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溶
一
红楼梦中若要选一个最会八卦的的人物，那小厮兴儿必然榜上有名。贾府上上下下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最要紧的是他刚好又是个话痨——这其实是作者特意赋予他的功能，好把一些没交代的事，没写明的梗，通过兴儿的大嘴巴一一补充明白。好让我们360度视角，横看成岭侧看成峰。
比如第六十五回兴儿那长篇大套的发言，其中有这么几句：
“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
听了这番话，注意力一般会放在“敢惹”’“不敢惹”上，贾琏与王熙凤，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压东风，呼之欲出。但其实这话还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心腹”二字。
可见贾府主子，各有各的出力得用之人，下人们是有派系的，或者帝党或者后党或者中间派。显见得兴儿抱的大腿不够粗，是贾琏的人。当然，不是二爷亲信，小花枝巷这么机密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被派去行走。
不过兴儿这话还是外四路的话，凤姐真正的心腹，绝不是那几个二门上的小厮。那几个兴儿们不敢惹的小厮，也不过是凤姐手底下用惯了的人罢了。若论凤姐真正信得过的，大概有三个：平儿，来旺两口子。
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周瑞家的带着她，首先见到的便是“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平儿这丫头，才是实打实有含金量的心腹。
“心腹”二字，字面上看，便是人的要害部位，生死相关。所以说我们的汉字是最讲究的，所谓心腹之人，便是值得信任，最亲近，可以托付秘密的人。
侯门深似海，凤姐儿纵然杀伐决断，手段高明，却奈何一步不能多走。她运筹帷幄之中，必定需要有个跑腿办事的人，何况凤姐办事，所谋之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这其中的利害，是要先算计清楚的，这些事，她只敢托付与来旺，自己娘家带来的人。
铁槛寺送灵，凤姐与馒头庵老尼净虚几句话之间，便做成了一笔三千两银子的黑暗交易，那封假托贾琏之名的书信，便是来旺进城找人写好，连夜百里奔驰，送与了长安节度使云光。
凤姐坐享了这三千两，来旺劳苦功高。王夫人连一点影儿不知道，被瞒得最冤的却是贾琏，换得三千白银的那封信，信末署名是他琏二爷，换句话说，这三千两银子，是用贾琏的名字赚来的，转手压进凤姐箱子底，可怜那贾琏，连油锅里的钱还要捞出来花呢。
凤姐贾琏两口子互相瞒着的事，非止一件。贾琏无非是女人，凤姐无非是银钱。金钱美女垒着一堵墙，越垒越高。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儿，中间隔着那么多秘密，久而久之，自然渐渐便感受不到彼此的体温，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挑唆张华告状，是凤姐做的另一件惊官动府的事，也是由来旺施为的。甚至后来凤姐后来动了杀机，除掉张华的命令，也是下达给来旺的。那来旺却是个人精，另有打算，谋财谋利不肯谋性命，不肯把事做绝，焉知不是给自己留的后路？可见再心腹之人，使唤起来也不可能如臂使指。想想这些，也实在为凤姐害怕：世上原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授人以柄，这隐患太惊心，指不定何时刀刃回转，戳死了自己。
凤姐放高利贷的事向来由来旺一手经办，这件事最初大概只有来旺夫妇和平儿知情。那来旺媳妇却“越来越没成算了”，居然当着贾琏在家，巴巴的送来利钱银子，若不是平儿机灵，拿美丽的香菱做了挡箭牌，这件事大大有泄露的可能。那贾琏原是个喜欢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人，听见“香菱”二字，立时想到那“好个模样儿”，自然被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
所以若论凤姐的心腹，来旺虽然出力多，外事全靠他，却只能算二等心腹，凤姐一等一的贴心人还是平儿。有人居然糊涂到，拿凤姐那句“我拿平儿去换了香菱来如何”说事儿，说凤姐有多轻视平儿，却是连玩话也听不出来了。其一，凤姐意思是，人家有妾，你也有妾，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觊觎人家的，人家也觊觎你的。其二，正是因为贾琏舍不得，才会拿平儿说事，拿你心爱的东西恐吓你。
凤姐打发来旺去办的事情，估计平儿全都知道，但平儿知道的一些事，来旺却未必知道。凤姐在会芳园被贾瑞搭讪，一回到家便一五一十说与平儿。平儿虽然瞒过多姑娘的头发，但一来那是寻花问柳的小意思，二来也是可怜贾琏的“馋痨饿眼”，但遇到贾琏收了二房奶奶，威胁到凤姐地位的大事，平儿得了丁点儿消息，便一字不漏向凤姐和盘托出，而当初贾琏埋怨凤姐醋妒时，平儿更义正辞严的回护：
“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得正走得正！”
真正的自己人，便是那个肯在背地里回护你的人。
就如同宝玉在背地里回护黛玉：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若说这些，我早和她生分了！
二
宝玉是黛玉的知己，黛玉的心腹，紫鹃当得，也唯有紫鹃。和凤姐信任娘家带出来的人不同，黛玉最亲近的不是苏州带来的雪雁，而是和紫鹃相投。
想黛玉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紫鹃知道。黛玉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紫鹃知道。年复一年，黛玉有多少心事？——紫鹃知道。紫鹃什么都知道，有时候，比宝玉还更知道。
一桌上吃饭，一床上睡觉，宝玉只有儿时那几年，而紫鹃却一直如此，晨昏朝暮的相伴。
就像窗前那只鹦鹉，在潇湘馆呆久了，耳濡目染，也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紫鹃原是贾母的丫头，本名就叫鹦哥，给了黛玉后，改名紫鹃。
我每次读到鹦鹉念诗这段儿心里总是有些恍惚。
那鹦鹉不懂诗中的意思，却能学会黛玉声调的悲凉。那紫鹃也不懂诗中的意思，却对黛玉心中的悲凉感同身受。
这鹦哥不是那鹦哥，这鹦哥也是那鹦哥。
有一回，宝玉曾经玩笑说：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架上的鹦哥不会说谎，在回廊上做针线的鹦哥却很会说谎，她骗宝玉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去。
紫鹃的这一句谎话便让宝玉的世界天昏地暗：“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
她原是想试试宝玉的心，在黛玉身上有几分？这下可试出真假来了，差点试掉宝玉半条命。阿弥陀佛，试探有风险，说谎需谨慎。
如果说真正的自己人便是那个肯在背地里回护你的人，那么紫鹃的试探，便是另一种回护的方式。小姐不急急死丫鬟，黛玉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替她伤感，替她焦虑，替她着急，就像手术室外眼巴巴的家人祈祷一个好结局。
所以作者给了紫鹃一个“慧”字，只有狡黠灵透的女孩儿，才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也只有二人的情分足够深，才肯去想这样一个法子。
这两个人更像姐妹或闺蜜，超越了主仆范围。人人说黛玉是个多心小性儿的人，行动爱恼，但园中姐妹没有哪个和自己的丫鬟相处得如她们这么好，这么亲密。
紫鹃催黛玉吃药，一遍一遍催。催烦了，黛玉便恼道：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
隔着书页都挡不住那股可爱劲儿，真是不讲理到令人莞尔，不像主子，只像妹妹。
黛玉和宝玉吵了架，紫鹃也不饶她，责备她浮躁：“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玉上的穗子？岂不是宝玉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
这也不像丫头，却像姐姐。
黛玉先还犟嘴“你倒帮着外人派我的不是！”，后来她自己也被紫鹃说得无话可说，再不能强词夺理。
这是她们的日常，贾府里没有哪对主仆这样说话的。用紫鹃的话说：
“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她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
三
凤姐曾经腹诽她的婆婆邢夫人“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可见邢夫人并无可信任的心腹之人，这一点邢夫人连赵姨娘都不如。赵姨娘与马道婆密谋魔魇法，要害凤姐宝玉，还能叫出一个心腹婆子来，不知生了什么法子，出去替她们写了一个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这样机密的事情都能参与，可见赵姨娘对那婆子的信任非同一般。“心腹”二字，往往给人的感觉便不大好，总让人觉得和阴谋有关，大概就是被这些见不得光的行为给玩坏了的。
贾赦要鸳鸯为什么会碰一鼻子灰？大概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鸳鸯是贾母的心腹。若他要的是琥珀，说不定贾母不会那么恼。凤姐是何等明白人，早知道“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哪里就舍得了？”
喜欢一个丫鬟到离不得的地步，那对她的信任自然是无需多说的了。袭人曾对宝玉说过一句话：“若说服侍得好，那是本分，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这话很有道理，鸳鸯在贾母跟前，必然有着其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不只是因为服侍得好，所以贾母才会怒道：
“弄开了她，好摆布我！”
后来又数落邢夫人：
“她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纵弄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
“不会说话也无用”，这七个字其实挺耐人寻味的，这便是鸳鸯的用处。第七十一回贾母过生日时，凤姐曾经受了邢夫人一场气，自己偷偷哭了一回。但在贾母面前，却说自己是“眼睛痒，揉肿了些”，瞒着不肯说明。于是鸳鸯在琥珀平儿那里打听清楚了原委，晚间人散后，悄悄告诉贾母：
“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然后把前因后果细说与贾母，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的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做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大太太平日在贾母面前，自然是不敢有任何过分的言语行为的，自然处处收敛得体，那么她的“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贾母是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这大概便是“不会说话也无用”的意思，那些贾母看不到，听不到，却有必要知道的事情，她需要有个人说与她。写到这里，再一次惊叹一下我们的汉字，是哪位智者创造了“耳目”这个词。
贾母从鸳鸯那里了解清楚了情况，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贾母只是要心中有数，并不事事干预。这是一个智慧的老人，她只是需要了解全局，不是必要，绝不会轻易出手。
贾琏终于想到了一个弄钱的法子，求鸳鸯把老太太暂时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出来，当些银子应急。这个忙鸳鸯帮了，但其实是得到贾母同意的，不然以鸳鸯的聪明，这种事万万不会去做，这种祸是万万不会去闯的。贾母默许了这个法子，让鸳鸯去操作，自己只当不知道，“老太太因为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借，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其实老太太倒不是怕要不回来，而是这种事情不好明摆着去做，这种风气不能轻易开罢了。
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府中左支右绌到了什么地步，贾母心中清楚，却是无能为力，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曾经众人说贾母“老太太什么不知道，便不知道，也猜到了”，但在这当儿，鸳鸯在旁冷眼看着，只怕心里要叹一句：
“老太太什么不知道？便知道了，也装不知道！”
四
李纨最羡慕凤姐有个平儿，一见了平儿，便亲热得紧，一些时拉着平儿“偏不叫你走！”，一些时又赞平儿是凤姐的一把总钥匙。李纨疼平儿，看到平儿便会想起自己屋里头：
“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她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着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就滴下泪来。
这是感叹自己没有个心腹人了。但是话说回来，得多深厚的情分，一个年轻女孩儿才能陪着“守得住”呢。李纨她说的其实不是屋里人守住守不住，她说的是寂寞。她必须得是守得住的那个，今生已定。家大业大，下人千口，却没有哪个算自己人。奴仆们恭恭敬敬称着大奶奶，有谁不赔笑？却有谁真亲近？她遇到多难的事，都没有个可商量可出主意的人。
像紫鹃平儿这样的人，是贴着胸口的一种温度，但想拥有这样一件小棉袄，却是一种缘分，可遇不可求。如果贾母当年没有把那个二等丫鬟给了黛玉，那么黛玉又何来一紫鹃?凤姐的四个陪嫁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偏剩下一个最得用的平儿。李纨和她的素云碧月们，大概就是缺了这种缘分吧，她们之间规规矩矩的做着主子奴才，再也不能更进一步。所谓的心腹之人，就是凤姐病中还思虑着盗窃案时，嗔怪她“何苦来多操这心”的那个人，就是能陪黛玉睡在一起，说“替你愁了这几年了”的那个人。而李纨，始终没有这样一个人。
李纨注定是只能牵着孩子，孤单的走，夫妻无缘，亲信也无缘。也唯有孤单如她，才更能体会有个膀臂有多重要，有多温暖。而在繁华热闹场中的凤姐，或许，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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