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惆怅是心灵的忧伤。

即使你万物在手，无欲无求，你却蓦地发现，原来你一无所有。

容若，拥有了一个男人梦想拥有的一切。权重位高的家世，一帆风顺的仕途，无以复加的才情，刻骨铭心的初恋，貌美如花的红颜，贤淑识礼的妻室，柔婉温顺的情人，还有那些相待若己的朋友。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那个说过“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捷克人，米兰昆德拉还说过一句话：“生活在别处。”

容若的生活究竟在哪里？连他的老父亲明珠也不曾知道。当明珠读了容若的《饮水词》后，不禁老泪纵横。“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

就连顾贞观，这位可谓容若知己的人，也不禁感慨：“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也许是容若不懂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否则，是不是能快乐许多。然而，那“十之一二”却是容若难以言说的痛。

知道又如何？有几人能知不可为而不为呢？都是一样的难以释怀，都是一样曾经轻轻地捧起，从此就再也无法放下。容若原本至情至性之人，沉迷其中，不得自拔，情理之中，不感意外。

人生愁苦，与其他无关，只与自己的内心照映。我们生活在喧哗的都市，周围人多如蚁，却感到内心无比孤寂。我们整日忙碌，衣食无忧，却在夜深人静时，感到莫名的愁苦。

容若虽有百得，唯情一失，已足以令其内心空无一物，唯有痛楚。这痛楚伴其有限的余生，再也无法消除。虽仕途平顺，却也是郁郁而不得其志，此中愁结，如何才能排解？

人生总是充满了感悟。那些流光中轻轻的叹息，总能在不经意间便激起了我们心中层层涟漪。

上苍赐予了容若一颗俊逸而敏感的心，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云卷云舒，在容若的心中总是有种别样的情愫。纳兰诗笺上的字句恍然已成微雨细细，飞雪飘飘，横笛梅花落，燕子绕梁栖。感动如许，心有戚戚。

夜深难眠，屏冷雪残，如此凄冷的夜，悠扬飘荡着一曲《梅花落》，勾起了你多少的哀伤？人悄悄，夜寂寂，月朦胧。我就是那个人世间惆怅的匆匆过客。我知道你为何这般泪流纵横，为何这般无限哀伤。

本词的手法，上片写景，下阕片抒情，未脱老套，但却是景清情切，颇是令人为之心动。这正是容若的情真之处。

杜牧的《七夕》中有“红烛秋光冷画屏”的诗句，而容若的“画屏”句，在这个蓦然醒来的寒冷冬夜，显得愈加凄冷苍凉。

“残雪”、“凝辉”、“落梅”、“三更笛”、“朦胧月”，如诗如画，如此意境，既清且冷，既孤且单，这样的意境，若想心中痛楚的那根弦不被拨弄，若想心中的茫然不被触碰，真的很不容易。

心中积郁的惆怅，追忆往事的断肠，容若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 “我是人间惆怅客”的呐喊。

“我是人间惆怅客”。一语骤发，横空而出，瞬时打破了上片那凄清而幽深的静默。仅此七字，蕴藏了多少的悲凉？叫人如何消受？即便沧海桑田，地老天荒，又如何化得了这无尽的惆怅。纳兰词中唯能托得起纳兰人格心质的词句，除了“不是人间富贵花”，惟此句可以担当。

“知君何事泪纵横”。当真知道？那你告诉我，我为何纵横泪流？

自言自语，自怨自艾，自问自答，如此一语，已令我们唏嘘，谁知接着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更是一笔点睛，短短几字，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在容若身后二百余年，有一人作《鹊桥仙》以祭之。

冷瓢饮水，蹇驴侧帽，绝更无人知。

为谁夜夜梦红楼，却不道当时真错。

寄愁天上，和天也瘦，廿纪年光迅过。

断肠声里忆平生，寄不去的愁有么？

谁道弦断无人听？我真不知，梁启超是一个读得懂容若心曲的知音。

容若这阕小令，应为自叹命运感怀身世之作。

容若“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顾贞观不愧为容若一生的知己，还是比别人更了解他的。

此语让我想起了壮志未酬、“白首为功名”的岳飞，还有他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上半阕写出忧深思远之情，大有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意境。而此意境与容若的“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可谓默契而相通。

岳飞满怀激烈，却壮志难酬。正欲“直捣黄龙”，十二道金牌令其功亏一篑，他愤惋泣下，只有惋惜与遗恨，“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白首为功名”更是壮志难酬的孤愤与感慨。

奈何，奈何。只有一声叹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叹曲高和寡，叹知音难觅。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与容若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巧妙的一问一答，如此相映成趣的两个句子，用比兴手法点出知音难遇的凄凉的情怀，甚为悲伤忧郁。

惆怅是开在心中的落寞的绚烂。

惆怅是纠结心中的难解的缠绵。

惆怅是抑郁心中的孤寂的呐喊。

绚烂如同“夜月一帘幽梦”。

缠绵恰似“春风十里柔情”。

呐喊正是那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却仍是，惆怅此情难寄。纵然无限感慨无限愁，绿波依旧东流，惆怅还依旧。

惆怅，诉不尽的忧伤。

往事成风，忧思难忘。

漫漫人生，滚滚红尘，试问，哪一个不是那人间惆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