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是一种太常见的食物，现在别说城里，乡下也很少见到有人挑着担子卖豆腐。但是最好吃的豆腐往往是农人家里磨出来的，菜市场或者超市里码得整齐的豆腐是没法儿比的。然而，我最怀念的还是家乡的豆腐，是闫老西卖的豆腐，在哪里都找不到那么好吃的豆腐。
李长征 | 文
卖豆腐的闫老西，切出来的豆腐不用秤
闫老西不卖豆腐很多年了，但我时时还会想起他。
天刚刚有点儿亮光的时候，闫老西就挑着他的豆腐担子开始走村窜巷了。晨雾中，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打豆腐喽——换豆腐！”
一长一短，充满着节奏感。邻家的狗也跟着打拍子，想要压过闫老西的叫卖声。
闫老西瘦小枯干，一双麻杆儿般的胳膊上青筋暴跳，像是一条条蜿蜒纵横的山路。耾二头肌上一块块的疙瘩肉诉说着老西的辛劳。
长年挑担子的缘故，他的背有一点儿驼，腰佝偻着，但是双眼炯炯闪光，像是黑夜里觅食的饿狼。
闫老西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各放着四个一米见方的笼屉，屉里安稳地躺着葱白的豆腐，那颜色让我想起了教我们数学课的常老师，他有一种皮肤病，浑身上下一色儿白。
那时候买豆腐很少用钱，用的多半是黄豆。
从自家粮缸里舀出大半瓢黄豆，倒进闫老西的筛子里，晃上几下，滤掉里面的杂物，称一下重量，再折算成豆腐的重量。
接着，闫老西就拿起一把两刃尖刀，在担子一头的豆腐上，横着一划，再竖着一划，一只手在上面一拍一转，豆腐便像磁铁一般跟着他的手掌跳了起来，往碗里一送，说声：“回家煎去吧，保你咋翻都不会烂！”
以闫老西多年来卖豆腐的经验，他切出来的豆腐不用秤，份量绝对不差分毫。
有些村妇会耍小聪明，用家里不太好的黄豆去换老西的豆腐，这个时候老西会说：“哎呀，我日他哩！我走了十几个村，咋就没见过恁家这么有品相的豆子哩！恁看看，这一个个儿的，不是瘪着肚子就是咧着嘴，赶明儿，我瞧哪村有水灵的闺女给恁说个媳妇儿，包管让恁家豆子也长标致了！”
这话一说，以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做了，毕竟老西认识人多，怕传出去以后真不好找儿媳妇。
闫老西家开着豆腐坊，有两盘磨，每天的豆腐足够三四个村的销量，并不是每家都会天天吃，但也有供不应求的时候。
闫老西卖豆腐的干劲儿来源于三个儿子
老西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在上学，唯独老二学习上不灵光，倒有一股子笨劲，因此跟着他做豆腐。
老西卖豆腐的同时，也经常对换豆腐的老大娘或者小媳妇们央告：“看看有合适的人家，也给我们老二说个亲啊，老大不小了，成个家心就踏实了。要是说着了，以后恁家的豆腐我包了！”
老西的大儿子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在村里引起了轰动：那个小子，傻子似的，见人都不知道说话，咋就能考上大学了呢？看来老西家祖坟上冒烟了，风水好啊，看老西他爹那坟的位置，大沟楞子上，那可是龙头啊。
村长号召全村人集资，每家二、三块钱，凑了五百多块钱，在老西家门口连放了三天电影。
村里的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兴奋，电影没有啥趣儿，主要是看男女搞对象。
东西两村的年青姑娘小伙子凑到一起，开始羞羞答答，后来就不像话了，躲到大树后抱在一起发出一阵阵母猪生崽的声音。
老大考上大学后，闫老西的干劲儿更足了。把豆腐担子换成了架子车，天气晴好的时候，和老二一起拉着架子车各村走，逢上雨天路上泥泞，仍然挑着担子叫卖。
每到年关是闫老西家豆腐坊最忙碌的时候。
乡亲们为了过一个“丰盛”的年，挑选出自家的上好大豆，淘洗干净，一部分打做几寸宽长条状的“人造肉”，一部分用水泡发，背到老西家去磨豆腐，大部分村民都以为用自家种出来的大豆直接磨成豆腐，才是最好的。
面对络绎不绝的上门者，老西应接不暇，每做一盘豆腐收取几块钱的加工费，如果不愿意出钱，可以用大豆折算成钱，也可以用做豆腐的豆渣抵算。
豆渣比较适合喂猎，为此老西家还养着两头大母猪，猪崽用来换钱给孩子做上学的费用。
但是有一部分村民不舍得把豆渣换掉，带回家和芹菜叶搅在一起，放到锅里蒸或者用油炒，也够家里人吃上好几天。
面对这样的人家，老西就会一边干活一边大声调侃：“噫——去求吧，俺家猪都不爱吃的东西，恁咋还那稀罕哩，算啦算啦，下回俺给恁多弄点儿！”
闫老西死后，我再没吃过那么纯正的家乡豆腐
老西家做出来的豆腐，筋道口感好，尤其是放到锅里煎，怎么翻炒都不会松散，煎得金黄的豆腐，放一些白菜熬汤，特别有嚼头。
豆腐还可以切成小方块，用麻绳拴起来挂到门前，自然风干成豆腐干，家里来了客人，切几块和大肉海带一起炖，香味浓郁。
我母亲每次都会把磨的豆腐切成很多薄块，用油炸得焦黄焦黄，然后切成条状，放到汤锅里，和散子、粉条、萝卜片、人造肉丝一起煮，起锅时，再用红薯粉勾芡，最后再撒上鸡蛋花，做成一锅咸汤，真是一种美味。
还有一种说法，老西家的豆腐，特别适合做臭豆腐，不容易坏。
把切成方块的豆腐，放到一个瓦坛里，码一层豆腐撒一层盐，坛口用塑料布封紧，上面再倒扣一个碗，放到阴凉处一个多月时间，等豆腐上长满了细细的青灰色绒毛，就成臭豆腐了。
用筷子挑出几块，放到碗里，浇入少许水，搅拌成粘粘的糊状，撒入几滴芝麻香油，美味扑鼻，能把人的口水给诱出来。
闫老西的三儿子考上湖北大学那年，他的老婆操劳过度患病死了。
随着乡亲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豆腐生意越来越不好，二儿子也做了上门女婿，跟着老岳父家一起去了新疆落户。
后来老大老三也在工作的地方成了家，老西不再做豆腐了，一个人守着老家几间破旧瓦房，一日一日地消磨时光。
有一天，闫老西死了，睡梦中突发脑溢血，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第二天，上门借锯子的邻居发现的时候，老西已经僵硬了。
三个儿子带着各自的家人陆续从居住地赶了回来，老大开着黑色的宝马，老三开着灰色的奥迪，成了村里的风景。
三个儿子为闫老西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请了几个村的唢呐班子，连演了两天二人转，东西几村的人大部分都去随了份子，吃吃喝喝好不热闹，乡亲们总结说：老西有福气，儿子们都有出息，没白养活一回！
好多年没有吃过纯正的家乡豆腐了。
我想起那两年的冬天，每当闫老西的叫卖声传来，我便跑到门前的路上，等老西来到时，他会在路口临时停歇，看到我渴望的眼神，便用那把两面尖刀在那一大块豆腐上轻轻划下一块薄薄的豆腐片，用那只黑瘦的鸡爪一般的手递给我：“来，吃一口吧！”我接过来，放进嘴里，一股清香的豆味儿瞬间溢满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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