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美好短暂,并非《红楼梦》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就其空前绝后的、唯一一部真正叙写贵族世家的小说而言,曹雪芹所要回答的百年贵族世家何以没落的原因和面临丧败的痛苦情形,才是《红楼梦》的特殊课题。
贾府人口有千人左右,但这不是一个个独立个体的集合,而是在共同生活紧密互动下,以“宗法”为主要的运作法则,且又包含了其它各种人情的潜规范,处处迥别于以个人主义为基本前提所产生的现代社会。贵族世家面临“末世”时,所要处理的问题最关切的有三个:一是何以致此;二是如何让这个家族生存下去;三是又何以复兴。
第五回,宁荣二公希望让警幻仙子来确保唯一继承人贾宝玉的心志资格。大意是:贾家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惟嫡孙宝玉,略可望成,望仙姑指点,让宝玉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这段话指出,“何以致此”的原因就在于“子孙不肖”。正是第二回中冷子兴所说“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也正如第七回焦大的醉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可证“子孙不肖”,诚然是丧家败业的致命关键。
贾宝玉身系百年家族存亡绝续的重责大任。先不说宝玉是否能挑起重担,事实上,单靠一人是绝对不能挽回没落之大趋势,且仅凭一人之力也难以撑起大局。第十三回,秦可卿也以死者亡魂所特有的通灵能力,既预知未来,又以超越现实的洞察力,提供“常保永全”的远见,并托付给最有能力实践的对象——“裙杈一二可齐家”的王熙凤。
自古以来,所有的传统大家族的共同课题,主要就是培育足以继承家业的子孙。随代降等袭爵,意味着爵位必然逐代削减乃至断绝,所以必须另寻出路,才能使家业延续不坠,这就是“科举”的必要原因。据不严谨推论,贾宝玉虽然是第四代,但是他没有资格世袭爵位。贾政之所以严格要求贾宝玉读书,正因为只有“科甲”一条正路了。可惜贾宝玉根本无法完成家族的承续使命。
宁荣二公第一次显灵还带有希望,故敦敦嘱咐警幻以救亡图存;但七十五回的第二次还魂时,则只剩下绝望的叹息。当时,贾珍在父丧守制的情况下违礼欢度中秋,纵情享乐。孝心既是虚设成空,孝行也惨遭扭曲,可见作为礼法核心的孝道已荡然无存,死不瞑目的祖灵夫复何言!
大管家王熙凤是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情况下,“胳膊折在袖内”地让表面的繁华得以延长。可惜“独木难支大梁”,单凭一妇人之力实在是回天泛术,终究必须面临崩溃败落的下场,正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而对于另一位“可齐家”的裙钗贾探春,其才智能力比起王熙凤的维持现状更有过之。其实更能进一步让败落后的贾家起死回生,却因为女儿必须出嫁归属他性的宿命,而使唯一的机会也丧送于枉然,以致脂砚斋痛切感叹道:“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府,幻灭败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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