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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红楼梦》中细节描写对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

周汝昌先生评价《红楼梦》说,它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从所有中国明清两代重要小说来看,没有哪一部能像《红楼梦》具有如此惊人广博而深厚的文化内涵。鲁迅先生也认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内容丰富,包罗万象,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尤其是《红楼梦》中多处运用到了细节描写这种手段,通过对人物的外貌、语言、动作、神态、心理、环境等一系列细节描述,赋予人物以丰满的血肉和鲜活的生命力,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小说人物形象,使人物性格的鲜明性与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同时显现在读者的眼前。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就《红楼梦》中细节描写艺术对人物塑造的作用进行浅析。

一、细节描写的作用

细节,顾名思义就是细小的情节。细节虽小,但是它的作用却并不小,有着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特点。

整部《红楼梦》中,对人物外貌、服饰、心理、神态以及环境等方面的细节描写几乎无处不在,表现方式真实生动,细腻精彩,不着痕迹地渗透于整部作品中,运用得淋漓尽致,从而造就了《红楼梦》中大大小小数百人物都具有独特鲜明的个性特征,就是什么人说什么话,听见什么话就知道是什么人,真正达到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样的效果。

正是由于曹雪芹紧紧地把握住了细节描写与人物性格和主题思想的内在联系,使人物性格的鲜明性与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同时显现在读者的眼前。这些细节相辅相成,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独特,情节更加流畅感人,环境更加独具神韵。

二、人物的外貌和服饰的细节描写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林黛玉初进贾府,通过她的眼睛,用镜头似的语言,浓墨重彩地绘制了王熙凤的出场情景,并重点描述了她的外貌和服饰细节。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的主角之一,是贾琏的妻子,王夫人的内侄女,贾府通称“凤姐”、“琏二奶奶”,贾母对她的爱称是“凤辣子”。

曹雪芹用细似金针的妙笔,极为传神地对王熙凤和服饰进行了描写。作者仿佛一位高明的摄影师,从上至下,从远至近,镜头缓缓向前,步步推进后再进行特写:写她的服饰,先概括其衣着华贵,凸显了凤姐整体形象的雍容华贵,流光溢彩,紧接着从头饰、裙饰和服装三方面再作铺张,极力铺陈凤姐集各种贵重珠宝于一身的妆扮,显示出她的华贵和此时的权势正值巅峰时刻;同时也暗示了她的贪婪、俗气。对于凤姐的容貌,就更是细致入微,出神入化了。“三角眼”、“吊梢眉”,六个字高度概括了凤姐的美丽容貌特征。

凤姐是《红楼梦》中第一个采用细节手段描述的主要人物。这段传神的描写对凤姐服饰和容貌进行了高度概括,她虽春风满面,讨人喜欢,但俏丽的容貌下隐藏着刁钻和狡黠,难掩对权利和金钱的贪婪及狠毒泼辣,也恰如其分地勾画了一个贵族少妇的形象。

也正因如此,脂批中这样评价: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

对于《红楼梦》中诸多角色,作者对这种通过人物服饰和外貌的细节描写凸显人物性格特征的方式,可谓驾轻就熟,运用得炉火纯青。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再次运用了对人物外貌与服饰的细节描写手法:

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髻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惟觉雅淡。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钗是一位妙龄少女,她的服饰与之前凤姐奢华的服饰相比,既不绚丽,也不奢华,这恰恰体现了她性格中无欲无求的体现,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

《红楼梦》中,像这样对于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外貌和服饰的细节描写,可谓俯拾皆是,如黛玉、宝玉两个主角等等,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三、人物的语言细节描写

不同的人物,由于出身不同,文化层次不同,环境不同,立场不同,因此语言方式表达也非常不同。在刻画人物形象时,《红楼梦》通过摹写不同人物的特定语言,尤其是对语言也进行细节描写,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

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王夫人随口问黛玉服药情况,宝玉趁机向王夫人要三百六十两银子,要给林妹妹配一料药。为了让王夫人相信他所言非虚,宝玉先后拉上了宝钗和王熙凤来证明。宝钗坚决不肯给宝玉作证,倒是凤姐最后确实证实了宝玉不是扯谎。

贾宝玉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黛玉便拉着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

这一次,宝玉竭尽所能让母亲深信,林妹妹的病只要吃了这种特殊配方配置的药就可以治好,黛玉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冰雪聪明的她于是主动向王夫人示好,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女孩子在长辈面前的憨态。

于是她忍不住向王夫人撒娇似地告宝玉的“状”,并且用了极为亲密的举动,“拉着王夫人”,希望用这种方式,拉近与王夫人的距离和冷漠感。

王夫人的回应呢?

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对黛玉这次小小的撒娇,王夫人反应冷淡,干巴巴的说了句“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冷冰冰没有温度,味同嚼蜡,一副敷衍的样子。

就在几分钟前,宝玉向宝钗求证不是自己说谎时,王夫人又是如何表现呢?

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

王夫人对黛玉身份定性为“宝玉”的妹妹,叫的是“大姑娘”,面对黛玉的撒娇不回应,以冷漠对之;对宝钗的称呼明显透露出亲密,一个“宝丫头”,又是“好孩子”,满口里都是一个长辈对喜爱的晚辈的宠溺。

王夫人虽然出身名门,可冷心冷面,从黛玉进贾府的第一天起,王夫人就表现出了对黛玉的不喜,原因很复杂,有和小姑子贾敏不和睦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宝黛恋妨碍了“金玉良缘”的缘故。

这两句话看似简单平淡,却蕴含了她对黛玉和宝钗二人的称呼、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态,并把她对二人的真实看法和对待两人的云泥之别表达得淋漓尽致。王夫人对黛玉发自内心深处的厌恶以及极力想促成“金玉良缘”的想法,都通过这几句对话中的细节彰显。

四、人物的心理细节描写

《红楼梦》中应用了大段心理细节描写方式,既没有旁白或由作者出面交代,而是和现实一样,把人物的心态直接表现在语言细节当中,描述出特殊的语言状态,使人物的心态不着笔墨而毕现。

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著名的“宝钗扑蝶”是对宝钗这个深受封建礼法束缚的少女的细腻描写,侧重于宝钗的心理活动。

宝钗原本准备去找黛玉玩,却发现宝玉正在往潇湘馆去。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宝钗对宝玉和黛玉的亲密心知肚明,宝玉的心思她十分清楚的。转身回来的路上,她被前面的蝴蝶所吸引,一路追寻,正巧听到滴翠亭里小红和坠儿在里面说话。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宝钗性格圆滑世故,城府深而不露,一向在众人面前塑造的是一位深谙礼教的大家闺秀形象,而这段心理活动,却相当于揭开了她隐藏至深的真面目。连宝玉也叫不出名字的小红,宝钗仅凭声音就辨别出来,而且深谙小红的野心。这说明她十分留意怡红院动向,并非像她极力所塑造的“淑女”形象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下意识里,她对宝黛之恋有着一些深藏在心里的醋意,所以对黛玉也不自觉地有妒嫉之心。

滴翠亭外,她以“金蝉脱壳”之计全身而退,远离了祸患,却是以牺牲无辜的黛玉为代价,让黛玉在一众下人中更失人心。如果说明哲保身尚有可原,这等损人利己行径已彻底暴露了她人性中虚伪冷酷的阴影。封建礼教所期望她的以及她自己所追求的“完美人格”,在自欺欺人的鲜美外衣下,掩不住其吃醋的可怜又可悲的性格。

五、人物的神态细节描写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得到了贾母的垂青,饱经世故的她像一个天才的民间艺术家,竭尽全力地表演以赢得贾府上上下下的喜爱,这让从来没有接过“地气”的一众贾府人都笑了。

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湘云性格直爽,有点假小子的意味,所以笑起来也无所顾忌,茶都喷出来了符合她的性格特征;黛玉敏感细腻,所以表现得含蓄一些,伏着桌子笑;王夫人笑得撑不住却顾忌着身份所以不说话只指着凤姐;惜春还年幼所以找奶妈。而下人们呢,他们虽然也笑得不行,可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所以“蹲着笑”、“忍着笑”。

这一段落关于贾府众人听笑话后的反应,作者精妙无比地抓住描写了每个对象的人物特征,绘制了一副生动传神的人物群像大笑图,各人有各人的笑法,各人的性格、地位和身份都在这不同的笑中纤毫毕露地展现出来,浑然天成,逼真传神,令人声临其境。

这些惟妙惟肖的神态描写,细致入微,既揭示了人物的深层心理,刻画了人物性格,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增强了人物形象的立体感、真实感和丰富性。

六、环境的细节描写

《红楼梦》中多处细致的环境描写,不仅起着烘托气氛、营造氛围的作用,更展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及人物的思想性格。

还是以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为例。第四十回《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借用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对《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居住环境进行了十分具体的描写。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

及至到了宝钗的房中,又是什么样的布置呢?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探春虽然庶出,但她志趣高雅、有胆有才、大方开朗,其聪颖高雅可比黛玉,稳重端庄可比宝钗,精明能干可比凤姐,有“玫瑰花”之称,众人对她既爱又怕,而她的言行举止无不飞扬着一股英爽刚毅之气。探春的房间开阔,布置得十分大气简洁,一扫一般闺阁的庸俗与纤弱的气息,处处显示出高雅疏朗的情调,与她非凡的胸襟和抱负是吻合的。

宝钗身处尘世,父亲早亡,哥哥又不成器,家中日渐衰落,她不得不逼自己早早地抛弃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造成了她有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冷漠无情。宝钗的博知广智,使她深悟万物皆空,一些随缘的自然心态,有着更加淡然的胸怀,内心世界始终静如止水,对尘世中的烦扰和物质也表现得极为淡漠,并不在意。因此她的房间除了基本的配置,几乎空空如也,朴素得过于寡淡,正是符合她无欲无求和冷漠的心境。

至于整部作品中对于黛玉所在的“潇湘馆”,也多处描写“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写尽了潇湘馆的幽雅秀美。竹的外形,竹的神韵,都和黛玉相互交融。不仅从侧面也反映了黛玉是一位容貌娟秀、体态轻盈、心襟雅洁、胸怀高邈、情丝袅袅的女子,又暗寓黛玉对爱情的执着和以泪洗面的悲剧命运。

总之,《红楼梦》中的细节描写手法与前人大异其趣,描写千变万化,独具特色。斑斓多彩、绚丽多姿、无处不在的细节描绘,织就了一幅伟大的艺术巨锦,使小说富有深厚的生活气息。如果没有这些细节,《红楼梦》的整体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将会黯然失色。

法国十九世纪末印象派大画家塞尚有句名言:“天堂就在细节之中。”《红楼梦》中的细节描写就是一个缤纷乱坠、五彩迷离的艺术天堂:有诗一般的意境,象画一样的形象逼真,“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蕴藉含蓄,凝炼隽永,浑然无迹地镶嵌在一幅“结构天成”的现实主义生活画卷上。这正是《红楼梦》之所以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的奥妙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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