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读红楼003.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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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述人 / 李伟
【导读】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做不了这家那家，看看能看见些什么。
前儿晚，突然有个陌生人要加微信，说看了胡读红楼之二，想聊聊。我求之不得。
二人从王熙凤聊到了尤二姐，从尤二姐带到了尤三姐。这位朋友冷不丁一句，“尤三姐就是个荡妇”，吓的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忙问，为什么这么看！
这朋友说的实在难听，及至无法写出，只得将其所言美化为，尤家二女淫荡无比，丧命皆为咎由自取。
我试问，是否看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庚辰本？朋友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什么本不知道。
我猜的不错，于是建议他有空可以翻翻程乙本。余下不表，言归正传。
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历来是红学一大课题，乐意考据的人几十年就研究这一个事儿。这些人究竟研究些什么？恐怕没多少人关心。即使好奇，也实难一句两句说得清楚，我只说些皮毛罢了。既是皮毛，不说可否？各位看官，还真的不行，不说何以为三姐正名。
先来看看目前国内最流行的、教育部推荐的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庚辰本。
很多人不爱看书籍的前言和序，我却独爱。此庚辰本序言部分相关内容是这样写的：
本书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1760年）》秋月定本）》（简称庚辰本）为底本。底本若干处缺文均依其他脂本或程本补齐，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缺文，则采用程甲本补丁。
后四十回以萃文书屋辛亥排印本（即程甲本）为底本。
这里面信息量实在是太大。核心的来说：第一，现在这个本，是多个版本凑起来的。多少个版本呢？序言中列出的是十三个。第二，“脂本”无后四十回。“程本”才有。
问题来了，什么是“脂本”？“程本”又是什么鬼。
简单科普一下。“脂本”源自“脂砚斋”。我开始以为“脂砚斋”和“同仁堂”一样是个字号，后来才知道，“脂砚斋”是个人，用了雅号而已。这个神秘的“脂砚斋”是谁，曾有不少人刨地三尺，最惊人的考古发现是，他是现实中的史湘云。这一扯就远了，无论是谁，都先放在一边吧。
这个“脂砚斋”几乎与《红楼梦》一同出现，早期所见的《红楼梦》上留下他无数的批注，谓为“脂批”，所以，这种本就叫“脂批本”了。
“脂批本”皆为手抄，抄来抄去，竟又抄出七八个版本来。所有的这些构成了一个系统，就是“脂批本”系统。
后来，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叫程伟元，一个叫高鹗。两人共同整理出一个一百二十回的版本，就是前面所说的“程本”了。经前后两次校核，印了出来，所以又叫程甲本、程乙本。
于是，红楼梦就有了“脂本”系和“程本”系。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脂本”八十回，“程本”一百二十回。但即使前八十回，不同之处也不胜枚举。
尽管程、高二人在“程本”的序中尽力说明，后四十回并非自己所续，而是历尽艰辛收集而来，只将残失之处补全整理而已。“脂本”的铁粉儿依然视其为二人杜撰续写，对于后四十回的内容，断断不肯认同。
看过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人应该知道，电视剧后半截的内容与书中后四十回所写大相径庭。究竟谁是杜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是，为了出版，又将两个争得水火不容的东西捏合在了一起，取“脂本”的头，留“程本”的尾，就有了现在这个“庚辰本”。
于是，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滑稽的一幕。一本举世名著，万人争览，程、高二人却因被署了作者的名，倍感羞辱。
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程、高二人的功绩不会被永远否定，他们的巨大贡献已被慢慢承认，包括一些“脂本”的死忠。
看看《红楼梦》作者的署名变化，程、高二人可以含笑九泉了。
说这么多，性急的人又要问了，搞清这些何用，拿一本认真细读才是正事。
此话差异。按鲁迅先生说，一本《红楼梦》尚且读出三教九流来，何况十几种版本。闲话打住。就让尤三姐带我们回去看看吧！
尤三姐在红楼梦中前后一共出场七回，着墨不多，却是个极不凡的女子。究竟是个何样的女子呢？有两种皆然不同的看法。
一说她淫荡寡耻，一说她刚烈清高。
尤三姐的主要情节有三：
其一，尤三姐含羞自刎；其二，贾珍贾琏调戏三姐；还有最容易忽视的其三，三姐托梦会二姐。
看官可能会说，连个时间顺序都搞不清，你就敢胡说。孰不知，非用倒叙、插叙的方法重看，方能看出其中奥妙。
第六十六回，尤三姐含羞自刎。此事，各版书中倒是雷同，大致如此：
尤三姐五年前对柳湘莲一见钟情、发誓非此人不嫁；柳湘莲不知三姐是谁就糊涂应了亲，并以鸳鸯剑为定；宝玉说破三姐身份，湘莲认定三姐不干净，决定悔亲；三姐盼来了湘莲，等到得却是悔亲，含羞拔剑自刎。
三姐香销，曹雪芹悲怜写下：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玉为何物？冰清玉洁。可见在雪芹眼里，三姐是如玉般纯洁的。
看到三姐之死，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催人落泪。落泪之余，我们来追忆往事。
第六十五回，贾珍贾琏调戏三姐。讲的是，贾珍到尤二姐家寻欢，此时二姐已嫁贾琏，贾珍实是想勾搭三姐。贾琏知贾珍之意，又有二姐相托，故向三姐说破，促其与贾珍相好。前前后后，庚辰本是这样写的：
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看到此处，若你是倒着看，则尤三姐人设彻底崩塌。此等品性，何来玉山倾倒，休怪后人说他贱淫。
若你是正着看，则三姐淫形贱样已先入为主，故自戕实不值怜惜，湘莲未作乌龟实在聪明。
像我这种正着反着都看的，自然在风中凌乱。尤其读到后面，珍、尤二人行乐之后，面对贾琏撮合，三姐暴跳如雷的表演时，我真得以为尤三姐是个心理扭曲、来回游走在贞洁与淫乱斑马线上的疯子。
我无可奈何，只得悲泣，“三姐！你托个梦吧，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真就做了个梦，梦见在考试，三姐就坐在我旁边，丢给我一个小抄，我打开一看，赫然写着，“平生未托脂砚斋，只把芳华与程本”。
猛然惊醒，不及披衣，翻开程乙本此回一看，当时就哭了。书中写道：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这还得了！继续看，竟然发现这样一段：
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
贾珍与尤二姐的不耻在此处彻底落实，百般招惹尤三姐却未得到好处。
如此重要的两段，上面一段庚辰本中面目全非，下面一段庚辰本中踪影全无。
惊讶之余，不得不又仔细校看两版关于三姐托梦会二姐的情节：
庚辰本说：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程乙本说：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再看看三姐的铮铮誓言：
“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至此，我终于看清了尤三姐。看清了他千般妩媚，令男人无法释怀的美；看清了他耻于淫乱，誓不与丧伦败类苟合的节；看清了他崇尚爱情，虽死不负一世冰清玉洁的贞。
看到这里，你可能也开始思考《红楼梦》“一本两制”带来的巨大问题。类似的问题还很多，甚至连贾宝玉的来历这种事，两个版本都无法统一。我没有否定任何一本的意思，只觉何以红楼如此魅力，恐怕于此也是原因之一。
对于尤三姐，我是崇敬的。三姐泉下有知，我愿在你的碑上刻下这样的铭：
风情不二，刚烈无双。一刃血溅贞洁帐，岂知青史难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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