄严,求闻何其诚敬,本章滚烫之诚,感发千古思想者深广矣!如果闻不必行,道无须对天下负责任,只求敷衍成章沽名利,则“闻道”又何难。故《中庸》曰:
“君子之道费(广大)而隐(精微),夫妇之愚(喻未学者),可以与知焉;及其至(极)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不才),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故须“博学之,审问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未)学,学之弗能,弗措(放弃)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
顾炎武引夫子赞颜回的话解释此章,最得真意:
“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有一日未死之身,则有一日未闻之道。”(《日知录》卷七)
夫子之道,既让贵贱贤愚人人皆有改善的方向,又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要求自己求道日进,日日进!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多满足于给自己的学说构筑成一个体系,排斥异己;唯孔子从不固步自封,永远只有学道不厌,修道不倦……此所以为圣哲乎。】
2004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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