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盛世欢筵：权杖的游戏（105）
武承嗣想当太子，说服武则天的理由是身后地位，意思将来会拿她当开国皇帝供着。李昭德的办法是质疑：你现在讲那么好听，真接班了，会不供爹妈供姑姑？
这是一个很难反驳的说法。
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明朝嘉靖皇帝，继承堂哥明武宗的皇位。大臣们依照儒家规矩，要他认武宗的父亲孝宗皇帝做爹（皇考）。嘉靖不干，说'尔辈无君，欲使朕无父乎？’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亲生父亲能改的吗？争来争去，毕竟死皇帝争不过活皇帝，最终亲生父亲称'皇考’，孝宗皇帝称'皇伯考’。爹就是爹，大伯就是大伯。
同样的，武承嗣为了接班，你让他承诺什么他都能答应，但接了班之后呢？再说了，他老爹武元爽，当年受武则天迫害而死，武承嗣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
因此李昭德这话一出，'后乃止。’轰轰烈烈的换太子运动无疾而终。
不过要我说，哪怕没有李昭德这话，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相比身后事，武则天更关心的是眼前事。
立太子的麻烦和危险，武则天亲眼所见。作为一个宫廷斗争老手，我猜想武则天正盘算一种新的策略，如果套用一个现代名词，那就是：'战略模糊’。
接班人要有，立了接班人又危险，这个矛盾怎么解决？其中一个办法，是尽量推迟立太子的时间。
不明确，大家就不敢轻举妄动，不但候选人要小心，其他大臣也不敢随意站队。
其实这个办法很多皇帝都在用，康熙到死才明确接班人，雍正干脆明确：储君不公开，写个条子放到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后面，等皇帝死后才公布，叫'秘密建储制’。
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
武则天本来继承问题就乱，又是儿子又是侄子，又是姓李又是姓武。面对乱局人有两种反应，一是设法理顺，二是浑水摸鱼，我猜武则天是第二种。她压根没有立太子的想法，一边降睿宗为'皇嗣’，另一边又纵容武承嗣争太子，其实就在浑水摸鱼、玩战略模糊。
回过头看'王庆之事件’，兴师动众、人头落地，折腾半天谁得了好处呢？谁也没得好处，相反双方都吃了或大或小的亏。底下人吃亏，那就只有领导受益了。这正是武则天手腕的高明之处。
管理要玩手腕，但又不能全玩手腕，还要干实事。这方面武则天的争议同样很多：有说她是英主，天下大治，国力强盛；有说她是昏君，任用宵小，诛杀贤良。'王庆之事件’结束后的长寿元年（692年），发生了一件事。借着这件事，史书对她有一番评价，可以听听作个借鉴。
武则天登基后，照惯例派人赴全国巡视，当时派了十名'存抚使’。这些存抚使除了巡查地方，还向中央推荐了不少干部，长寿元年，武则天召见这些人，'无问贤愚，悉加擢用，高者试凤阁舍人、给事中，次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试官自此始。’
这些人召见完，既不考试也不排队直接安排上岗，大的做五品官，小的也有个科员当当（校书郎正九品），但他们上岗跟别人不一样，叫'试官’，类似现在的'履职’或'代理’。
有人走捷径，那没走捷径的就眼红，“时人为之语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
大概意思磕着碰着都是官、不值钱吧。
其实这次试官，名额一百来人，谈不上多，主要还是打破常规造成影响比较大。
本来发发牢骚也没什么，但有个叫沈全交的，一抖机灵续写了两句：'糊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这一下子就惹祸了。
写诗抨击朝廷政策，已经属于打擦边球。只不过嘲笑对象，是那些非正途当官的人，他们反正捞到官做，笑就笑一下。现在沈全交把矛头指向存抚使和皇上（武则天尊号'圣神皇帝’），性质就变了，诽谤官长、'大不敬’，哪个罪名都够他喝一壶的。
但这小子命好，此事最终以戏剧化的一幕而收场：
“（沈全交）为御史纪先知所擒，劾其诽谤朝政，请杖之朝堂，然后付法。太后笑曰：'但使卿辈不滥，何恤人言！宜释其罪。’先知大惭。”
有个叫纪先知的御史把沈全交捉了来，给他安上诽谤朝政的罪名，请示先打一顿，再送去法办。结果武则天听完汇报没生气，反而乐了，说你们这些人，好好干不就完了，何必怕人家写几句打油诗？纪御史估计也是试官中的一员，自己闹个大红脸。
写到这里，《资治通鉴》对武则天作了一个算是治国能力方面的评价：
'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
大权在握、明察善断、人才辈出，这不都是评价明君的用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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