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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守望岁月——访雅尼娜·卢

巴黎 8 区奥斯曼建筑群中的红塔
 

驻法特约记者 刘焰|文


岁月是奇怪的东西。它让有些人变得浑浊呆滞,让另一些人变得清澈率真。雅尼娜·卢(Janine Loo)属于后者。


我认识雅尼娜的时候,她已经 90 岁。依然腰背挺直,肩膀厚实,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独自和一只叫米卢的猫住在七区一幢高高大大的房子里,与总理府一街之隔,门前永远站着两位警察。一般人觉得老人独居,难免凄凉,但雅尼娜不给人这种印象。她很忙。好几次我去看她,站在门外,听见房里传来乒乒乓乓地敲打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老太太穿着长长的白色粗布工作服,一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正在做雕塑,让你久等了。”她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用力拍门,我会以乌龟的速度来开门。其实,她耳聪目明,腿脚灵便,只因为有时工作太专注而忘记外面的世界。她在一人多高的纸板上钉上一片片密密匝匝的钉子,再粘上起伏的圆弧形的纸模具或打磨得圆润光洁的、像鸡蛋一样的木头模型,最后用同色系的色彩上色。像图腾,又像游戏。我问她为什么做这个,她耸耸肩,说,我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许多故事,雅尼娜更是生来就带着故事的人。上个世纪初,她的母亲,一位年仅 15 岁的法国姑娘被家里许配给年长一倍、素未谋面的丈夫,“而且是一个中国人!唉,可怜的姑娘,更何况在那个年代!”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超然的幽默,仿佛跳脱开来点评别人的人生。这个中国人,也就是她的父亲叫卢芹斋(Loo Ching-Cai),世界闻名的中国古董商,20世纪毁誉参半的传奇人物。在中国战火频仍的年代,他将大量古董运往西方,导致珍贵文物流失海外,但同时他又凭一己之力,改变欧美收藏界对中国古典艺术的看法,推动了汉学发展,并将最珍贵的文物捐赠给世界各地博物馆。今天,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芝加哥美术学院、圣弗朗西斯科的亚洲艺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伦敦大英博物馆、法国集美东方艺术博物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中都可以见到卢家捐赠或经手的珍贵文物。

          

雕塑,20 世纪 90 年代 雅尼娜·卢|图片提供                                          拉康作序的漫画集《风流友人》
 

雅尼娜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卢芹斋十几岁离开中国,一生往返于巴黎纽约,不起外文名字,坚持保留中国国籍。但是,他并不要求 4 个女儿学习中文及中国文化。是觉得如此灾难深重的历史,对几个闺阁中的女孩子来说太沉重了,还是觉得既然已经去国离乡,何必再将自己的乡思乡愁传递给下一代人?但是命运却偏偏要将雅尼娜与中国的纽带绑缚得更紧。1937 年,法国国家图书馆首次在法国举办中国明代书画展,17 岁的雅尼娜遇见外交官、汉学家让-皮埃尔·杜博斯(Jean-Pierre Dubosc),很快成为杜博斯夫人,并随同担任法国驻华使馆档案处秘书的丈夫一起前往北京。


那时,日本已经发动全面侵华战争,雅尼娜和丈夫被困在北京,无望地等待战争的结束。“我的重孙中有 9 个人有日本血统。幸亏我父亲去世了,不然也会被他们气死的!”她又从历史中跳出来,善意地自嘲。时常有日本军队从他们居住的四合院前经过,她不害怕,只觉得这支军队真丑陋。奇怪的是雅尼娜记忆中的北京没有恐惧没有硝烟,仿佛这些都与她无关,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是无数细致鲜活的生活琐事,印在她孩子般天真的眼里,被岁月打磨得越来越轮廓鲜明。 “我每天都去故宫散步,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太庙中的鹰巢,清晨的卖水车和收粪车,运煤的驼队,小孩的开裆裤,青天里的蜈蚣风筝,在老人手中转成赭红色的核桃……仿佛来到这个言语不通、与世隔绝的国度反倒让她可以不受打扰地成为她自己,自由自在地观察感受生活。1946年,杜博斯夫妇终于找到两张回法国的船票,带着 3 个孩子从上海离开中国。走的时候,他们俩像平常出门一样把四合院的大门掩上,满屋子的书画古董,一件都没有带。两个人都觉得不久以后就会回来,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诀别。


早在 1926 年,卢芹斋就在巴黎八区买下一幢 18 世纪的别墅,请建筑师 Bloch 设计,历经两年建成一幢五层的中国塔,一至四层为中国古典风格,顶层为印度风格,作为“卢吴古玩公司”的办公室及陈列厅。1947 年法国出台一项法律,规定外国人不能成为法国公司的经理,而卢芹斋和合伙人恰巧都是中国人。他叫来小女儿,让她接任他名下两家公司的经理,因为这个家中只有她真正见过中国。雅尼娜想着家里的三个孩子,想到自己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中国文化的正规教育,没有任何管理经验,当时就急了,赶紧推脱,“我不知道怎么管。”“你会知道的”,父亲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去了纽约。

         

雅尼娜·卢《两个太阳》(Janine Loo,Deux soleils, 1982)   雅尼娜·卢《专断的蛋》(Janine Loo,OEuf dogmatique, 1970)

雅尼娜只好边学边做,成天待在库房中,把玩,编目录,几年的时间,居然豁然开朗。她找人仿照故宫墙壁的颜色重新粉刷中国塔,今天,这幢建筑被简称为“红楼”,正是雅尼娜的杰作。再后来,她开始为客户设计家具,取法明代士大夫的漆器家具,精巧雅致。换了主人的中国塔吸引了更多的巴黎名士,其中包括心理分析大师拉康。一次,拉康看中一张明代的条案,却嫌价格太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建议:“如果你能降价,我就免费为你做心理医生。”面对这个让人心潮澎湃的建议,雅尼娜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觉得这张条案的价格你能承受,而且我也不想让你当心理医生。” 大约这个答案太出乎拉康的预料,结果他不但原价买下了条案,还和雅尼娜做了朋友,多年以后,甚至提笔为雅尼娜的漫画书《风流友人》作序。雅尼娜“被迫”经营了 40 年古董行,在她心里,却更愿意把自己当成画家。“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画画是我表达的方式。有人用音乐,有人用写作,我用绘画。” 雅尼娜画素描,画油画,做纸板雕塑,也做铸铁雕塑,从来没有停止创作。一切有质感的、实体的材质都可以成为她表达的媒介,她需要在具体而微的细节上感受生命的存在,并以真实不虚的方式表达情感,而不是理性的思辨。也许,由于长期鉴别欣赏古董,她善于用眼睛和指尖与物体本身建立起一种直接的感性的关系——我曾经问她如何辨别真品和赝品,她想了想,说,“多摸多看。赝品只有技术,真品才有感情。”


雅尼娜的艺术创作和她的古董鉴赏一样,都是无师自通,“我是自学成才”,玩笑中不无得意。她没有学过绘画,没有上过一天美术学院,完全靠表达的欲望与对材质、实物的感受自发地寻找绘画的形式与技巧,并以她独特的方式精确地呈现出来。因此,她所有的作品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气息,与美术史的流派没有什么纠葛,与时代的集体记忆也没有什么关联,正如在战火弥漫的北京,她记住的却是邻居孩子身上的开裆裤。当然,她所推崇的明代士大夫文化奠定了她的美学眼光,崇尚清雅简约,反对俗艳繁复。

雅尼娜有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女儿,会告诉她这张画是点彩派,那张画是立体派,老太太笑着在空中挥一挥手,“烦死我了!我可管不了别人!我生活在一个非常封闭的世界,我的世界。”她爱画蛋或蛋形的物体,以为这是最完满的形式,这恰恰是她的世界的隐喻:她以自己的眼睛和感受攫取外部世界的点点滴滴,将它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孕育生命的可能。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封闭世界,开启是为了闭合得更为饱满,而闭合又是为了下一次的开启更为自由。正是在她看似封闭的世界里,“我”被孕育得丰富厚重。


雅尼娜 1946 年从中国回到巴黎后就一直住在这里。60 多年,养大 4 个孩子,送走两位丈夫,从来没有搬过家。一般的屋子住久了难免杂物堆积,书籍、照片、藏品,林林总总,牵扯着人生每个片段的回忆,叫别人也叫自己喘不过气来。但是这里高大,宽敞,明亮。书柜占了一面墙,没有珍本古籍,一望便知是用来读的;木质家具线条简洁轻盈,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几盆植物生机勃勃,阳光穿过庭前的阔叶栗树,把整套房间染成淡绿色。感觉不到历史的沉重,也看不见现实的喧嚣,安静而完整。第二位丈夫去世后,雅尼娜彻底改造房间结构,打通不必要的隔断,遣散无所谓的收藏。这个三代经营中国古董的世家,经手了数以万计价值连城的珍玩,竟没有留存一件私人收藏。90 岁的雅尼娜仿佛看透了彩云聚散,事物有生就有灭,聚有聚的欢喜,散有散的智慧,没有什么比当下认真地活着更重要。 “我不要住在纪念馆里,” 她坐在那里,语气坚定,眼神清澈。


雅尼娜·卢在家中(刘焰摄于 201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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