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辞职了

我在日本媒体工作了24年，这个春天，我离开了。对这样的事，日本和中国社会的反应非常不同，这一点很有意思。

日本实行终身雇用制。进入公司以后直到退休，一次也不跳槽，不去转职去其他公司。全社会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工作方式。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在填表时在“职业”一栏里写“会社员（公司职员）。”在日本以外大概不存在这样的职称吧。在国外，人们关于职业情况一般都会写得更具体些。然而在日本，除了公司的社长、役员（相当于董事级别的高管）以外，所有人都是“会社员”，普通员工和部门经理都属于“会社员”。可能某种意义上这代表了社会的平等，但或许也可以说是意味着日本全社会不够重视个人的能力，不喜欢给大家排名分先后。

我经常打交道的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朋友们，不少人动不动就决定辞职不干了。所以我经常收到他们的邮件说“我从公司辞职了”，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如果有日本人朋友发邮件告诉我“辞职了”，我真的会挺吃惊。

我的老东家朝日新闻社，在日本算是家大企业。报纸发行量730万份，排名世界第2（世界第1的是读卖新闻900万份）。据说过去曾有一段时期人民日报的发行量1000万份，高居世界首位，现在好像降到了300万份。朝日新闻社有3000多名员工，工资待遇也很不错。我辞职时有一年1500万日元收入，辞职后可能赚不到500万。所以，一般进入这家公司后直到退休人家都不会跳槽。

我和单位同事商量要不要辞职的时候，10个人里有10个都会劝我说“别着急。总会轮到你有更好的位置，再忍耐一下”，打消我的念头。但我的内心是倾向于辞职的，所以我去找公司以外的朋友谈心征询他们的意见，这回也是被对方忠告“别辞职”。“现在这么不景气，失业率又高。辞了你就找不到好工作了哟”。

我告诉对方，“辞了这份工作后我就不再找下一家公司了。我想做一名自由作家，想要自由地写作。”这样一说对方大部分的反应都是呆呆的看着我“哦，这样啊……”一脸困惑。也有人的反应是这样的：“不去找一家公司上班，也就是说，无业？”我也很困惑，“不是无业啦，是做一名自由作家！”于是他问我，“那么，收入是多少？”我是这样回答的：“不试着做一次怎么知道。”一般对话进行到这里对方都会一脸茫然，无语而终。当然我我有胜算，但还没做到的时候，跟别人解释也没有说服力。

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位在我就职于朝日新闻时很照顾我的企业老板打来电话，他听说我辞职的消息，约我出去吃饭。这位老板很赏识我的能力，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可是，最后他对我说了一句很有冲击力，或许让我终生难忘。

“别难过啊。”

难过……那段时间刚好是我迎接新的挑战前，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想好了各种计划蓝图，可以说是最近10年里内心最亢奋的时候。和“难过”刚好是180度大反差的状态。这句话让我一下子顿悟了。是呀，在日本，辞去了公司的稳定工作是个坏行为，会受到周围人的同情和担心。但反过来想想呢，我又不是被公司给解雇的，而是堂堂正正选择了离开。

从那以后，关于我辞职这件事就不再主动和日本的朋友们说了。因为每次和朋友说起这件事，都会有一种“我从公司辞职了，对不起大家”的心情。

相反，我和中国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最初听到的都是“恭喜你啊”。对方知道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必定是有很多原因的，应该也能想象这绝不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吧，但中国人朋友里大概十有八九是这种反应。而在日本人朋友里，10个里面只有1、2个人会这么说。我是很想听到“恭喜你”这样的祝福，但对方却安慰我“你没事儿吧”，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心里不安了“我真的没事儿吧……”

从公司辞职后有一点倒是觉得挺不方便。因为办理各种手续、填表时，别人会问我是不是公司职员。当然，我不是医生、律师等专业性很强的职业，若划为非公司职员一类，自然会被人视为“无业”或“失业者”的范畴。所以在职业一栏里我写“作家”或“媒体人”，尽管如此，看到我这么填写职业的人难免会心生怀疑“这家伙是个社会弱势群体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过去我也是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之一。

从公司辞职前，我问一位多年前就从一个公司辞职的前辈：“辞职之前最好先把哪些事儿办妥了再走？”他想了一会跟我说“买房子吧。办好信用卡。”

因为买房的话必须得申请贷款。若身份不是公司职员的话，银行房贷批不下来。可是我有存款，给银行看一下我的存折余额不行吗？回答是No！就算你有一亿日元的全部财产，想要贷款5000万日元买个房子的话，不是公司职员房贷也申不下来。那么就算我以作家为职业，假设年收入1000万日元，银行也不会给我房贷。可年收入500万日元的公司白领就能贷下来款。因为他是“会社员”。在奉行终身雇用制的日本社会，公司职员就等于“正常的社会人”，不是正常的社会人就没有信誉度，就申不成房贷。

申信用卡也是同样的道理。在申请表上有几项要写明：在哪个公司、连续上班几年、年收入多少。当我还是公司职员时可能不会在意，可一旦辞去了工作，首先意识到的就是这些项目背后的可怕含义。一般信用卡的审查要花一个月左右时间。所以我在辞职前赶快办好了5种金卡会员的信用卡。因为像金卡会员这种，要求申请人资格必须是连续工作10年以上的公司职员。我试了一下，申请一种信用卡时写明我出版了10多本书、职业是“作家”，结果我收到的通知是“审查不合格”。这就是日本社会“会社员”的现实。

然而，“会社员”真的就是值得信赖的职称吗？说到公司，那好的企业和业绩不佳的企业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拿我自己来说随时可以成立一家小公司，这样一来很容易就成为公司职员了。所以我渐渐意识到，在实际生活中，公司职员这个名称并非一种职称，而是象征着一种身分制度吧。

日本不是身份社会。宪法中保障了人人平等，可是作为一种潜规则，以天皇为顶点，其他人都被划分为“会社员（包括他的妻子和家人）”和“非会社员”这两种身份了吧。

如此可怕的日本社会的真实状况，在辞了工作后我才终于发现，可能我真是个傻瓜。可是，我也不想再做“会社员”了。想起床时就起床，想写东西时就写东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才是作家的生活。虽然有点孤独，但我每天过得很自由，也不需要对不起谁，因为，我所做的事，都是由我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