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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元代画家,把儿子写进竹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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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04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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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文 约 4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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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元代画家吴镇与其子佛奴住在嘉兴春波门(东城门)外的草堂。相比于春波门外鳞次栉比的士绅府第、豪贾园林,佛奴的家只能算是“醉李春波陋室”:

元 吴镇 《竹谱》之《小坡竹石》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醉李”即“槜(zuì)李”,嘉兴的古称。准确来说嘉兴城北的魏塘才是佛奴的祖宅所在,也是父亲早年修道学画的地方。这些久远的事,大都是佛奴在父亲为友人作画题记时得知的。两年前,一个叫唐明远的人前来求墨梅,父亲题画自述云:“余自幼岁,游于砚池,嗜好成癖,至老无倦,年入从心,极力不能追前人骥尾之万一……(此图现藏辽博)

父亲已“年入从心(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佛奴却还没有到读《论语》的年纪。唐明远从钱塘来,是父亲壮年在杭州结识的友人。当年赵孟頫、李衎、鲜于枢等人尚在,杭州一带名流汇聚,无怪要靠卖卜为生,父亲也愿意离乡往游。

吴镇 《嘉禾八景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魏塘

大概到了五六十岁,或许是因为前辈凋零,又或许只是厌倦了漂泊,为了方便与城内城外的佛道中人往还,父亲回到嘉兴,在繁华的春波门外营建了这座简陋得有些另类的草堂。

一年到头,上春波草堂求画的人不计其数,父亲却鲜少应承,即使是至交好友也深知得画不易。

吴镇 《嘉禾八景图》局部;春波门外即宣公桥

名士王国器(赵孟頫女婿,王蒙之父)曾寄书求父亲作画册,三年无有应。去年春天他亲自带来了上等画纸置于几上,父亲才勉强为其画了几页。如此在草堂里“监工”了数日也不见其完工,王国器只好先持画册离去,约定下次再持册上门。

“王君国器索拙笔几三载,余未有以应也。一日,持此册致之几上,且诉云:'索久而报迟,得非君子有意拒我乎?’余不答,援笔作梳木片石,竟日稍就一幅,越数日始周其册之半。国器复持去,以期后会毕焉……”《石渠宝笈 · 卷三十三》

吴镇 《草亭诗意图》局部 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佛奴记忆里的父亲大多时候都在窗前作画,只不过并非为他人而作,而是自己写兴游戏而已。父亲晚年体力衰退,渐少作山水长卷,多寄意于草木竹石,尤喜作墨竹,看上去似乎随意涂抹一番,即成佳作。懵懂的佛奴尚未能领会父亲笔底的精妙,也颇爱那一枝一叶的淋漓墨气。

至正十年的五月初一,梅雨骤至。父子二居家无事,小佛奴“出纸册,索作竹谱”,求父亲教他画竹之法。

《竹谱》之《烟雨竹》落款;右:佛奴出纸册,索作竹谱;左:试貂鼠毫笔、潘衡旧墨

索画的形式似乎是受到了王国器叔叔的启发,但父亲这次全然没有了面对他人求画时的抗拒,拿出珍藏的貂鼠笔、宋代潘衡所制名墨,思索一番后欣然挥毫。


传授佛奴画竹之法,当从何处起头呢?父亲没有急于讲解具体的画法,首先提笔所作的是北宋苏东坡那篇著名的《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谱》之《东坡先生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东坡先生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梅花道人为佛奴画竹谱,书此《记》于卷首。至正十年庚寅夏五月一日雨窗笔。”

文与可的墨竹称北宋第一,苏东坡亦得其亲授,悟出了落笔前需“成竹在胸”方能“兔起鹘落”的至理。在父亲看来,此《记》为天下学画竹者之圣典,故将其置于画册首页。

书完苏轼名篇,父亲想起去年一友人曾持小坡(苏轼幼子苏过)的《竹石图》真迹过访,而《苏轼诗集》中的相关名句极易为后辈学画者误解,故又作一开:

《竹谱》之《小坡竹石》

“东坡先生有诗云:'老可曾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夫画竹之法,当先师意,然后以笔法求之,可也。倘得意在笔前,则所作有天趣自然之妙;如其泥于笔法,求其形似者,岂可同日语耶?因作此纸,为佛奴宝之。吾老矣,惜所学欠精。后生者当有精力之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亲于砚池,游戏终胜别用心,亦不可终焉溺于此。但能玩而不流,斯可矣。”

父亲所忧虑的在于“写真”“传神”二词。初学画容易认为画得越像就越好,这恰与苏轼一贯的理论背道而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父亲还语重心长告诉佛奴和后世得到这套画谱的人当以笔砚为游戏,不可因过于求形似而沉溺其中,反为画所役。

讲完理论的部分,父亲遂拟苏轼和文与可笔意,各作画一开,亲自示范之前所谓“意在笔先”与“不求形似”。

《竹谱》之《拟与可笔意》、《拟东坡风雨竹》

在《拟与可笔意》一开中,父亲写下史事两则以补空白处;而在《拟东坡风雨竹》一开画毕,下了大半天的梅雨终告停歇,清风入窗,一扫之前的闷热,耳边忽然传来隔壁屋子里佛奴诵读《论语》的声音。

《拟东坡风雨竹》落款局部;左:儿诵论语声

原来父亲方才专注于构思、创作画谱,都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当初一口气画了数开,工程暂歇。接下来的数日,父亲忙于他事未曾动笔,童心不定的佛奴似乎也被其他好玩的事吸引了兴趣。

直到五月十三这天,父亲的好友上门请其画屏竹一枝。佛奴这才想起十多日前的约定,从画笥中取出那未完的画册,要父亲将刚才送给友人的竹枝和题诗写在送给自己的《竹谱》上。

《竹谱》之《有竹之地人不俗》

“有竹之地人不俗,而况轩窗对竹开。谁谓墨奴能倒景,一枝移上纸屏來。梅花道人。一日与人写纸屏而作枝,佛奴索写此诗于谱上。遂为书也。至正庚寅夏五月十三日。竹醉时。”

也许是这次好友送来了好酒,父亲没有推却友人写屏的请求。数杯下肚,所画之竹摇曳婀娜,似也带着醉态。写完一开似还不过瘾,父亲接着“有竹之地人不俗”的议论展开,又成数页,胸臆随着笔头肆意溢出。

《竹谱》之《清风动修竹》、《写竹破俗》

“晴霏光煜煜,晓日影曈曈。为问东华尘,何如北窗風……笑俗陋室者,饮冰先生以樗翁所书笑俗二字木刻示余,揭之陋室。为问俗之移人,而贤者犹不能自免,而況愚者而能免乎……因诵东坡’士俗不可医’之句。先生乃掀髯大笑,捧腹出门,疾走而去。余遂歌曰:’我有渊明琴。长年在空屋。客來问宫商,卢胡扪轸足。幸俗不可医,那使积习熟。我懒政欲眠,清风动修竹。’”

“孔子适卫,公孙青仆。子在淇周,有风动竹。萧瑟团栾之声音,欣然亡味,三月不肉。顾谓青曰:’人不肉则瘠,不竹则俗。汝知之乎?’梅花道人写至此,遂写竹以破俗云。至正庚寅夏五月,时窗雨未霁,笔倦少息。”


俗是病吗?如果是,可以医治吗?东坡先生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而孔子在卫国淇水边听见有风动竹,三月不食肉(此处吴镇所引典故有误)。可见无论贤圣与否,是人都容易为环境所移,染上俗病,唯有竹能破俗,令人不生追名逐利之想。

佛奴你需记住,东华门(北宋皇城东门)外扬起的尘土,如何比得上北窗下清风入榻(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农历六月初的一天,连绵月余的梅雨终于式微。

“晴霏光煜煜,晓日影曈曈。为问东华尘,何如北窗风。梅花道人戏作此纸。时南风初來,高卧窗,风到竹边而回,微凉可爱,因有此作。书此以识其美也。至正,夏六月。”

《竹谱》之《晴霏晓日》

早晨还未起床,房内日影曈曈。久违的南风吹到窗外竹边便势减,侥幸穿林而过的微风携少许凉入户,煞是可爱。父亲起身誊写一遍之前于《清风动修竹》一开中所作的“晴霏光煜煜”一诗,戏作窗外竹枝于《竹谱》内。

或许是气候的转好让人心情闲适,又或许只是自由自在的性情使然,接下来的几天,为《竹谱》“添枝加叶”不再是需要专门抽出时间刻意传授画法的“任务”。虽然父亲还是会示范如何为不同类型的竹枝立意,但那更像是他自抒胸臆的方式,验证着自我与竹枝灵魂的共振:

《竹谱》之《悬崖竹》

“俯仰元无心,曲直知有节。空山未落时,不复霜雪叶。此悬崖竹。如此立意可也。梅花道人戏墨。”

《竹谱》之《凌空竹》

“抱道元无心,凌云如有意。寂寂空山中。凛此君子志。梅花道人为佛奴戏此竹,书此诗。当此日,有此枝。成不成?奇不奇?口不能言心自知。聊写此语相娱嘻。梅老寐语也。”

所谓“聊写此语相娱嘻”,可见从最初的以《竹谱》传画法,到传竹之精神,如今又变为父亲自己的笔墨游戏。这在后面几开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所记内容越来越似日常随想,“戏墨”一词出现的频率也愈来愈高:

《竹谱》之《梅老戏墨》、《轻阴护绿苔 》

“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梅老戏墨。时客至退而书也。”

“轻阴护绿苔,清风翻紫箨。未参玉版师,先放扬州鹤。梅老戏作于度余之东客位,且喫茶戏。”

《竹谱》之《竹窗思阒寥》;下图左:佛奴习右军书……

“竹窗思阒寥,铜博香委曲。胸中有用书,写作湘天绿。蝉声初响,凌霄花开。南风时来,清旦萧萧,爽气如在西山。拈笔偶书至此。佛奴习右军书,读孟子。六月九日也。梅花道人戏墨。”

六月九日这天,蝉声初响,凌霄花开。佛奴开始学王羲之的书法,《论语》读完该读《孟子》了。正提笔作《竹谱》的父亲虽然身在陋室,爽气如在西山。


《竹谱》上所记最晚的日期,是至正十年的六月十五。

《竹谱》之《清风五百竿》

“愁来白发三千丈,戏扫清风五百竿。幸有颖奴知此意,时来纸上弄清寒。梅花道人戏墨。时骤雨忽至,清风凉肌。至正庚寅夏六月十五也。”

梅雨过后的江南酷暑难耐,令人愁闷如长出三千丈的白发。虽然先前父亲偶尔也会抱怨被暴雨困在窗前孤坐的烦闷,此刻却又欣喜那能洗尽燥热的骤雨,好过他挥动颖奴(毛笔)在纸上做五百竿风竹,“泼墨冲凉”。

在《清风五百竿》之后还有两开,分别画的是吴镇曾在钱塘玄妙观看到的壁上奇竹和一开雪中竹。文人做雪图往往并非直写雪景,而常在盛夏时作之以消暑。这两开所作时间去六月十五当不远。

《竹谱》之《玄妙观竹》、《戏作雪图》

如果就像先前这样画下去,《竹谱》或许永远不会完结。但炎夏终究会入秋,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也只能留在那个夏天。《诗》曰:“七月流火。”当进入气候转凉的农历七月,若仍“时来纸上弄清寒”,反倒容易伤寒。

《竹谱》之《梅花翁寄兴》、《一片江南雨》

一年后,吴镇带着佛奴离开住了春波草堂,回到魏塘老家梅花庵安度晚年。善卜的吴镇心知年岁已无多,故自选生圹,并自书碑文曰:“梅花和尚之塔”。

时人不明白虽然吴镇也与佛门中人往来,却多自称“梅花道人”,为何死后要以和尚自铭。数十年后元末兵乱四起,名人之墓多被盗毁,吴镇墓却逃过一劫:

“元末兵起,所至椎冢,惟仲圭(吴镇字)以碣所署,疑为缁流,舍去。”《元诗选》

至正十四年(1354),吴镇去世,终年七十五岁。如果说于碑文中自称“梅花和尚”是预见了后世的劫难,唤儿子为佛奴或许也有为其将来避祸的用意。至于早早失去父亲的佛奴能否逃过命里注定的凶险?我们无从知晓。因为世上再无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简斋诗意》、《径深竹倚》、《仿息斋画竹》

对于佛奴而言,那册《竹谱》里有至正十年的父亲和夏天。而对于后世的我们来说,佛奴只是那个《竹谱》里的佛奴,活在骤雨时来,微风动竹的春波草堂:

他还在读《论语》《孟子》,刚开始临摹王右军的字,常缠着父亲教他画窗外的风竹。好像永远不会长大。

经公

经公众号“吃畫人” (微信ID:chihuaren93)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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