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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没个安排处


作者:夜何其

(按:此文细腻中有惆怅,温婉下有悲凉,“真正是好文章”)

夏日的中午,天气闷热,大观园里寂寂无人迹,只在一架蔷薇花旁边,有个女孩子拿着一只金簪子在地上划字,一笔一画,深深地抠进泥土里。贾宝玉在蔷薇花丛后面看见,跟着她的落笔顺序在手心里比划,原来是个“蔷”字。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看见蔷薇花心中有感触,吟成诗句,在地上划写。却见那个女孩子翻来覆去只是写一个“蔷”字,写了几千个,也不停手。急雨骤落,沾湿了女孩儿的衣裳,她也浑然不觉。

贾宝玉不明白这个“蔷”是指什么,却知道这女孩子一定是有说出来的心事,心里痛苦地煎熬着,才把外面的世界忘了,满心里只剩了一件与“蔷”有关的事物或一个与“蔷”有关的人。不久,贾宝玉就知道了,那个女孩儿是贾府戏班子里的小旦龄官,她心心念念纠结着的那个“蔷”,是掌管戏班子的贾府少爷——贾蔷。

在贾府的一隅梨香院里,龄官是戏班子里唱工最好、最体态婀娜美貌多情的女孩子,贾蔷是这班唱戏女孩子惟一能够经常接触的风流俊俏的少年,水到渠成的,他们爱上了彼此。

如果不是逢场作戏,谁都希望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可他们怎么长相厮守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散的戏班子,做戏子的女孩子,必然要面对流转不定的人生。戏班子散了,谁知道她们的去向是哪里?

她们现在比丫环娇贵,将来她们比不得丫环,丫环会察颜观色,做得一手针线活儿,她们什么谋生本领也没有。她们跟丫环都是卑贱人群,两者又有着差别,丫环是卑,她们是贱。所以赵姨娘跟芳官吵架时才说“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

她们进了戏班子,就不可能再有平常人的感情与生活。

而贾蔷,虽然父母早亡,依靠贾珍父子生活,可也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名分上来说,是正儿八经的贾府少爷。

两人的社会地位,相差千万里。

她在戏台上是演小姐的,天天这么演着,心里影影绰绰的,也自认是小姐了,是清纯的,尊贵的,是可以与风流书生、富贵公子月下会盟,私定终身的。

真的爱上公子时,就要按照现实世界的标准给自己重新定位,她蓦然发现,原来她是下三等奴才也比不上的戏子,与真正的公子隔着鸿沟天堑的距离。

爱,她是没资格的。

她的爱情像一枚尖利的针,把她浸洇在戏台上的幻觉也刺破,不得不面对冰冷现实的壁垒。爱情带给她的不是欢乐,而是深深的绝望与无助。

所以,她只在无人处,一遍遍在地上划着他的名字,却无法把对他的爱说出来。他讨好她的所有举动,都徒然地使她伤感。

这折磨人的爱情啊。

龄官与贾蔷,戏子与少爷的不平等地位,使得他们的爱情无花亦无果,那些地位相等的恋人,林黛玉与贾宝玉,秦司棋与潘又安,他们的爱情之花何尝绚烂地开放?何尝结出甜美的果子?

林黛玉与贾宝玉,一个世家小姐,一个豪门公子,看上去地位均等,走进婚姻没有障碍,实际上,两人的地位还是不对等的,公子是真正的豪门公子,开国功臣后裔,贾贵妃的亲弟弟。小姐却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家小姐,家族人烟凋零,既无世家应有的经济实力,又无世家应有的政治势力。她与贾宝玉结婚,不会给贾府带来任何经济与政治利益,仅此一点,贾府里的长辈就对她与贾宝玉的婚事不热心。

贾母是爱她的,以贾母的人生阅历,很容易看出她与贾宝玉不同寻常的感情。可贾母不仅是她的外祖母,还是贾府的首领,在外孙女和贾府之间,她更看重贾府的利益。

外祖母不支持她的爱情,这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支持她了。

贾宝玉的人生看上去很幸福,祖母、母亲、姐姐,都把他当心肝宝贝捧着,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当他要与自己心灵相属的恋人时,她们冷酷地拒绝了。她们不允许他有自己的爱,除非他爱的目标与她们选定的目标一致,否则,他必须舍弃他之所爱,接受她们指定的爱人。只能被动接受而不能主动选择,这也是悲哀人生啊!

书里说龄官装扮起来,很像林黛玉的样子,两人不仅外貌上像,身世上也像,都是只身飘零,没有家庭的温暖与父母的关爱。性格上也像,都聪明敏感,清高孤介。因此,两人的爱情也相似,都是揪心揪肺的虐恋。不是她们自虐,而是爱情让这两个聪慧敏感的女子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可怜处境,越挣扎越陷入命运的泥潭,无力自拔。

有时想,她们为什么这么纠结,何不把心中的爱大大方方说出来?

理智却告诉我们,这样的想法太幼稚。

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生活,本是没有尊严的,只能自我骄矜,伪装上一层纤薄的尊贵,若是让人知道她们不自量力,戏子爱上少爷,徒有虚名的小姐爱上豪门公子,会成为众人嘲笑的目标。伪装出来的尊严本就千疮百孔,如何经得起众人的指指戳戳?

秦司棋与潘又安,一个丫环,一个小厮,没有公子小姐的矜持,爱得火辣热烈,是跟贾宝玉与林黛玉、贾蔷与龄官完全不同的爱。

这样的爱,最终也是悲剧。

两人都是奴才,奴才的命运捏在主子手里。爱情这样的奢侈品,公子小姐都无缘消受,岂容奴才想娶谁娶谁,想嫁谁嫁谁?两人的恋情败露,潘又安胆怯逃走,司棋独自承担了所有的羞辱,被赶出贾府,失去工作,名声扫地。在亲人的指责和母亲的咒骂声中,度日如年。

后来,她的表弟回来了,还发点小财。

若他把这些财物拿出来,只怕能打动司棋母亲的心,骂他一顿出出气,然后把女儿嫁给他。可他偏要考验他的恋人,怕他不在家的日子,她水性杨花变了心。他藏匿起他的财物,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去见司棋母女,恨透他的司棋之母破口大骂,死活不让女儿嫁他。

性情刚烈的司棋撞墙自杀。

潘又安埋藏了司棋之后也自杀。

这次,他没有怯懦。可是,大错已经铸成。

司棋就是为了钱财而嫁他又怎样?尘世里的爱情本不可能脱离物质而独存。就算他走后她变了心,她以前与他的爱情总不是假的,她被逐出贾府的耻辱总不是假的。他经商发了点小财,就在心里打算盘,唯恐她变了心,给她花钱花亏了。

作者用他的生花妙笔构筑了一座大观园,把他心中的美丽女儿们安置其间,这大观园里种着天南地北的花草,唯独种不开一段小小的爱情。

也许贾芸与小红的爱情能有较好结果吧,两人都成熟而圆滑,善于寻找机会,一个是贫寒的主子,一个是管家的女儿,正可以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两人的爱情里有很多功利的成分,反而成功的机率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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