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本书的命运就是国家的命运。
自从鸦片战争一声炮响之后,以天朝自居的清政府就结结实实地被揍了几次。虽说挨揍的是大清,但是真正感觉肉疼的却只有清政府。当时清廷举国上下依旧不可救药的自大麻木。在当时却有一场战败,却真真正正令举国各行业阶层集体悲痛,举国耻辱!中日甲午战争,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朝野一片愤怒,民间更是哀鸿。赔上老脸跑去马关屈辱求和的李鸿章,刚回到天津就被沿街老秀才扔烂苹果。李鸿章的老部下,退休在家安度晚年的原台湾巡抚刘铭传,更是气得呕血数升,含恨离世。
短短几年,北洋舰队就被日军全面超越
是年京城科举大考,上千爱国学子更拼上功名不要,集体罢考请愿,只求大清变法自强,演出了中国千年科举史上热血澎湃的“公车上书”事件。就连那年月“下九流”的梨园艺人们,也都各种悲愤。昆曲名丑杨鸣玉的一幅绝命对联,尤其名流千古: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原本跟在中国后面的小弟,一朝之间,地位翻转!大清虽然生生被狠斩了一刀,可比这肉痛更不甘的,却是心痛:为什么我们会败给日本?
公车上书,不求功名,只图自强!
相关的原因,从中国到日本的专家在学习能力、民族性,甚至是国运翻转都做了大量的解读。有不少解读还是现在的初高中必考知识点。当年日本第一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高调访华时,被求教说中国应该如何向日本学习,伊藤博文哭笑不得地说:“问我干什么,看魏源的《海国图志》去!”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海国图志》
鸦片战争后,林则徐被遣戍伊犁,途经镇江,与老友魏源相会。那是1841年7月的一天,当晚两人同宿一室。此前一年,林则徐在钦差大臣任上,曾指挥他的“翻译小组”编译英国人慕瑞所著《世界地理大全》,集成《四洲志》,未及出版。当晚,林则徐将书稿全部交给魏源,希望他编撰《海国图志》。魏源参以历代史志、明以来《岛志》及当时夷图夷语编成《海国图志》50卷,一年后成书 ,初版50卷于1843年1月刻印于扬州。后经修订、增补、到咸丰二年(1852)成为百卷本。
1851年,中国一艘商船驶入日本长崎港,照例查检违禁品,翻出3部《海国图志》。从这一夜开始,这本看似普通的书,让日本人为之疯狂痴迷!此后几年,《海国图志》仍不断偷渡日本,计有15部,有的“被官方征用”,有的流入市场,到1859年,同样一部书价格涨了3倍。而在它的祖国,《海国图志》出版后几乎无人问津。《海国图志》东渡扶桑,可谓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段机缘,但书商深恐卖不出去,书款收不回来,这才让它远渡东洋,难说不是原因之一。
《海国图志》主旨,开眼看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些已是开风气之先的改革思想,而近代的军事科技资料,但凡能搜集到手,无不汇聚书中。可惜,这一切都未被国人重视,而日本人却如获至宝,通过不断转译翻刻,使之成为日本朝野上下革新内政的“有用之书”之后的五十年里,日语版《海国图志》先后再版的十次,价格连年飙升,却依然怎么卖怎么活,轻轻松松就把钱挣。堪称整个十九世纪历史上日本的天价畅销书。半个世纪后,梁启超先生说,日本明治维新的前辈们,“皆为此书所刺激,间接以演尊攘维新之活剧。”
光裕年间根据《海国图志》改编的《日本国志》
在当时一代日本精英心中,《海国图志》更意味着珍贵的成长记忆。比如前面说到的佐久间象山,自从幸运买到一本,就终生捧读不辍,几年里陆续写了二十万字的读书笔记,成为整个明治维新时代奉为至宝的珍贵资料。至于在日本大名鼎鼎的坂本龙马,当年为了能抢先看一眼书本,这个学剑道的孩子就勇敢地和师兄相约决斗。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的战舰
就连当年远赴欧美留学的第一代大清留学生们,对这事也都有惊讶的记忆:北洋水师的那批留学管带们,都清楚的记得那些同吃同住的日本同学们,几乎人手一本《海国图志》,吃饭时都会认真翻开。仔细一打听,竟然是个中国人写的。
以明治维新时代另一位日本牛人吉田松阴的说法,正是这本书,不但激励了一代日本人为国家奋斗的决心,更帮助日本人找到了一条奋斗的道路。
大清怎么练不来“九阴真经”呢?
《海国图志》早期中国人对世界各国的认识
明朝末年来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为中国人绘制世界地图时,不得不向中国流行的天圆地方而中国位于这块平原的中央观点让步,使中国多少占据着世界中央的地位。后来他说:“因为他们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夜郎自大,所以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中只有中国值得称羡,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的名气而言,他们不仅把所有别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蛮人而且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利玛窦已经看到了中国人的文化优越感的陶然之意,有个叫扬光先的人就说过,宁可使仲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仲夏有西洋人。
中英《南京条约》
几千年的文明史,已造成中国人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文明的化身,一直做着华夏中心主义的迷梦。这个梦一直到1840年依旧没有清醒,当西方用枪和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时,《南京条约》的签定并没有引起国人的觉悟,大多数人并没有认识到这是民族危机的开始,只不过觉得同历史上的边患的危机一样,象汉与匈奴、宋与辽金,没什么了不起。更何况中国虽说曾被征服过但到头来还是征服了同化者,人们早已陶醉这种对于征服者的文化同化胜利之中,深信中国文化天下第一,道德文章天下第一,政治制度天下第一,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更先进的文明。
林则徐说:“大有雨过忘雷之意”。中国人在文化优越感中走不来,尊夏攘夷主义的文化传统,在意识中扎根发芽更加膨胀。战争失败,签定丧权辱国的条约,根本就没有提高国人的对西方的认识水平和认识能力。陈腐的观念根深蒂固,传统的力量异常顽固,但当民族危机迫近时,一些先知先觉的人们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地去认识西方探索西方。
1843年,《海国图志》出版,它是传播世界知识的第一个重要媒体。魏源试图通过该书向人们传递域外的信息,让人们看到外面的世界,来适应现在的挑战,结果是魏源的雄心壮志变成了无人欣赏的怪物。有人推测20年间五次印刷,仅印了1000册左右。不要忘了当时全国的绅士有150万左右,而有读书能力的人有350万左右。没有人愿意读此书,没有人愿意了解西方的风土人情。知识分子整体的自恋,以无知为骄傲,不看不读不知不学不用。1848年,徐继畲写的《瀛环志略》出版,它的学术价值和思想内容比《海国图志》更近了一步,但它刺激了一些人的虚弱神经,保守派的李慈铭在日记写道:“或言此书实先人罪案,谓其夸张外夷,宜哉!”。
《瀛环志略》书成即被定罪
介绍西方的地理知识就成了“罪案”,传统的卫道士们已经按耐不住了。真正掀起波澜大波的是郭蒿涛,清朝第一任驻英公使,出使以前有人劝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但郭蒿涛决心已下,不仅去了而且写了《使西纪程》,他告诉在天朝自大中迷迷糊糊的中国人,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两千年的文明,一石激起前层浪,骂声席卷而来,愤怒充斥朝廷,中国的士大夫们怎么能容忍对西方蛮夷的赞美呢?李慈铭在日记中写道“蒿涛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心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居心?”
清政府诏命立即销毁字版,禁止发行。晚清的中国已经容不下一本书了。不但是来自清政府的权威,更多的是来自传统卫道士们,不是几个人,而是绝大数的知识结层。近代思想家郑观应说:“今自命为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求西学者斥之为名教罪人,士林败类。”这样的社会环境,这样的社会舆论,有几个敢冒着“名教罪人,士林败类”的帽子讲西方文明呢,说实话讲真理何等艰难,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敢想的不敢写,敢写的不敢出。
郑观应写的《盛世危言》1884年写成,但作者怕“难以获罪当道,是以犹豫未即付刊”,直到10年以后才面世第一版。黄遵宪写的《日本国志》正式完稿于1887年,直到1895年后才出版。甲午战败后,有人痛惜未曾早识《日本国志》,称之为早读此书何以战败?其实从《海国图志》的命运就已看出两国的胜负。第一次鸦片战争并未使中国人苏醒过来,却让日本震动不小。《海国图志》在中国无人问津,在日本广为流传,成为促进明治维新的启蒙书。中国比日本早接触十五年,却一直在轻蔑、敌视和排斥西方文化,日本却是吸收引进消化西方文化并广为传播。据史学家统计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江南制造局译书局的译著共发行了1.3万部,而日本学者福泽谕吉的《西洋事情》于1866年出版后,立即在国内卖出25万册。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本书的命运就是国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