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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诗多义举例
了解诗不是件容易事,俞平伯先生在《诗的神秘》(《杂拌儿之二》)一文中说得很透彻的。他所举的“声音训诂”、“大义微言”、“名物典章”,果然都是难关;我们现在还想加上一项,就是“平仄黏应”,这在近体诗很重要而懂得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不过这些难关,全由于我们知识不足;大家努力的结果,知识在渐渐增多,难关也可渐渐减少——不过有些是永远不能渡过的,我们也知道。所谓努力,只是多读书,多思想。
就一首首的诗说,我们得多吟诵,细分析;有人想,一分析,诗便没有了,其实不然。单说一首诗“好”,是不够的,人家要问怎么个好法,便非先做分析的工夫不成。譬如《关雎》诗罢,你可以引《毛传》,说以雎鸠的“挚而有别”来比后妃之德,道理好。毛公原只是“章句之学”,并不想到好不好上去,可是他的方法是分析的,不管他的分析的结果切合原诗与否。又如金圣叹评杜甫《阁夜》诗(《唱经堂杜诗解》)说前四句写“夜”,后四句写“阁”,“悲在夜”,“愤在阁”,不管说的怎么破碎,他的方法也是分析的。从毛公《诗传》出来的诗论,可称为比兴派;金圣叹式的诗论,起源于南宋时,可称为评点派。现在看,这两派似乎都将诗分析得没有了,然而一向他们很有势力,很能起信,比兴派尤然;就因为说得出个所以然,就因为分析的方法少不了。
语言作用有思想的、感情的两方面:如说“他病了”,直叙事实,别无涵义,照字面解就够,所谓“声音训诂”,属于前者。但如说“他病得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便不能照字直解,只是“病得很重”的意思,却带着强力的情感,所谓“大义微言”,属于后者(参看李安宅编《意义学》中论“意义之意义”一节)。诗这一种特殊的语言,感情的作用多过思想的作用。单说思想的作用或称文义吧,诗体简短,拐弯儿说话,破句子,有的是,也就够捉摸的;加上情感的作用,比喻,典故,变幻不穷,更是绕手。
还只有凭自己知识力量,从分析下手。可不要死心眼儿,想着每字每句每篇只有一个正解;固然有许多诗是如此,但是有些却并不如此。不但诗,平常说话里双关的也尽有。我想起个有趣的例子。前年燕京大学抗日会在北平开过一处金利书庄,是顾颉刚先生起的字号。他告诉我“金利”有四个意思:第一,不用说是财旺;第二,金属西,中国在日本西,是说中国利;第三,用《易经》“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话;第四,用《左传》“磨厉以须”的话,都指对付日本说。又譬如我本名“自华”,家里给我起个号叫“实秋”,一面是“春华秋实”的意思,一面也因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所以取个半边“火”的“秋”字。这都是多义。
回到诗,且先举个小例子。宋黄彻《巩溪诗话》里论“作诗有用事典故出处,有造语句法出处”,如杜甫《秋兴》诗之三“五陵衣马自轻肥”,虽出《论语》,总合其语,乃范云(原作“潘岳”,误)“裘马悉轻肥”。《论语·雍也》篇“乘肥马,衣轻裘”,指公西赤的“富”而言;范云句见于《赠张徐州谡》诗,却指的张徐州的贵盛,与原义小异。杜甫似乎不但受他句法影响;他这首诗上句云,“同学少年多不贱”,原来他用“衣马轻肥”也是形容贵盛的。改“裘”、“马”为“衣”、“马”,却是他有意求变化。至于这两句诗的用意,看来是以同学少年的得意反衬出自己的迂拙来。仇兆鳌《杜诗详注》说,“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钱谦益《笺注》:“旋观'同学少年’、'五陵衣马’,亦'渔人’、'燕子’(均见原诗)之俦侣耳,故以'自轻肥’薄之”)。多义中有时原可分主从,仇兆鳌这一解照上下文看,该算是从意。至于前例,主意自然是“财旺”,因为谁见了那个字号,第一想到的总该是“财旺”。
多义也并非有义必收:搜寻不妨广,取舍却须严;不然,就容易犯我们历来解诗诸家“断章取义”的毛病。断章取义是不顾上下文,不顾全篇,只就一章、一句甚至一字推想开去,往往支离破碎,不可究诘。我们广求多义,却全以“切合”为准;必须亲切,必须贯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数。从前笺注家引书以初见为主,但也有一个典故引几种出处以资广证的。不过他们只举其事,不述其义;而所举既多简略,又未必切合,所以用处不大。去年暑假,读英国Empson的《多义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觉着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试用于中国旧诗。现在先选四首脍炙人口的诗作例子;至于分别程式,还得等待高明的人。

一 古诗一首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一、《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外传》曰:“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
二、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盐铁论·未通》篇:‘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
三、又:“《吴越春秋》:‘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类相亲之意也。’”
四、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一以紧承上'各在天一涯’,言北者自北,南者自南,永无相见之期。”
五、又:“二以依北者北,巢南者南,凡物各有所托,遥伏下思君云云,见己之身心,惟君子是托也。”
六、又:“三以依北者不思南,巢南者不思北,凡物皆恋故土,见游子当返,以起下'相去日已远’云云。”
照近年来的讨论,《古诗十九首》作于汉末之说比较可信些,那么便在《吴越春秋》之后了。前三义都可采取。比喻的好处就在弹性大;像这种典故,因经过多人引用,每人略加变化,更是含义多。——但这个典故的含义,当时已然饱和,所以后人用时得大大改样子:像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以“返自然”的意思为主,面目就不同。陶以后大概很少人用这种句法了。——本诗中用这个典故,也有点新变化,便是属对工整。(六)的“恋故土”,原也是“不忘本”的一种表现。但下文所说,确定本诗是居者之辞,这一层以后还须讨论。(四)、(五)以胡马越鸟表分居南北之意。但照(一)、(二)、(三)看,这两件事原以比喻一个理;所以要用两件事,为的是分量重些,骈语的气势也好些,诸子中便常有这种句法。(四)、(五)两说,违背古来语例,不足取。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一、《古乐府歌诗》《太平御览》卷二十五:“……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二、张《解》:“‘相去日已远’以下言久也。……'远’字若作'远近’之'远’,与上文‘相去万余里’复矣。惟相去久,故思亦久,以致衣带缓。带缓伏下'加餐’。”《古乐府歌诗》不知在本诗前后;若在前,“离家”二句也许是“相去”二句所从出。那么从“胡地”句一直看下去,本诗是行者之辞了。但因下文“思君令人老”二句,又觉得不必然,详后。“相去”句若从“离家”句出来,“远”字自然该指“远近”;可是张解也颇切合,“远”字也许是双关,与下文“岁月忽已晚”句呼应。不过主意还该是“远近”罢了。至于与“相去万余里”重复,却毫不足为病。复沓原是古诗技巧之一;而此处更端另起,在文义和句法上复沓一下,也可以与上文扣得紧些。“带缓伏下‘加餐’”,容后再论。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一、《文选》李善《注》:“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也。《古杨柳行》曰:‘谗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义与此同也。”
二、刘履《选诗补注》:“游子所以不复顾念还返者,第以阴邪之臣上蔽于君,使贤路不通,犹浮云之蔽白日也。”
三、朱笥河《古诗十九首说》(徐昆笔述):“浮云二句,忠厚之极。‘不顾返’者,本是游子薄倖,不肯直言,却托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不思归,定有谗人间之,不然,胡不返耶?”
四、张《解》:“此臣不得于君而寓言于远别离也。……白日比游子,浮云比谗间之人。……见游子之心本如白日,其不思返者,为谗人间之耳。”四说都以“浮云蔽日”为比喻,所据的是《古杨柳行》,今已佚。而(一)、(二)以本诗为行者(逐臣)之辞,(三)、(四)却以为居者弃妻之辞。浮云蔽日是比而不是赋,大约可以相信。与古诗时代相去不久的阮籍《咏怀》诗中有云:“单帷蔽皎日,高榭隔微声。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暝。”徐中舒先生《古诗考》里说也是用的《古杨柳行》的意思,可见《古杨柳行》不是一首生僻的乐府,本诗引用其语,是可能的。固然,我们还有确证,说这首乐府的时代比本诗早;不过就句意说,乐府显而本诗晦,自然以晦出于显为合理些。解为逐臣之辞,在本诗也可贯通;但古诗别首似乎就没有用“比兴”的,因此此解还不一定切合。——《涉江采芙蓉》一首全用《楚辞》此俞平伯先生说,也许有点逐臣的意思,但那是有意括,又当别论。解为弃妻之辞,因“思君令人老”一句的关系,可得《冉冉孤生竹》一首作旁证,又“游子”句与《青青河畔草》的“荡子行不归”相仿佛,也可参考,似乎理长些。那么,“浮云蔽日”所比喻的,也将因全诗解法不同而异。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古诗》之八《冉冉孤生竹》有云:“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张《解》:“身固未尝老,思君致然,即《诗》所谓'维忧用老’也。”
二、朱《说》:“思君令人老’,又不止于衣带缓矣。‘岁月忽已晚’,老期将至,可堪多少别离耶!”
三、张《解》:“思君二句承衣带缓来;己之憔悴,有似于老,而实非衰残,只因思君使然。然屈指从前岁月,亦不可不云晚矣。”《冉冉孤生竹》明是弃妇之辞,其中“思君令人老”一句,可以与本诗参证。“维忧用老”是《小雅·小弁》诗语。《小弁》诗的意思还不能确说,朱熹以为是周幽王太子宜臼被逐而作;那么与本诗“逐臣”一解,便有关联之处。但《冉冉孤生竹》里“思君”一句,虽用此语直接或间接,却只是断章取义;本诗用它或许也是这样。想以此证本诗为逐臣之辞,是不够的。“岁月晚”,(二)、(三)都解为久,与上文“相去日已远”“思君令人老”呼应,原也切合;但主意怕还近于《东城高且长》中“岁暮一何速”一句。杜甫《送远》诗有“草木岁月晚”语,仇兆鳌注正引本诗,可供旁参。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一、朱《说》:“日月易迈,而甘心别离,是君之弃捐我也。'勿复道’是决词,是很语……下却转一语曰:'努力加餐饭’,恩爱之至,有加无已,真得《三百篇》遗意。”
二、张《解》:“弃捐二句……言相思无益,徒令人老,曷若弃捐勿道,且‘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俞平伯先生以陆士衡拟作中“去去遗情累”,及他诗中类似的句子证明弃捐句当从张解。这是主动、被动的分别,是个文法习惯问题。至于“努力加餐饭”,张以为就是那衣带缓的弃妇张以为比喻逐臣,却不是的。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末云:“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可见“加餐食”是勉人的话,——直到现在,我们写信偶然还用。《史记·外戚世家》:“[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毋相忘。’”“强饭”与“加餐食”同意。——解作自叙,是不切合的。

二 陶渊明饮酒一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王康琚《反招隐诗》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渊明之隐,在此二者之外另成一新境界。但《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渊明或许反用其意,也未可知。后来谢灵运《斋中读书》诗云:“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迹寄京华,心存丘壑,反用《庄子》语意,可为旁证。但陶咏的是境因心远而不喧,与谢的迹喧心寂还相差一间。
采菊东篱下。
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说:“采菊二句,俱偶尔之兴味。东篱有菊,偶尔采之,非必供下文佐饮之需。”这大概是古今之通解。渊明为什么爱菊呢?让他自己说:“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我们看锺会的《菊赋》:“故夫菊有五美焉:……冒霜吐颖,象劲直也。……”可见渊明是有所本的。但锺会还有“流中轻体,神仙食也”一句,菊花是可以吃的。渊明自己便吃,《饮酒》之七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可见是一面赏玩,一面也便放在酒里喝下去。这也有来历:“泛流英于青醴,似浮萍之随波。”见于潘尼《秋菊赋》。喝菊花酒也许还有一定的日子。渊明《九日闲居》诗序:“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诗里也说:“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尘爵耻虚罍,寒花徒自荣。”似乎只吃花而没喝酒,很是一桩缺憾。这个风俗也早有了。魏文帝《九日与锺繇书》里说:“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再早的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也记着“九日可采菊花”的话。照这些情形看,本诗的“采菊”,也许就在九日,也许是“供佐饮之需”;这种看法,在今人眼里虽然有些杀风景,但是很可能的,九日喝菊花酒,在古人或许也是件雅事呢。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一、《文选》李善《注》:“《楚辞》曰:'狐死必首丘,夫人孰能反其真情?’王逸《注》曰:‘真,本心也。’”
二、又:“《庄子》曰:'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
三、古直《陶靖节诗笺》:“《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辩也。’'大辩不言。’”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云:“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真意”就是“真想”;而“真”固是“本心”,也是“自然”。《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渊明所谓“真”,当不外乎此。

三 杜甫秋兴一首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秋兴》
一、钱谦益《笺注》:“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云:'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
二、又:“潘岳《秋兴赋》序云:‘于时秋也,遂以名篇。’”
三、仇兆鳌《注》:“黄鹤、单复俱编在[代宗]大历元年……[时]在夔州。”
(一)、(二)都只说明诗题的来历,杜所取的当只是“秋兴”的文义而已。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一、钱《笺》:“《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於葆麾盖,照灼涯涘。余少时犹忆见之。’”
二、钱《笺》:“旧笺谓借汉武以喻玄宗,指[《兵车行》]‘武皇开边’为证。玄宗虽兴兵南诏,未尝如武帝穿昆明以习战,安得有'旌旗在眼’之语?……今谓'昆明’一章紧承上章‘秦中自古帝王州’一句而申言之。”“汉朝形胜莫壮于昆明,故追隆古则特举'昆明’,曰‘汉时’,曰‘武帝’,正克指‘自古帝王’也。此章盖感叹遗迹,企想其妍丽,而自伤远不得见。”
三、仇《注》:“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玄宗既无修水战船之事,《寄岳州贾司马》诗“虚修”一语,只是“未修”之意。仇以此注本诗,却又以本诗注《寄贾司马》诗,明是丐词。《兵车行》“武皇开边”一语,上下文都咏时事,确是借喻,与本诗不同。钱义自长,但说本诗紧承上章,却未免太看重连章体了。中国诗连章体,除近人所作外,就没有真正意脉贯通的;解者往往以己意穿凿,与“断章取义”同为论诗之病。其实若只用“秦中”句做本诗注脚,倒是颇切合的。又仇论“在眼中”一语,也太死,不合实际情形。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一、钱《笺》:“《汉宫阙疏》:‘昆明池有二石人牵牛织女象。’《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鱼,每至雷雨,鱼常鸣吼,鳍尾皆动。’”
二、杨慎《升庵诗话》:“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曰:‘回眺牵牛渚,激赏镂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
三、钱《笺》:“[杨]亦强作解事耳。叙昆明之胜者,莫如孟坚《西都赋》、平子《西京赋》。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用修慎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机丝夜月之词,此立言之体也。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
四、仇《注》:“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丧乱”指长安经安史之乱而言。钱说引了班、张赋语,杜的“摩挲陈迹”,才确实觉得有意义。但“夜月”、“秋风”等固然是实写秋意,确也令人有“荒烟野草之悲”。专取钱说,不顾杜甫作诗之时,未免有所失;不如以秋意为主,而以钱、杨二义从之。至于仇说的“壮丽”,却毫无本句及上下文的根据。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一、钱《笺》:“《西京赋》:‘昆明灵沼,黑水玄阯。’[李]善曰:‘水色黑,故曰玄阯也。’”
二、仇《注》:“鲍照[《苦雨》]诗:‘沉云日夕昏。’”
三、仇《注》:“王褒[《送刘中书葬》]诗:‘塞近边云黑。’”
四、钱《笺》:“赵[次公]《注》曰:‘言菰米之多,黯黯如云之黑也。’”
五、钱《笺》:“昌黎《曲江荷花行》云:‘问言何处芙蓉多,撑舟昆明渡云锦。’注云:‘昆明池周回四十里,芙蓉之盛,如云锦也。’”
六、《升庵诗话》:“《西京杂记》云:‘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凫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嬉,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粉红’,读之则菰米不收而任其沉,莲房不采而任其坠,兵戈乱离之状具见矣。”
七、钱《笺》:“菰米莲房,补班、张铺叙所未见。‘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昆池水黑……菰米沉沉,像池水之玄黑,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不已倍乎!”
八、仇《注》:“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己之漂流衰谢耳。”钱解上句,合李、赵为一,正是所谓多义,但赵义自是主;鲍、王诗也当参味。杨引《西京杂记》、《三辅黄图》语,全与昆明无涉,所说“一变”,自不足信。但“漂”、“沉”、“黑”、“露冷”、“坠粉红”等状,虽不见“兵戈乱离”,却也够荒凉寂寞的。这自然也是以写秋意为主,但与《哀江头》里的“细柳新蒲为谁绿”,有仿佛的味道。仇说“菰米莲房,逢秋零落”,诗中只说莲房零落,菰米却盛。他又说杜“以兴己之漂流衰谢”,照上下文看,诗还只说到长安,隔着夔州还“关塞极天”,如何能“兴”到他自己身上去!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一、《史记·货殖列传》:“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
二、陶渊明《与殷晋安别》诗:“江湖多贱贫。”
三、仇《注》:“陈泽州注:‘江’即'江间破浪’见《秋兴》第一首,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
四、浦起龙《读杜心解》:“‘江湖满地’,犹言漂流处处也。”
五、仇《注》:“傅玄[《墙上难为趋行》]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咨。’”
六、钱《笺》:“二句正写所思之况:‘关塞极天’,岂非风烟万里见原第六首,‘满地一渔翁’,即信宿泛泛之渔人见原第三首耳,上下俯仰,亦‘在眼中’。谓公自指‘一渔翁’则陋。”
七、仇《注》:“陈泽州注:‘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八、仇《注》:“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
九、杨伦《杜诗镜铨》:“‘极天’、‘满地’,乃俯仰兴怀之意。”陈解“江湖”太破碎,当兼用陶诗《史记》义;但他证明“渔翁”乃甫自指,却切实可信。钱说“渔翁”就是原第三首的“渔人”,空泛无据。傅玄诗意,或者带一点儿。钱、仇读下句,似乎都在“湖”字一顿,与上句上四下三不同;但这一联还在对偶,照浦《解》“满地”属上读更自然。“满地”即满处走之意,属上属下原都成,也是个文法问题;但属上读,声调整齐些,属下读,声调有变化些。杨伦语也不切,但“俯仰兴怀”关合天地却好。至于仇说“不复睹王居之盛”,和钱说“感叹遗迹,企想其妍丽,而自伤远不得见”,倒是大致相同;不过照上面所讨论,我想说,“不复睹王居”,“感叹遗迹,而自伤远不得见”,怕要切合些;而这两层也得合在一起说才好。

四 黄鲁直登快阁一首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快阁
一、史容《山谷外集注》:“快阁在太和。”
二、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大清一统志》:‘江西吉安府:快阁在太和县治东澄江之上,以江山广远,景物清华,故名。’”
三、《年谱》列此诗于神宗元丰六年一○八三下,时鲁直知吉州太和县。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晋书·傅咸传》:“[杨]骏弟济素与咸善,与咸书曰:‘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广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观每事欲了。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这是劝咸“官事”不必察察为明,麻糊点办得了,装点儿傻自己也痛快的。这两句单从文义上看,只是说麻麻糊糊办完了公事,上快阁看晚晴去。但鲁直用“生子痴,了官事”一典,却有四个意思:一是自嘲,自己本不能了公事;二是自许,也想大量些,学那江海之流,成其深广,不愿沾滞在了公事上;三是自放,不愿了公事,想回家与“白鸥”同处;四是自快,了公事而登快阁,更觉出“阁”之为“快”了。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一、杜甫《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
二、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月下沉吟久不归,古今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三、周季风《山谷先生别传》:“木落江澄,本根独在,有颜子克复之功。”“澄江”变为江名,怕是后来的事。不引谢朓而引李白,一则因李咏月下景,与下句合,二则“古今”句咏知音难得,就是下文“朱弦”一联之主意,鲁直大概也是“独上”,与李不无同感。知道李白这首诗,本联与下一联之间才有脉络可寻,不然,前后两截,就觉着松懈些。周说是从这两句也可以见出鲁直胸襟远大,分明有仁者气象,诗有时确是可以观人的;不过一定说“有颜子克复之功”,便不免理学套语。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一、《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瑟底孔,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
二、《吕氏春秋·本味》篇:“伯牙鼓琴,锺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锺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锺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锺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三、史《注》:“用锺子期、伯牙事,不知谓谁。”
四、汉武帝《秋风辞》:“怀佳人兮不能忘。”《文选》六臣注:“佳人,谓群臣也。”
五、赵彦博《今体诗钞注略》:“按公《怀李德素》诗:‘古来绝朱弦,盖为知音者。’”
六、纪昀《瀛奎律髓刊误》:“此佳人乃指知音之人,非妇人也。
七、《唐宋诗举要》:“《晋书·阮籍传》曰:‘籍又能为青白眼。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上句用子期、伯牙故事,自然是主意;但“朱弦”影带“一唱三叹有遗音”之意,兼示伯牙琴音之妙,关合这故事的前一半。史说“不知谓谁”,是以为“佳人”实有所指;而这个人或已死,或远离,都可能的。但鲁直也许断章取义,只用“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一语,以示锺子期已往,世无知音;所谓“佳人”,便指的锺子期自己。这么着,他似乎是说,琴弦已为锺子期而绝,今世哪里会有知音呢?青眼的故事与琴和酒都有关合处;鲁直也许是说嵇康的《广陵散》已绝《晋书·嵇康传》:“康将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世无可加“青眼”之人,“青眼”只好加到美酒上罢了。这两句也许是登临时遐想,也许还带着记事,就是“且喝酒”之意。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一、马融《长笛赋》:“可以……写神喻意……溉盥污秽,澡雪垢滓矣。”
二、伏滔《长笛赋》:“……近可以写情畅神……穷足以怡志保身。”
三、《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音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四、夏竦《题睢阳》诗:“忘机不管人知否,自有沙鸥信此心。”
鲁直是洪州分宁县人,去太和甚近,而说“万里归船”,不免肤廓;此当是杜甫影响,因为甫喜欢用“百年”、“万里”等大字眼,但他用得合式。两句以思归隐结,本是熟套。“弄长笛”似乎节取马、伏两赋义,与归船相连,却算新意思;“白鸥盟”之“盟”,也似乎未经人道。“此心”即“心”,“此”字别无涵义;心与鸥盟,即慕“无为”,思“忘机”,轻“齐智”庸俗之人,鄙官事之意,与全篇都有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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