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一

中国历史上的文学艺术家对扬州这座城市真是情有独钟。李白绣口一开：“烟花三月下扬州”，令扬州名扬四海；姜夔自度一曲《扬州慢》，让扬州与宋词共拥万种风情。近来研读中国古琴史发现，作为中国文化艺术象牙塔塔尖的古琴，有着蔚为大观的琴曲传世，而以城市名称为曲名的只有一首，它叫《广陵散》。

广陵是扬州的古地名之一，公元前319年，楚国在邗城基础上修筑城池，取名广陵。秦设广陵县，及至汉代，广陵得交通之便，盐铜之利，有“富甲东南”之盛誉，“歌吹沸天”之繁华。

“散”是乐曲的体裁，与“操”“引”“吟”同义。《广陵散》的标题说明，这是一首流行于古代广陵地区的琴曲。它萌芽于秦、汉时期，其名称记载最早见于魏应璩《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至魏、晋时期已逐渐成形定稿。曾一度流轶，后在明代宫廷中发现，被重新整理，才有了我们现在听到的《广陵散》。

古琴曲《广陵散》出自一则历史故事。

战国时代，中原韩国（今河南郑州一带）的大臣严遂与国相侠累生仇，严遂受到迫害，流亡在外，伺机复仇。在市井中遇到义士聂政，聂政是个草根人物，因为躲避仇人，混迹屠夫之列。严遂便与聂政暗中交往，以深情厚谊相待，并相托复仇之事，但聂政家有高堂老母和姐姐，故未敢承诺严遂之托。

过了很久，聂政母亲去世，姐姐也早已出嫁。他守孝期满，为了报答严遂的嘱托，聂政只身潜入韩国行刺侠累，同时刺中韩哀侯等几十人，然后自己挖出眼珠，割腹挑肠，当场死去。

韩国将聂政的尸体暴于街市，并以千金悬其姓名。聂政的姐姐也是刚烈女子，来为聂政收尸，悲伤致死。

战国游侠的故事令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当此时也，人看重的是精神价值、名誉气节。“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士为知己者死，从而为自己赢得美好声誉，这就是当时人的价值观。其实，人之为人，人之异与其他生物，就在于精神。《菜根谭》上说得好：“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君子信不当以彼易也。”

二

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将聂政的壮举写进了《史记》，聂政被列为古代四大刺客之一。艺术家还将聂政的故事谱成了乐曲，这就是《广陵散》。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是一首大型琴曲，尽管其内容向来说法不一，但我还是相信它与《聂政刺韩王》的悲壮故事有关。汉代著名文学艺术家蔡邕有《琴操》一文记录其详。今存《广陵散》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谱中有“刺韩”“冲冠”“发怒”“报剑”等内容的分段小标题，所以古来琴曲家即把《广陵散》与《聂政刺韩王》看作是异曲同名。

再来看看明代这位编印《神奇秘谱》的朱权，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封宁王，在靖难之役中被朱棣绑架，共同反叛建文帝。朱棣即位后，却将朱权改封于南昌，并加以迫害，朱权便将心思寄托于道教、戏剧、文学，以至郁郁而终。故而，从他编印的曲谱中发现《广陵散》，似更在情理之中。

《广陵散》乐谱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正声以前主要是表现对聂政不幸命运的同情；正声之后则表现对聂政壮烈事迹的颂扬。正声是乐曲的主体部分，着重表现了聂政从怨恨到愤慨的感情发展过程，刻画其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全曲始终贯穿着两个主题音调的交织、起伏和发展、变化。一个是见于“正声”第二段的正声主调，另一个是先出现在大序尾声的乱声主调。正声主调多在乐段开始处，突出了它的主导作用。乱声主调则多用于乐段的结束，它使各种变化了的曲调归结到一个共同的音调之中，具有标志段落、统一全曲的作用。

《广陵散》的旋律慷慨激昂，它是我国现存古琴曲中唯一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乐曲，直接表达了被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抗争精神，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三

历史走到了魏晋，这个时代注定充满着刀枪斧钺之声。

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倒是一位风雅之士，他写的《声无哀乐论》《难自然好学论》《太师箴》《明胆论》《释私论》《养生论》千秋相传。他是当时一流的音乐家，不仅著有《琴赋》一文，还弹得一手好琴，尤其善于演奏《广陵散》。

关于嵇康与《广陵散》又有一段神奇的故事。

某日，嵇康于灯下弹琴，忽有一人近前，长丈余，着黑衣革带，乃吹火灭灯，传弹《广陵散》于嵇康，并要嵇康立誓：此曲不得传于他人。

嵇康虽饱读诗书，温文尔雅，但对那些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却不以为然，更深恶痛绝乌烟瘴气、尔虞我诈的官场仕途。于是，满腹经纶的他，宁愿在洛阳城外做一个默默无闻自由自在的铁匠，却不愿同流合污于官场。他如痴如醉地追求着心中崇高的人生境界：摆脱约束，释放人性，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熊熊的炉火，刚劲的锤击，正是这种境界的绝妙阐释。一日，当他的好友山涛向朝廷推荐他做官时，他毅然与山涛绝交，并写了文学史上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以明心志。不幸的是，嵇康那卓越的才华和逍遥的处世风格，最终还是招来了祸端。他提出的“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主张，深深刺痛了统治阶级的要害：嵇康如此藐视圣人经典、痛恨官场仕途，长久下去，岂不危害太平江山的统治，此人不杀，何以清民风、正王道？！这是当权者司马氏的心头之痛。

终于以吕安案为借口，将嵇康牵连进去，既可杀之，又不会施人以柄，岂不妙哉。于是，在一些仇视嵇康的小人诽谤和唆使下，公元262年，司马昭下令将嵇康处以死刑。

那日，在处决嵇康的刑场上，三千太学生向朝廷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拜嵇康为师，但这种“无理要求”当然不会被当权者接纳。问斩时刻已到，而此刻的嵇康大义凛然，神情自若，他并不在乎那神采飞扬的生命即将终止，却遗憾一首美妙绝伦的音乐后继无人。他要过一张琴来，在高高的刑台上，面对成千上万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们，弹奏了最后的《广陵散》。神奇的是，此时从嵇康指尖流出的旋律，没有刀枪之声，没有杀伐之气，韵律婉转，琴声悠扬。悲壮节义，英才风华。敢天动地，惊鬼泣神。弹毕，嵇康从容引颈就戮，时年三十九岁。

四

正因为嵇康临刑索弹《广陵散》，并且说“从此《广陵散》绝响矣”，才使这首古典琴曲名声大震，一定程度上说，《广陵散》是因嵇康而“名”起来的。但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人们对此曲只闻其名，而不闻其声。即使明初朱权有谱存世，但在明王朝铁桶一般的政治禁锢中，《广陵散》这样的曲子，是很难发声的。

……

1953年，在北京郊区一处幽静的庭院中，刚刚成立的中国民族音乐研究所里，有一位老先生在奋笔疾书，操琴打谱，这位老先生叫管平湖。

管平湖，中国著名古琴演奏家、画家。从小随父学习绘画、弹琴。幼年丧父后，广泛求艺，拜杨宗稷为师，又师从名画家金绍城学花卉、人物。管先生琴艺精湛，集九嶷派、武夷派及川派等众多琴派之大成，又不断创新，自成一家，是我国近现代最顶尖、最全面的艺术大师之一。

此时，管平湖所打的古琴谱中，即有《广陵散》。根据他的老友王世襄先生回忆，管先生研究《广陵散》，首先从指法入手，他先探索指法动作，再研究如何运用到实际弹奏中。这段日子，只听到他在琴弦上练指法的声音，以至右手拇、食、中三指已经红肿，左手拇指指甲也已磨出深沟。经两年多之后才完全脱谱，而后他可以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弹完近三十分钟的大曲。元人耶律楚材曾作题为《广陵散》长诗，用文字描述过该曲的特征，而管平湖先生所弹《广陵散》与耶律楚材诗中所描述完全契合。

就在管平湖先生为《广陵散》打谱的同时，在亚洲，一场战争正打得互相胶着你死我活，这就是朝鲜战争。由西方十六国组成的所谓“联合国军”入侵了朝鲜半岛，战火烧到了中国人眼皮底下，中国人民志愿军毅然出兵援朝，经三年血火拼杀，此刻交战双方正难解难分。

无论别人怎么评价中国出兵朝鲜，我都固执地认为，这是一次体现中华民族血性精神与豪侠之气的壮举！

抗美援朝，与管平湖先生打谱《广陵散》，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偶然巧合。但是，我仍然相信，当时倍受全国乃至全世界关注的在朝鲜半岛展开的这场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大战，即使是躲在书斋里的管平湖先生也不会没有耳闻，不会没有触动。于是他想到了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想起了绝响已久的《广陵散》。他夜以继日地练习指法，不知疲倦地打谱。一声声，一拍拍，《广陵散》那铿锵激越的旋律，遥遥应和着朝鲜战场上的枪声、炮声、喊杀声，那是何等的壮怀激烈啊！

五

据说金庸先生写《笑傲江湖》也是受到《广陵散》的启发。

令狐冲在世人眼里是一个浪子，实则他所代表的“笑傲江湖”性格，与“竹林七贤”气息相通，令狐冲在精神情怀上与嵇康一脉相承。《笑傲江湖》中的主题，完全继承了《广陵散》的精神气韵，中国人的侠义豪雄之气在令狐冲那里得以发扬。而《笑傲江湖》之所以走红，其表现的人物精神世界，正是渗入了中国人骨子里那一种侠义精神，观众为豪侠们的每次义举而击节叫好，甚至有人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入剧情中而不能自拔……

当今之世，人心浮躁，万象纷乱。人为物质所累，心被金钱绑架。三秦豪侠，燕赵悲歌，这些被传颂千年的民族精神，正在被“物欲”这个无形杀手一点点地消解。

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而先生所指“民魂”中，中华民族传统的“尚义”精神，乃是最可宝贵之一种。想起了宋人陈与义的那两句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

坐中多是豪英。

愿《广陵散》永远铿锵，永不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