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今天，应该都是拜他们所赐。
很早就想写一篇专文回忆一下那些教过我给我人生带来深刻影响的老师，当然不全是什么师恩难忘之类的吉祥话，也有些没有资格为人师表的老师曾给我的人生带来重大的灾难，一样令我记了几十年，不过性质不同罢了。一个是感念，一个是记恨。
我只是想实事求是地盘点一下我成长的道路上遇到的这几位老师。
01
我读书的时候，字总是写不好，歪歪扭扭，常常一个字分两家，常常干“出格”的事儿。父亲虽然只读过初中，但他字写得好，全村都数得着。他觉得我的字给他丢了人，子不类父，但自己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去教我。
那时候村里有个老先生在学堂教书，算是十里八村很有威望的老教师，字也写得好。我父亲就登门请师，很隆重地把老先生请到我跟前，指点正在每天练习毛笔字的我。老先生看了一眼便说：这个娃儿的字将来能成大器，不过当下写的字倒全无劲道，需要如此方成。
我虽然看上去呆傻，其实内在的悟性蛮高，得了老先生的指点，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像《少林寺》中的觉远和尚练武一样，不知疲累，乐在其中。等写完了满满三十大本三十页正反面的毛笔字后，学堂里的毛笔字课我总能拿到至少八个圈。那时候，一页毛笔字是十二个字，写得好的老师会在那个字上也用毛笔字蘸红墨水画一个红圈，以示满意。
再后来学校暑假补课，我就成了老师的御用写手，拿着习题本在黑板上奋笔疾书，还帮着出黑板报的老师在学校唯一的一块宣传栏上龙飞凤舞。
虽然今人已不大写字，但从那之后，我每一次的提笔落字总会引来身边人的一片赞叹：字写得真好！我心里对那位我该称呼爷爷的老先生钦敬不已，他是我人生写字启蒙的老师。
几年前，老先生辞世，我人在外地，不知消息，也无法回乡凭吊，心中一辈子感念。
02
小时候有段时间，学堂数学老师像走过场一样更迭频繁，隔段时间就换了一副新面孔，连带着好多同学的成绩一落千丈，经常名列前茅的我也在其中。很多堂课没有老师，校长就让我们自习做作业。
雷打不动的是语文老师，但他被我们起了个诨号——睡觉大王。一上他的课就让我们自习，他自己就趴在讲台的书本上呼呼大睡，呼噜声传遍课堂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乐得清闲，各玩各的。
可恶的是下课铃响了几遍，他仍是不醒，我们不敢散学，就有胆大的同学去拔老虎毛，走到讲台把他推醒，然后退后一步恭敬地鞠一躬说：老师，我们下课了。
语文老师迷迷糊糊睁开眼，随即从流口水的嘴里挤出两个字：下课。
这样，我们不仅数学课亮了红灯，语文课也常常是跟着起哄。后来知道，语文老师之所以睡觉，不是因为他喜欢睡觉，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教课，他自己连小学都没毕业。他走了后门要了一个教师岗位的编制。直到今天，他每月还能拿三千块的退休金。
更可恨的是，每学期结束时，除了语文课本，我们所有的作业本都会被他以存档的名义收回，后来我们知道，他把我们平时珍爱的作业本全部当作垃圾卖了钱。
这样的老师真是误人子弟。讽刺的是，他那时候长得很像鲁迅先生。
03
我人生中第一位对我的学业产生深远影响的老师一样出现在小学学堂。他也是最后一个被请来的数学老师，好在他留下了，没有走马观花地被换走。
他从三年级开始教我们，他把我的数学成绩从及格线直接拉到了九十分以上的水平，再也没下来过。即便我的语文仍然毫无起色，数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谁的作业写的好，他会留下“工整干净”的评语，我们以获得这四个字的评语为最大追求。
因为数学老师的短缺，他从三年级开始跟班，一直跟到我们五年级，我的数学成绩一直都保持在九十分以上。
他的教学非常有特色，恩威并用，做好了夸你，做不好骂你，什么脏话都有，但我们就是喜欢他，所以喜欢数学。他根据每个人的成绩给我们定了一个分数线，我是90分以上，最高的那一档，下面有80—89、70—79、60—69这几档，为了保证我们的成绩稳定，我们几乎是每周一考，站在他跟前看着他改卷。
若我得了100分，他会夸我一番，若我错了一题，哪怕仍旧是90分以上，我等来的可能就是一顿臭骂，直接招呼我爸妈去了；如果低于90分，耳光是少不了的。这样，我的数学考试几乎全是100分，像抄了答案似的。他很欣慰。
冬天有早学，我们起得很早，就去他家里敲门，他带着学堂大门钥匙。然后我拿着习题本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他带着同学们去学校后面的操场跑步。这在多年前的农村学堂，被很多人看成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举动，他坚持这样做，说对我们身体有好处。后来同学们暖呼呼地进课堂抄习题。
小升初，我用数学全镇第一名的成绩回报了他。他很欣慰。
再后来，学堂学生骤减，许多人外出打工，他也跟着外出打工，毕业后没联系过也没再见过。听说他在城市收废品，生意蛮好。我想，当初的我们就像是一堆没人要的废品，经过他的回收利用，我们就又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有时间有机会，挺想与他坐下来喝两杯大酒，聊聊那些旧时光。
04
班主任是个当年高考战斗八年的高度近视的矮个胖子，大腹便便，教我们代数。
有段时间，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暗恋。成绩一落千丈，曾经数学全镇第一名的我竟然对代数一窍不通。
后来班主任找我聊天，劝我“改邪归正”，说了不少动情的话，我心有戚戚，但死不悔改。有一次突击查作业，没做的中午不许吃饭。全班只两个女生完成了，我喜欢的女孩在其中，还有一个是班长。
没人敢下去吃饭，我去了。端着饭缸，一路小跑着，一边用勺子敲着缸子，一副不知大难临头的贱样。食堂门口被班主任发现，嘟哝了一句：谁让你下来吃饭的？
下午的代数课，成了我一个人的批斗会。他站在讲台上，揪着我的耳朵不放，一会把我提溜到左边，一会把我提溜到右边，下边还用脚不断地踢我。十三四岁孩子，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了丑，也顾不得许多，趴在座位上哭的稀里哗啦。
他代课从不看课本，而是通过习题教学，每堂课在黑板上抄三五个习题，然后找班里成绩最好平时他最器重的几个人上去做，几乎从未换过人，更多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儿，我从未被喊上去过。
元旦晚会，全班每人交了班费，由他负责采买橘子、瓜子、花生等零食。后来我们被喊去他家院里帮忙拔野草，我看到我们凑的班费买来的一大袋瓜子敞着口放在一个小凳子上，周围堆满了瓜子壳。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挥着我们小心点不要踩到蔬菜了。
初中学英文，我还没有从汉语拼音的习惯中改过来，一次课上被英文老师问了“香蕉”的英文怎么拼，傻傻的我用汉语拼音的读法念了出来，同学们哄堂大笑。后来他把这个段子传遍了每一个班级，每一个老师。好像他从不知道要保全一个孩子的自尊，更不知道如何引导一个孩子习惯英文发音。我羞愧不已，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生物课老师是另一个年过半百方言口音浓重的男老师兼的，也是我们的校长。男女生理那一章让我们自习，我们都把书翻烂了，有些地方还是弄不懂，问他，他就训我们，让我们自习。语文课，他用非常浓重的方言口音带我们读课文，还自我感觉良好。优美的散文经他一读，我再也不想学。
因为这么多糟心的事儿，我不得不在读了两年书后毅然选择转学。
后来我几次回家办事，与当时的同学闲聊起过去的这些事儿，她提到了这些老师，我一脸不悦，一个不懂得如何引导学生尊重学生的老师，一个不知道何为有教无类的老师，一个不能为学生树立榜样的老师，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教书育人。
05
转学后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没有住校，在校外找了个民房住了下来，开始刻苦。
班主任是个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但声音洪亮的男人，教我们几何。他很有一套自己的风格和方法。一个一百三十多人的大班，硬是在他的治下“物阜民丰”，不仅没有捣乱的学生，每次月考，年级排名中我们班都出尽了风头。
我的成绩自然迎头赶上。
有一次生病，无法到校。我一个人正躺在床上将息，门未关，不觉踱进一个人影，抬头一看是班主任。
他很详细地了解了我的病情，知道没有大碍，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连口茶也未喝，实际上是我没意识到去倒茶。我没想到一个学生生病会劳烦一个老师专门过来看望，嘘寒问暖，令孤身在外求学的我倍受感动，无以为报，只有努力学习。由是，我的成绩越来越好。
最终，我通过那一年的苦读和老师不厌其烦的教导，顺利考入省重点高中。
毕业很多学生请班主任在纪念册上留言，他给每个人都留了同样的两句话：踏踏实实工作，勤勤恳恳做人。
那时候，我们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还有高中要读，还有大学要考，但他已然把我们看成了大人，给未来要进入社会的我们一个最中肯的忠告。至今铭记在心，时时忆起，未敢忘怀。
06
读高中时，班级前后两个门，门后时长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像是一部恐怖片。
班主任是个膀大腰粗的高大魁梧汉子，可能是因为教我们政治的关系，说话一套一套的，净是些大话、空话，言之无物。
他极少关注我们的生活，学习也不过是那几个拔尖的在他那里挂了号，其余一概不问。令他唯一乐此不疲的差不多就是趴在教室后面的门缝里监视我们了。这让身处被监视中的我们不得不提心吊胆，时长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
我在班里成绩平平，人也不扎眼，安分守己，做了一个班干部——团支书，直接向他汇报工作，两年里竟然没怎么跟他有过交流，更不用说其他同学了。总感觉他跟我们保持距离，若即若离，客客气气的。说话做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眼神中充满了戒备、警惕和怀疑。
似乎没人跟他交过心。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求我们写周记，然后上交，由他来批阅。他教政治，缘何如此？想来是想以此掌握每个人的动态，了解每个人的思想和心理状况，以防意外。但批语大多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客观分析，依然没有任何感情。
后来听说，他一直忙于评职称，根本没多少心思管我们。后来评上了，买了一大包糖请我们吃，让班长发下去。但他从未开口跟我们聊过学习以外的事。再后来又听谁说过年回家碰到了他，又升职了，他不记得我们了。
他总是不动声色，深藏不露。我不喜欢这样的老师。最是冷血、无情。
07
大学的四年，跟我一起喝酒最多的不是同学，是一个老师。
读大学时，除了管理全系事物的辅导员，每班还指定了班主任，这个规定我们赶上了，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
他教我们不止一门课，硕士毕业生，苍老，随和，不拘一格的上课方式立马就获得了青春不羁的我们的好感。不是每个老师都有这个荣幸的。
我们一起在演播室里讨论剧本，剪片子。一起在周末的饭馆里喝酒高论，怀疑人生，一起在深夜的马路边撒尿狂笑。
他从不告诉我们道理，只是把事实呈现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找答案。他从不按部就班地照本宣科，而是从网上找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视频、图片和文字素材，用自己不太会组织语言的嘴，用一双精致聚光的眼睛，带我们一起尝遍生活五味，看尽社会百态，感受人间冷暖。
他总是偷偷地给我们放一段视频，还故作神秘地要我们不要往外说。他很忙，但从未怠慢我们抛去的各种请求。学生的婚礼他参加，学生需要帮助他出马，酒喝到烂醉依然笑靥如花。我们的师生关系更多时候被我们偷偷换成了好哥们、好基友。
他会以过来人的眼光给我们好的建议，也会以朋友的身份陪着我们诗情画意。学习上他引导我们，考研时他教我们窍门，毕业时他给我们忠告。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喊必到。他有自己的执念，总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却总是因各种原因迈不开步，只能一点一点磨，慢慢也有了成绩。
大学四年，我没从书本上学到什么专业知识和经世致用的道理，反倒是在一次次酒局上，听着这位大我们十多岁的恩师兼朋友不断唠叨的学习技巧和生存手册顺利毕业。
遇到这样的老师，是一种幸运。
我前半生遇到过很多老师，或长或短地，他们来了又走，从此不见。我像是一个任他们涂抹的小姑娘，或美或丑，当时看不到，只有照起镜子，才知道哪个人用了心，哪个人使了坏。
我自断是一个寡情的人，不懂得感恩和回报，对我好的我未必感念。但在我身上做了恶的，我一定记得，因为那痕迹太深，一辈子抹不去。那是对一个少年的伤害，是对一个孩子冷漠麻木的摧残。后来我见到过其中的某些人，他们老了，认不出我，或者根本就不记得我。我也不便往事重提，不过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苟活，从此互不干扰，问心无愧就好。
祝当得起“老师”这两个字的老师，教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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