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末年的中国北方地区，就一个字：乱。
先是内乱，司马家的孩子们本事一个比一个矬，权欲却一个比一个高。长达１６年的“八王之乱”最终耗尽了晋王朝的精气神，也让刚刚从三国战乱后喘了一口气的华夏大地陷入了更大的灾难。
更闹心的是外患。中原成了空壳，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北方游牧民族数百万之众趁机冲了进来，攻城掠地，烧杀抢夺，西晋朝堂被一锅端，王侯公卿为之一空，史称“五胡乱华”。
随着东晋小朝廷在江南立住脚跟，北方的华夏民族，特别是士大夫阶层如鲫过江，纷纷逃向南方。前有大江阻隔，后有胡骑围猎，身体遭受风雨侵凌和饥饿的摧残，心里充满对故土难舍的苦楚，如此狼狈的民族大逃亡，竟有一个特别诗意的称谓，叫做“衣冠南渡”。
“衣冠”们渡江跑了，留在北方的百姓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他们历史上第一次承受着外族暴虐的统治，在“五胡”的争斗夹缝中苟延残喘。有一种说法是：“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在很多人看来，照这个势头用不了多久，北方的华夏民族就会灭种。
然而，一个极富争议的人物突然现身，改变了这个势头。他从羯人手中夺取了政权，并推行“杀胡令”，驱逐、杀死数百万胡人，几乎以一己之力屡次打败强敌，客观上保全了北方华夏民族的生存权。
他就是冉闵，一部分人眼中的“民族英雄”，另一部分人眼中的“独夫民贼”和“杀神”。
羯赵王朝的得力干将
冉闵这个人，很难写。事实上，落笔之前，我犹豫再三。
后世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倒在其次。最难的是，当你拂去层层黄沙，一点点发掘出历史的真相时，仍然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是该讴歌他的勇气和果敢，还是该诅咒他的冷血和暴力。
让我们尽量还原一段真实的历史，还原一个真实的冉闵。
“五胡乱华”这段过程相当混乱，不仅汉夷互撕，而且五胡之间也打成一锅粥。粗线条梳理一下，乱流激湍之中，在十六国前期有两股相对强大的势力，即以刘渊、刘聪为首的匈奴族建立的前赵，以及以石勒、石虎为首的羯族建立的后赵。特别是石虎时代的后赵，盛极一时，几乎统一了中国北方。
冉闵是内黄（今河南省安阳市内黄县）人，汉族，小字棘奴。他的父亲冉良参加“乞活军”与胡人作战，虽然战败被俘，但因表现英勇，被石虎收为养子，改名石瞻，年仅１２岁的冉闵也跟随父亲改名石闵。
“乞活军”是当时半官方组织的汉族难民集团。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支为了生存而战斗，或者说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流民武装，因为生计无着，被迫抱团逃难求食。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北方百姓恶劣的生存状况。
石闵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军事天赋，深得石虎赏识，像亲孙子一样抚养他。（“虎爱之，比于诸孙”）石闵第一次显露才能是因为一场大败仗，各路友军都被打得溃散逃亡，唯独小屁孩石闵带领的部队毫发无损，连瓶瓶罐罐都带回家来，让人刮目相看。
以后的岁月里，石闵带兵东征西讨，一年到头没几天歇息，说句笑话，那真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鸡晚，为后赵国倾情奉献着青春年华。他曾带人将北伐到沔阴（今湖北随县）的东晋军队胖揍一顿，斩杀了晋将蔡怀。接着马不停蹄，又跑到洛阳讨伐叛乱的梁犊军队，因功封为征虏将军。
石虎死后，幼子石世即位。石闵积极劝说并帮助石虎另一个儿子石遵夺取皇位，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武兴公、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正在兴头上的石闵还主动请缨，带兵收拾了对石遵构成威胁的沛王石冲，将他手下３万多人一并活埋。
剧情发展到这里，石闵还真是把自己当成石虎的亲孙子了，陶醉在“胡汉一家亲”的幸福涟漪里，丝毫看不出要“杀胡”的苗头。
然而，“大舌头”石遵顺嘴滑出的一句玩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改变了石闵的人生轨迹。
夺位之前，成败未卜的石遵拍着石闵的肩膀说：小子，好好干，事成后我让你做太子！
不把自个儿当外人的石闵还真的信了这句话，所以才兴冲冲把脏活累活都揽到身上。可事成之后，他发现没自己什么事了，说好的太子之位也给了别人。
所以说，封官许愿这种事，说的人要慎重，谁轻率谁倒霉；听的人别在意，谁认真谁失望。备感失落的石闵仗着功劳大，想控制朝局，开始收买人心拉山头，与石遵渐行渐远，矛盾日深。
个人恩怨演变为民族仇杀
关系弄僵了，总拖着也不是个办法。石遵召开由“亲本家”义阳王石鉴、乐平王石苞、汝阳王石琨等人参加的家庭会议，提出要清除这个嚣张的外来户，众兄弟一致同意。但郑太后（石虎皇后）说：棘奴功劳辣么大，有点小错可以改嘛，干吗非得动刀动枪呢？
虽说妇道人家心肠软，但石遵没同朝臣商量，而是同家人讨论此事，可见在他们心里，对石闵还是有感情的。然而，另有打算的石鉴散会后顾不上回家，直接跑到石闵那里通风报信，把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全和盘托出。
石闵火冒三丈，劫持了大司马李农（史书上说是劫持，可我怎么看都像是自觉自愿，至少是半推半就），略作商议后派兵三千冲进宫里抓住了石遵，将他杀死，就连一直护着石闵的郑太后也被一起被杀。石遵死前问：是谁要造反？士兵回答：义阳王（石鉴）该当皇帝！石遵心里顿时明白一切，呵呵一笑：我都让人黑了，石鉴这个傻蛋能当几天？
心机婊石鉴如愿上位，事实证明他并不傻，只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一方面封石闵为武德王、大将军，另一方面又鼓动羯族将领攻击石闵，企图借刀杀人。但前后几次都未成功，羯人反而让石闵给杀了不少。最玄的一次是龙骧将军孙伏都等率三千羯族士兵埋伏在宫门附近，准备袭杀石闵，石鉴兴高采烈地为他加油打气：朕就在高台上瞅着，你努力去做，别愁没回报！
可是石闵实在太生猛，三千伏兵愣是没吃掉他这几百护卫，闻讯赶来的李农带领数千士兵攻击皇宫。石鉴一看势头不对，立马转向，急忙命人给石闵、李农打开宫门，并传旨：孙伏都造反了，爱卿快快替朕干掉他！
有了皇命，石闵杀得更加起劲儿，干掉孙伏都后，他在城内大开杀戒，“自凤阳（门）至琨华（门），横尸相枕，流血成渠”。因为伏击他的都是羯族士兵，因此他传令：城内城外所有胡人，有敢于手持兵器的一律斩杀！
邺都（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城内的胡人一看大势不好，胆大的操刀硬冲出城门，胆小的跳墙缒城而跑。
为了安定人心，石闵下令：近日乱党造反，良民都没参与，不再追究。从今天起，城门大开，愿与我同心的留下，不愿跟随我的自便。
令出之日，方圆百里的汉人纷纷拥入邺都，向外逃走的胡人则将城门堵的水泄不通。人情冷暖，泾渭分明，石闵据此认为胡人不会为自己所用，于是下达了著名的“杀胡令”：
“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
命令下达仅一天功夫，邺都凤阳门外广场上就堆满数万颗胡人头颅。从这件事上看，石闵下达“杀胡令”虽然有一时心血来潮的因素，但汉胡民族矛盾积累激化，特别是汉民族数十年来遭受欺凌奴役，借此机会将愤懑情绪来一次总爆发，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一不做二不休，石闵亲自带领手下赵人士兵在邺都周围继续清剿胡人，“无论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馀万，尸诸城外，悉为野犬豺狼所食。”同时将“杀胡令”向各地传送，四方赵人为将帅的有些听从他的号令，动手斩杀胡人，很多汉人因为鼻子高或者胡须茂密也被当作胡人杀死，一时间整个中国北方数百万胡人纷纷向原来的居住地逃奔，一路上相互之间又攻击掠夺，死者遍野，能够回到家乡的不过十分之二三。
缺乏政治韬略空前孤立
控制了局面的石闵开始实施“去胡化”措施。他先将空壳皇帝石鉴囚禁于宫内一座高台上，吃喝拉撒都靠空运，用篮子吊上吊下；然后假托谶文中有“继赵李”字样，于公元３５０年改国号为卫，让老石家全改姓为李。
这个举措造成了石闵空前孤立。本来“杀胡”这件事就让后赵国的胡人高层愤怒异常，现在国号改了，姓也改了，将来小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于是王公大臣纷纷选择了出逃。摘抄一段史料，看看情况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太宰赵庶、太尉张举、中军将军张春、光禄大夫石岳、抚军石宁、武卫将军张季及公侯、卿、校、龙腾等万馀人，出奔襄国，汝阴王（石）琨奔冀州。抚军将军张沈据滏口，张贺度据石渎，建义将军段勤据黎阳，宁南将军杨群据桑壁，刘国据阳城，段龛据陈留，姚弋仲据滠头，蒲洪据枋头，众各数万，皆不附于闵。
重点是最后一句，“皆不附于闵”，这整个就是土崩瓦解的节奏。困在宫中的石鉴企图招外镇兵马袭取邺都，石闵知道后也不再客气，当即杀了他，而且干脆连留在邺都的石虎３８个孙子来了个“东北乱炖”，尽灭石氏。
跟石氏结清了旧帐，皇帝位子还空着呢。石闵矫情了一把，先是让李农当，李农自然不干（敢），然后石闵跟大伙商量：咱原本是晋人，现在晋朝王室还在，把司马氏请回洛阳来当皇帝如何？
尚书胡睦赶紧说：司马家那帮兔崽子早窜到江南了，现在天下大乱，他们哪能撑得住场子？这事还得您来！
石闵高兴了：尚书就是懂天命啊，哥就从了你吧。
于是石闵即皇帝位，姓名变回了冉闵，国号又改成了大魏。但大魏的政令只在邺城附近顶用，后赵其它军镇基本上都不搭理他。
雪上加霜，不知为何这时候冉闵却又在内部大开杀戒，李农等一大批心腹干将成为他的刀下之鬼。在冉闵崛起的整个过程中，李农一直充当着“亲密战友”和“导师”的双重角色，双方为何在此时反目，史料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无论什么原因，这一内耗给冉闵造成的心理打击是相当沉重的。
冉闵虽然做事情绪化，但他不笨，对于目前强敌环伺的局面，感到后背阵阵发凉。他决定引入外援，特地派使者跑到长江边上向东晋小朝廷喊话：我现在要清理胡人了，你们若有种给祖宗报仇，一起来啊！
回答他的，除了江水东去的滔滔声响，只有沉默。
力敌群胡，无月不战
冉魏立国后，放眼四周全是敌人，几乎每月都发生战事。“杀胡令”虽然在后赵境内收到成效，但并没有出现冉闵期待的情形，归附他的汉人也只局限于邺城及少数几个城镇。事实上，当时北方胡人政权多是汉胡杂处，而且像氐族的蒲洪、鲜卑族的慕容俊等，比较仰慕中原文化，吸纳了大批汉族知识分子，改变了以往专擅杀戮的政策，开始注重安定民心，恢复生产。
而且，由于石勒、石虎叔侄在胡人中间有较高的威望，冉闵屠杀石氏子孙的行为激起了他们的强烈愤慨，在与冉魏作战时态度相当坚决。如羌酋姚弋仲让他儿子姚襄出征，临行前告诫他 一定要将冉闵活捉枭首。那一仗姚襄虽然获胜，但因未能实现他爹的愿望，回来后仍然被狠狠抽了一百皮鞭。
虽然败给姚襄一阵，但冉闵的军事才能无可指摘。他的兵力常常处于绝对劣势，而且以步兵为主体，仍能屡败强敌。每次作战，冉闵总是骑“朱龙”马（从名字看应该比“赤兔”高N个等级），左操双刃矛，右执钩戟率先冲锋，他的军队始终能保持高昂的士气。
但冉闵缺乏治国理念和能力，也不重视物资的积储，对待降胡的政策也缺乏连贯性，忽冷忽热。最初是捉到胡人一律斩杀或活埋，后来又想取得胡人支持和谅解，转而对降胡配发武器，并给自己的儿子冉胤封了个匈奴的官名——大单于，将胡人俘虏配送给他做部下。有人劝他小心防范，他为了取信于胡人，竟然将劝谏者当众杀掉。
由于前面“杀胡令”造成的仇恨已深，这些补救措施非但未能缓解汉胡矛盾，反而造成了严重的隐患，也让身边人心涣散。比如冉闵败给姚襄的那次战斗中，部下胡人突然反水，并捉住冉胤献给敌方，让冉闵遭受沉重一击。人家是坑爹，冉闵是坑娃。
尽管对外战争接连获胜，冉魏的国力却日渐损耗，越来越衰弱。由于缺乏粮食，他不得不带着军队离开邺城，四处游食，混成了“丐帮帮主”。历史上北方地区战争连绵不断，土地抛荒，再加上水旱灾害，人祸天灾相因，乞丐就显得特别多。我想金庸先生在创作小说时，写“北丐”而不写“东丐”或“西丐”，是有道理的。北人虽苦命，但像冉闵这样，皇帝带兵四处讨食混日子的，也真是活久见。
身死国灭，毁誉由人
公元352年，冉闵遭遇了人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
这次他率领步兵为主的1万军队，对阵前燕鲜卑慕容家族能人中的能人，公鸡中的战斗鸡慕容恪。燕军以骑兵为主，人数为14万（一说为7万），粮草充足，士气正盛；慕容恪文武兼备，几乎没打过败仗，有人甚至评价他是五胡十六国时期第一名将。
这似乎是场一边倒的战斗。但真的动起手来，慕容恪才领教了冉闵的厉害。
在这场魏昌（今河北省石家庄市无极县）之战中，燕兵十战十败，几乎丧失了斗志。眼看快hold不住了，慕容恪激励士卒说：冉闵不过是匹夫之勇。只要引他们到平地，发挥我军骑兵优势，一定能打败他！
慕容恪精选五千骑兵，用铁索相互连接，摆成方阵向前推进。（后世金兵的“铁浮屠”也是同一原理）冉闵纵马出击，再次施展“双手搏击之术”，亲手杀死三百多名燕兵。燕军左右两翼包抄，将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牛人冉闵竟然独自冲破包围圈，“溃围东走二十余里”。想来气数已尽，此时他座下“朱龙”突然暴毙，因而被追击的燕军俘获。
即使做了俘虏，冉闵也照样牛气哄哄。前燕皇帝慕容俊责骂冉闵：你不过是石氏的奴仆，怎敢称帝？冉闵当即回骂：天下乱成这样，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夷狄都能称帝，老子是中土英雄，咋就不中！？
这年五月初三日，冉闵在龙城遏径山（今辽宁省朝阳市）被杀。死后此山方圆七里草木枯萎，连续七个月大旱，并出现蝗灾。慕容俊认为这是冉闵的灵魂在捣乱，同时也为了安抚汉人，派人跑到山上祭祀他，并上尊号为“武悼天王”。说来也怪，当天就下了齐膝大雪。
后世对冉闵的评价反差很大。有人认为他煽动仇恨，是个杀人狂；有人将他树为民族英雄，甚至说他挽救了民族生存，功绩被严重低估。在中国历史上，汉人受欺负的时候多，欺负人的时候少，冉闵的强势作风无疑让不少怀有浓重民族情节的人扬眉吐气。
在诸多评论中，我以为范文澜先生的评价很中肯，摘录在此并点个大赞——
“冉闵逞勇残杀，立国三年，死人无数，失败是必然的。但是，他的野蛮行动反映着汉族对羯族匈奴族野蛮统治的反抗情绪，所以他的被杀，获得了汉族人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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