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能雄/文
林黛玉送父亲林如海的灵柩回苏州后，与贾琏一起返回贾府。贾宝玉听到这个消息，欣喜不已，他把北静王所赠的鹡鸰香念珠转送给林黛玉。这念珠原是圣上之物，贾宝玉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最爱的人。我想，贾宝玉送这个念珠，除了礼物珍贵之外，还有其他原因。贾宝玉想要表达什么情感呢？这个要先了解一下鹡鸰香念珠的含义和典故。其实，我们可以把鹡鸰香念珠与《红楼梦》第二回中脂砚斋的一句批语联系在一起。
贾雨村向冷子兴说起与贾宝玉性情相似的甄宝玉，甄宝玉小时候因淘气顽劣，被他父亲鞭打一顿，甄宝玉在疼痛难忍之际，不是向父亲苦苦哀求，而是口中不住地喊着“姐姐”、“妹妹”，这样才会解去一些疼痛。脂砚斋在边上有一句批语：“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鹡鸰是一种亲密友爱的水鸟，喜欢群居在一起，只要其中一只鸟儿离群，其他的鸟儿就会不住鸣叫，叫唤失散的鸟儿。《诗经·小雅·常棣》中有诗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描写的是棠棣花的花萼花蒂灿烂美丽，就像人世间兄弟友爱之花；鹡鸰鸟在原野飞行悲鸣，是因为有兄弟陷入急难之中，它们一起前去援救，这就好比人世间亲兄弟在危难时刻互相救助。历来，文人墨客都把“鹡鸰”和“棠棣”比作兄弟之情。
唐玄宗李隆基有一篇书法作品《鹡鸰颂》中也出现“棠棣”、“鹡鸰”四字。唐玄宗和兄弟之间关系融洽，常邀请兄弟入宫相聚，享天伦之乐。有一年九月，上千只鹡鸰鸟飞到宫中，栖息于麟德殿的树木上，它们相互对鸣，久久不愿离去。这让唐玄宗想到了《诗经·小雅·常棣》中的诗句，他与兄弟们一起吟咏《棠棣》之诗。唐玄宗在《鹡鸰颂》中歌颂鹡鸰鸟：“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馀兮”，他以这篇颂文抒发自己对兄弟友爱的美好愿望，不想出现古代宫廷中骨肉相残之事。
由唐玄宗的《鹡鸰颂》，我们再想到《红楼梦》中皇帝把鹡鸰香念珠赏赐给北静王，这是皇帝视北静王为好兄弟，希望君臣之间关系能和谐。秦可卿去世后，北静王亲自在路边设路奠，小说中有一句文字写北静王屈尊到此的原因，是“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当年北静王的祖父和宁国公、荣国公情同兄弟，北静王想把这种友谊传承下来。北静王初见贾宝玉就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就把鹡鸰香念珠赠送给贾宝玉，并邀请他常到王府中谈经说道，这是北静王心生鹡鸰兄弟之情。
了解了鹡鸰的典故，我们再回头看一下甄宝玉、贾宝玉的鹡鸰之悲。甄宝玉把姑娘丫鬟们当做姊妹，他被父亲打骂时，喊着“姐姐”、“妹妹”，其实他就是那只孤单的鹡鸰鸟，呼唤同类，希望“姐姐”、“妹妹”们都能像“急难有情”的鹡鸰鸟一起叫唤，才显得兄妹之间的友爱之情。
贾宝玉的相貌和性格都与甄宝玉很相似，喜欢混在女儿堆里，他虽然得到贾母、王夫人等人的百般宠爱，富贵悠闲，但他在兄弟之情上也有一些缺憾。贾宝玉同父同母的哥哥贾珠早逝，他的亲姐姐贾元春小时候手把手地教他读书识字，那个时候姐弟之间多么亲密温馨啊。后来，贾元春入宫选妃，姐弟相会一面都成为奢侈之事。而贾宝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却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常常背地里使坏。
我想，这就是贾宝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吧。没有亲哥哥亲姐姐在身边的贾宝玉，喜欢和姑娘丫鬟们一起顽笑，把她们当作姊妹。贾宝玉对失去亲人的女孩子很怜悯，和她们一样感同身受，他自小与林黛玉青梅竹马，有兄妹之情，也有男女之情。贾宝玉对林黛玉有多种爱意，爱慕她的美貌才华，喜欢她的纯真善良，珍惜她的知己之谊，也怜惜她自小父母双亡的悲惨遭遇。
当贾宝玉听到林如海去世的消息，他皱眉长叹：“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他一想到林黛玉满眼泪水、娇弱可怜的画面，就伤心不已。当贾宝玉看到林黛玉写的《桃花行》：“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就想到林黛玉孤苦寂寞的样子。诗句写得感人至深，贾宝玉却不忍夸赞，当着众人的面流下泪水，他知道林妹妹“曾经离丧”，才会“作此哀音”。
贾宝玉深知林妹妹内心的痛苦，他像亲哥哥一样去抚慰她，希望林黛玉能安心住在贾府，感受到家的温暖。可是，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常常敏感多心，自寻烦恼。林黛玉时常莫名其妙地使小性子，这让贾宝玉摸不着头脑，他觉得林妹妹不懂他的一片苦心。
有一次，林黛玉又突然不理贾宝玉，她独自一人在林子里葬花。贾宝玉哭着对林黛玉说：“我又没个亲兄弟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我和你的心是一样。”贾宝玉的话中之意是和林黛玉同病相怜，他知道林黛玉没有亲兄弟姊妹，而他自己虽然生活在兴旺的大家族中，但大哥贾珠早就去世，姐姐贾元春深居宫中，有等于无，另外的贾探春、贾环又不是和他同一个母亲的。
贾宝玉在这句话中把自己的“鹡鸰之悲”的心里话全部都讲给林黛玉听，他把黛玉看作最亲密知心的人，以此来安慰她失怙之痛。贾宝玉愿意做那个有情的鹡鸰，用爱去呼唤林黛玉这个落寞的鹡鸰鸟，他希望林黛玉能听到他真情的呼唤。
所以，贾宝玉收到北静王爷的鹡鸰香念珠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林妹妹。他把这个念珠好好收藏起来，等林黛玉一回到贾府，他就珍重地把这鹡鸰香念珠送到林黛玉的手中。他想通过这个礼物告诉林妹妹：不要为失去亲人感到孤独悲伤，我愿像亲哥哥一样爱护你，也愿做你的爱人照顾你一辈子。我们要像鹡鸰鸟那样一起“飞鸣行摇”、互帮互助，相爱一生。
也许，林黛玉没有领会贾宝玉的苦衷，她拒绝收下这个鹡鸰香念珠。我想，其中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林黛玉一生只爱贾宝玉一人，鹡鸰香念珠曾被其他男子摸过，再珍贵的东西她也不要，这说明林黛玉情感专一、不慕权贵；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林黛玉觉得鹡鸰是兄弟的意思，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想与贾宝玉结成眷属，白头偕老，而不仅仅是兄弟姊妹关系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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