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梁

——词牌《燕归梁》赏析

陈敏昭

北宋初期文学大家、宰辅、十四岁即被皇帝直接赐进士的晏殊，真可以称为一代词宗，他的一首《珠玉词》因有佳句“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而开创了词牌《燕归梁》。《燕归梁》双调，五十一字。前段四句，四平韵；后段五句，三平韵。不过，后人又在晏殊的基础上创立了双调五十字和双调五十二字的《燕归梁》。下面我选择了数首不同风格的《燕归梁》与同好共欣赏。

1、晏殊《燕归梁》

“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清风明月好时光，更何况、绮筵张。   云衫侍女，频倾桂醑，加意动笙簧。人人心在玉炉香，逢佳会、祝延长。”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抚州人。少年得志，一生显贵，但是自奉清俭，生活低调。著述颇丰，为官清廉。无论是写作上还是在官场上，晏殊都能够提携后人，据说范仲淹、韩琦、孔道辅、王安石、富弼、欧阳修等都是他提拔推荐的。《宋史》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词，闲雅有情思”。能诗善词，文章典丽，书法皆工，而以词最为突出，有“宰相词人”之称。他的词，吸收了南唐“花间派”和冯延巳的典雅流丽词风，开创北宋婉约词风，被称为“北宋倚声家之初祖”。他的词语言清丽，声调和谐，写景重其精神，赋于自然物以生命，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据说上句推敲了数年而未有所得，后与王琪闲聊中得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撼庭秋》）等佳句广为流传，为历代学人所喜爱。他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词，但大部分已散失，仅存《珠玉词》136首（明代毛晋考证后认为只有131首）。晏殊尤其善于写旖旎风光，欢愉情趣，但他的作品并不单纯如此，而孕育着深厚的社会悲戚、人类命运悲戚之感。如他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种人的意志所不能挽回的情景，即使只是个人一时的无名的悲感，也蕴含着人类永恒而无可奈何的悲感，由此而感到人类普遍的永久的无可逃避的悲观命运。由这种主观的悲哀推而至于客观世界的运转，又何尝不如此！“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令人不能不“珍惜现在”：“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晏殊一生显贵，生活优渥，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而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为当时词坛耆宿。

晏殊最为人称道的是在文学上奖携后人。据说，一次晏殊游扬州大明寺，看见墙壁上题写了好些诗词。他挺感兴趣，就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让随从给他念墙上的诗，可不许念出题诗人的名字和身份。晏殊听了会儿，觉得有一首诗写得挺不错，就问：“哪位写的？”随从回答说：“写诗的人叫王琪。”晏殊就叫人去找这个王琪。恰好这个四川人王琪就在寺中借读，于是被找来拜见了晏殊。晏殊跟他一聊，挺谈得来，就高兴地请他吃饭。两人吃完饭，一块到寺后花园去散步。这会儿正是晚春时候，满地都是落花。一阵小风吹过，花瓣一团团地随风飘舞，好看极了。晏殊触景生情，不由得对王琪说：“王先生，我每想出个好句子，就写在墙上，再琢磨个下句。可有个句子，我想了好几年，也没琢磨出个好下句。”王琪连忙问：“请大人说说是个什么句子？”晏殊就念了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王琪听了，马上就说：“何不对个——似曾相识燕归来？”意思是说，天气转暖，燕子又从南方飞回来了，这些燕子好像去年见过面。晏殊一听，拍手叫好，连声说“妙，妙，太妙了！”晏殊对这两句非常喜欢，后来就用在《浣溪沙》里边：“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另外还将这两句用在一首律诗中，这在古代是非常少见的，可见晏殊对这两句非常喜欢。

晏殊写的《燕归梁》现存的共两首，另一首也非常惹人喜爱：“金鸭香炉起瑞烟，呈妙舞开筵。阳春一曲动朱弦，斟美酒、泛觥船。 中秋五日，风清露爽，犹是早凉天。蟠桃花发一千年。祝长寿、比神仙。”

晏殊之后，使用词牌《燕归梁》的就比较多了。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蒋捷的《燕归梁·风莲》。

2、蒋捷《燕归梁·风莲》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这是增字《燕归梁》，共52字。是说在一个暑热将尽的清晓，阵阵凉风从万柄荷伞的清碧水面吹将上来，摆弄得十里荷塘红翠飞舞。这晓风，透露给人们一个消息，莲花世界已经面临秋意凋零了。这是空灵的画境，是迷惘的词境。蒋捷通过他的灵犀慧思，在笔底开出了异采绚烂的花朵，幻出了一个美仑美奂的梦境。出现在梦里的莲花，完全人格化了，她是大画家笔下的唐宫美人，她是在作霓裳羽衣之舞。沐浴在朝阳旭日旖旎幻境中的舞者，绛裙曳烟，珠衱飘雾，玉光四射，奇丽婀娜，柔弱无力。但是，在写景的同时，作者似有所寄托：猛然间撼天动地的战鼓响起来，惊破了舞曲，惊散了凤侣，惊醒了一晌贪欢的梦境！“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这是莲，但不是一般般的莲，而是风中之莲、被狂风暴雨摧折之莲。作者蒋捷是南宋亡国历史悲剧的见证人，由风中之莲及人、及国，他没有正面地直接反映国破家亡的巨变,而是采用“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女冠子》）的方式，于落寞愁苦中寄寓感伤故国的一片深情。同样的词作还有：“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高阳台》）；“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贺新郎》）；“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梅花引》）等，都包含着山河易色、无处容身的悲哀。《燕归梁·风莲》可以说是蒋捷这种托物言志的绝佳代表作。

当然在下最喜欢的还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可以参阅陈敏昭《雨夜听萧》一文），通过听雨一事，概括了人生少年、壮年和晚年三个时期的不同感受,身世家国之感极为痛切,其中“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二句尤其悲壮苍凉。

蒋捷这些词作的悲凉清俊、萧寥疏爽、炼字精深、调音谐畅特点，反映了他所处的国破家亡的亡国之痛。蒋捷具体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南宋末期，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世族大户，咸淳十年中进士。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其气节为时人所称。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如《贺新郎·秋晓》本写“万里江南吹箫恨”，却于月影微黄的院落中点缀上青花、红枣，再推向白雁横天、楚山隐约的远景，使词中所表现的忧伤苦闷之情不致于过分沉抑。《一剪梅·舟过吴江》，本写“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却又写到“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句,也冲淡了伤逝怀归的悲凉气氛。所以清人周济称蒋捷“思力沈透处，可以起懦”。这当然与其词“炼字精深，调音谐畅”分不开的。

即便如此，人们对蒋捷词作的褒贬不一，分歧很大。贬之者认为其“词旨鄙俚”，“不可谓正轨”（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晚清词家陈廷焯更认为在南宋词人中蒋捷词最不可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当然也有人认为蒋捷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史达祖，字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南宋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较清。”（清代文学家刘熙载《艺概·词曲概》）。

3、史达祖的《燕归梁》

史达祖写有两首《燕归梁》，都是双调，五十一字。前片四句，四平韵；后片四句，三平韵。一是《燕归梁·楚梦》：

“楚梦吹成树外云。乍雁影斜分。黄花心事一帘尘。但频忆、小腰身。   今宵素壁冰弦冷，怕弹断、沈郎魂。秋衣因甚满愁痕。是干预、几黄昏。”

另一首是《燕归梁·独卧秋窗》：

　　“独卧秋窗桂未香，怕雨点飘凉。玉人只在楚云傍，也着泪、过昏黄。   西风今夜梧桐冷，断无梦、到鸳鸯。秋钲二十五声长。请各自、耐思量。”

4、白衣卿相柳永的《燕归梁》

词学大家柳永亦写有两首《燕归梁》，但是字数不一。《燕归梁·织锦裁篇》是双调减字，五十字。前片五句，四平韵；后片四句，三平韵：

　　“织锦裁篇写意深，字值千金。一回披玩一愁吟，肠成结、泪盈襟。　幽欢已散前期远，无聊赖、是而今。密凭归雁寄芳音，恐冷落、旧时心。”

柳永《燕归梁·轻蹑罗鞋》

柳永《燕归梁·轻蹑罗鞋》是双调增字，五十二字。前片四句，四平韵；后片四句，三平韵：

“轻蹑罗鞋掩绮寮，传音耗、若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 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

2012年6月25日星期一，三门峡上阳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