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青梅煮酒
董承后悔了。
费劲千辛万苦把皇帝从长安带到洛阳，又把女儿嫁给皇帝，当了跟何进一样的外戚，正准备享受“天子红利”，就在这时，白波军首领韩暹跳了出来，以护驾之功，处处跟董承作对，韩暹的背后是大哥杨奉，董承势单力孤，只好请离洛阳最近的曹操来帮忙。
剧情是不是有些熟悉？当初袁绍、何进为对付十常侍，召董卓等外兵进京，结果请神容易送神难，何进死，袁绍逃，如今请曹操进京，董承的下场会更好？
果然，韩暹被赶走了，可曹操没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还自作主张把皇帝和百官拐到了许都，董承一场辛苦，什么也没得到。
如今皇帝和官员们被困在“曹统区”，曹操自己打着皇帝的旗号到处征讨，虽然还不是篡逆之举，但“天子红利”明显是被曹操抢去了，董承的后悔和愤怒可想而知。
他决心除掉曹操，伪造了一份“衣带诏”，称天子被曹操囚禁，不得自由，用血写下诏书，请忠臣共除曹操。
关于衣带诏为什么是伪造的，我在“刘备称王”一节中有过论证，首先，衣带诏如出于天子，那么刘备“北伐曹魏、兴复汉室”就具有了最高合法性，是光明正大的“奉诏讨逆”，这对刘备的蜀汉集团是非常有利的，没有不宣传的道理。但纵观刘备称王、称帝的各种公文以及蜀汉的各类文献，仅提到董承一人，如《汉中王劝进表》里称“与车骑将军董承同谋诛操”，因此可推测为董承伪造。
其次，曹操此时还未有篡汉之举，更没有侮辱献帝的行为，献帝自登基以来，一直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日子，到许都后才安定了下来，永久性的解决了吃饭问题，就这一点，献帝也没有理由除掉曹操。
《三国演义》里，出于“拥刘抑曹”（非拥刘贬曹，曹操的形象在《演义》里光彩处不少）的需要，作者杜撰了献帝写衣带诏的故事，说许田围猎那天，曹操对献帝举止轻慢，不肯归还宝雕弓，献帝一怒之下用血写下衣带诏，这个情节不大合理。
宝雕弓对于献帝只是个玩具而已，董卓、李傕、郭汜欺负献帝更甚，怎么没见献帝怒过？献帝不说多聪明，从能长期在位来看，至少也不是个笨人，会不清楚自己傀儡的处境?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会为一个玩具写下血诏？
更不要说曹操身为政治家，不会做抢皇帝玩具这么招黑的事。
综上所述，董承并非《演义》里的大汉忠臣，他想除掉曹操，仅是为了独享天子红利而已，即使除掉曹操，董承势必成为新的权臣，献帝仍然不能摆脱傀儡的命运。
“诏书”写好后，董承在朝中物色同谋者。
很快，董承就找到了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等人，另外，他还注意到一个人，中山靖王之后——刘备。
自到许昌以来，刘备常在噩梦中惊醒，吕布被押下白门楼的画面挥之不去，刘备知道，吕布一死，自己将是曹操下一个目标，曹营已有人建议曹操除掉自己，曹操没有采纳，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刘备是个危机感特别强的人，看似舒适的环境里，他总能预先嗅到危险的气息，正是这个技能，让他在烽火连天的汉末乱世里生存下来。
他猜得没错，曹操对他的态度确实是欣赏、利用，加一分忌惮。
刘备活得太像个传奇，织席贩履出身，大名士孔融有难，能点名刘备去救；陶谦临终前举州相让，更让曹操闻所未闻；领徐州后，又得陈登、糜竺等名士竭力辅佐，简直让曹操嫉妒；即使被吕布抢了徐州，被袁术赶到海边，饿到“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的程度，一回小沛便能“复合得兵万人”，这就不能不让曹操忌惮了，这个人比吕布危险得多。
当然不能把刘备留在徐州，一个县也不能给他，拿下徐州后，曹操任命自己的心腹车胄为徐州刺史，带刘备回了许都。
曹操收纳刘备，除刘备本人的价值外，还有一个原因，自己与袁绍早晚要开撕，而刘备与袁绍关系密切，如果不主动拉拢刘备，刘备就很可能被袁绍所用。
可刘备毕竟是当过两年徐州省长的人，打吕布又有战功，作为补偿和安慰，曹操以天子名义加封刘备为左将军（大区司令级别，很高），再加上前面封的豫州牧，另外，曹操还给了一些特殊待遇：入则与自己同坐一席，出则与自己同乘一车，整个曹营也就是夏侯惇有这待遇，对刘备算是够厚了。
不久，董承来找刘备了，从天气聊到朝政，渐渐转入正题，刘备已猜到董承的来意，但住所到处是曹操的耳目，对董承的想法，刘备未置可否。
董承此次来也只是试探，经过交谈，董承倒认为刘备是个稳重可靠的人，这事风险极大，刘备没有立即答应是正常的，所谓“轻诺者必寡信”。
这里有个问题，刘备对曹操到底是什么态度，或者说，刘备愿不愿意跟曹操混？
答案是，不愿意。
从功利的角度，中原逐鹿已到尾声，当前袁绍最强，曹操其次，袁绍大概率能灭曹操，而曹操不能灭袁绍，所以刘备宁愿选择袁绍。
早在刘备屯小沛期间，曹操加封刘备为豫州牧，豫州牧虽是个有名无实的空衔，却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含金量高，刘备便以豫州牧的身份，举荐袁绍的儿子袁谭为茂才（也就是秀才，东汉为避光武帝刘秀的讳改为茂才），等于向袁绍示好，为将来投奔或结盟袁绍做准备。
从事业的角度，企业文化不同。刘备创业靠的是情投意合，关羽、张飞、赵云不用说了，诸葛亮感三顾之恩而出山相助，受托孤之重而鞠躬尽瘁。而曹操创业，一是任用亲族，如曹家、夏侯家；二是朝廷威压，如征辟华歆、王朗。三是官职拉拢，比如这次对刘备，所以刘备与曹操不是一路人。
从个人的角度，刘备与张辽、徐晃有着本质的不同，他是要自己干事业的，不愿意为人打工，所以他不会为曹操效力。
有人说还有一个角度，就是对大汉的忠诚，可曹操成为“汉贼”是后面的事，在这一点上，此时的曹操还没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董承的话启发了刘备，从此，“兴复汉室”的理念在刘备心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刘备坚定的政治目标。
从到许都的一刻起，刘备就在找机会离开，即使曹操能给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刘备也要离开，开始“兴复汉室”的伟大事业，他需要一个逃出去的机会，只要逃出去，一定会打出反曹大旗。
许都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有一次，刘备带着关羽、张飞在树林里打猎，前面见到一人骑在马上，正是曹操，关羽见四下无人，建议刘备乘机杀掉曹操，刘备没有答应。
多年后，曹操南下荆州，又败刘备于当阳，刘备被迫乘船逃往夏口，大伙上了船，烟波江上，关羽忍不住对刘备抱怨，当初听我的话杀掉曹操，哪有今天的事！
刘备淡淡的说，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奸贼，万一误杀忠臣怎么办？
刘备阻止关羽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但船上有外人鲁肃，有些话不便说。刘备明白，杀曹操容易，全身而退难，曹操即使该死，也不能让兄弟三人陪葬。
还是要早点逃离许都，刘备想。
为了不让曹操怀疑，刘备在左将军府开辟了一片菜地，每天种菜灌园，想以这种这种方式表示自己“胸无大志”，希望曹操有一天把自己当个屁一样放了。
“胸无大志”也许是刘备主观想传达给曹操的信息，但“种菜灌园”这个做法很独特，如果你仔细琢磨，你会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古往今来，胸无大志的人多了，他们的表现方式无外乎吃喝、赌博、抽鸦片、逛窑子等等等，晚清八旗子弟最有发言权，种菜又苦又累，哪个胸无大志的人会做呢？
有，农民，可他们是为了生存，不得已。
可刘备是左将军、豫州牧，能跟曹操坐一辆车的人，农民要有这个待遇，早把锄头扔一边，吃喝玩乐去了。
可刘备仍然种菜，不光种菜，他还喜欢做一些底层人民的手工劳动，后来刘备投奔刘表，驻守新野，工作之余仍不忘用牛尾编帽子，诸葛亮看到也觉得很稀奇。那时他早已脱离了曹操的控制，还能解释为韬光养晦吗？难道为了向刘表表示“胸无大志”？没必要活得那么累吧。
所以，刘备种菜也好，编帽子也好，与其说是“胸无大志”，倒不如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愿过安逸生活，自带草根气的人，这也许跟他“织席贩履”的出身有关，更多的恐怕还是刘备的平民情怀，他是一个从平民成长起来的草莽英雄。
三国时期，曹操、孙权及很多人都有屠杀百姓行为，曹操还坑杀过战俘，孙权还用活人殉葬，但刘备却没有以上行为，不但刘备没有，刘备的蜀汉集团也从未有过，所以百姓愿意跟从刘备是有道理的。
除了平民情怀，种菜也有其特殊的含义——对土地的亲切感。
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在外流亡，走到五鹿(今河南濮阳东南)时，重耳饿得没办法，向沿途正在种地的农民讨口吃的，结果农民扔给他一块土，重耳大怒，赵衰却说:'土是好东西啊，农民给您土，意味着您将来会拥有广袤无垠的土地，这是吉兆啊，您应该行礼接受它。'重耳改容相谢，把土块装在车上去往齐国了。
后面会讲到，刘备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个故事，无论是种菜的刘备，还有躬耕陇亩的诸葛亮，英雄豪杰对于土地的感情都是朴素的。
就在曹操剿灭吕布三个月后，袁绍击败公孙瓒，兼并了冀、青、幽、并四州，袁绍班师回邺城，并将公孙瓒的人头送往许都 “报捷”。
望着公孙瓒的人头，曹操很紧张，因为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与此同时，袁术在淮南混不下去了，称帝后糟心事一件接一件，孙策、陈兰、雷簿、刘勋先后宣布独立，又被吕布、曹操痛扁，新投奔的杨奉、韩暹被刘备所杀，眼下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袁术想投奔昔日旧部陈兰、雷簿，被二人拒绝，按说一个锅里抡过马勺的战友，该讲点情面，但二人拒绝的理直气壮，称帝不是一般的作死，政治影响太坏。孙策曾专门派人向许都朝廷进贡，就是想洗刷跟过袁术的晦气。
袁术终于想起还有个哥哥，便派人给袁绍送信，恭喜哥哥灭了公孙瓒，又表示汉室已衰，天命已经到了哥哥这里，弟弟愿让出帝位。
“让出帝位“纯属袁术的妄想，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
袁术的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袁绍本来就有皇帝瘾，加上难得有人来投奔，也就答应了，派长子，青州刺史袁谭南下接应。
袁术北上要经过徐州，刘备得知消息，主动去找曹操，请求去徐州阻击袁术。
曹操也正在考虑这事，袁术不足为虑，他怕的是袁绍，可如果让二袁联合，袁绍就可怕了。
南下的袁谭已经让臧霸去阻击了，派谁去阻击北上的袁术呢，这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跟袁术交过手，还要熟悉徐州的情况。
没有比刘备更合适的人选了，曹操见刘备主动请缨，当即答应下来。
曹操又派朱灵、路招率军随刘备同往，归刘备指挥，曹操此举一方面是为刘备增加兵力，一方面也是让朱、路监督刘备，至于二人能不能完成好监督工作，曹操没想那么多。
临行前，曹操特意为刘备饯行，也就是《演义》里的青梅煮酒宴，与“鸿门宴“齐名的著名饭局。
二人喝了不少，聊着聊着，聊到品评天下英雄这一段。
前面聊到哪些人不清楚，也许是刘备说了一句“袁绍兵精粮足，算个英雄”，因为曹操接下来说的是千古名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使君”是对州牧的尊称）
刘备闻言大惊，筷子落到地上。
此时正好打了个雷，刘备借雷声对自己的失态行为进行了解释，“圣人言，迅雷风烈必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迅雷风烈必变”出自《论语﹒乡党》，古时候的人听到雷声，认为是上天发出的警告，必须正襟危坐，表示敬畏。《先主传》称刘备“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关键时候却能掉这个书袋，可见刘备其实是读书的。
吃饭掉个筷子很正常，今天我们下馆子也常听到“服务员，再拿双筷子”，对刘备的失态行为和掉书袋，曹操倒没有太多反应，后人喜欢听“阴谋论”，认为曹操此举是要试探刘备是否真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有的话就要加害，这有些过度解读了，因为后来刘备顺利带兵出发了，曹操如果真怀疑刘备，刘备根本走不了。
曹操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鼓励刘备，因刘备这些年多次败给吕布、袁术，是个常败将军，虽然袁术就剩下半条命，可如果刘备信心不足，也会影响任务。
如果说曹操一定有什么深意，那就是曹操出于真心的欣赏刘备，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兄弟跟自己一样出身寒族，不同的是曹操有万贯家财，还有曹腾这个大靠山，而刘备以贩履织席为业，算是白手起家，却能短短十几年间跻身汉末诸侯之列，赢得不俗的声望和口碑，不能不让曹操欣赏。至于怒鞭督邮，弃官而去，曹操甚至从刘备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英雄相惜，自古如此，谁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必须理解为“一山不容二虎”呢？
但凡有一点情商的人都懂得“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哪个政治家会指着对方说 “小子听清楚，你是我的对手”？
所以曹操说这句话，真的是出于善意。
曹操分析完了，接下来说刘备。
虽然曹操说的是好话，但刘备听成了坏话。
如果是我的老板对我说类似“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话，我会很高兴，为什么?因我心里没鬼。
但刘备不同，刘备心里有鬼。
刘备心里的鬼有两个，一是要除掉曹操，二是要自己单干。
在许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争取到跑路的机会，最担心的就是被曹操察觉，从此一辈子当笼中鸟，如果与董承密谋的事败露，处境只会更危险。
所以曹操的话让他警觉，他以为曹操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失落筷子，好在曹操此时是坦荡的，并没有察觉刘备的小心思，至于那句“迅雷风烈必变”的圆场话，说不说其实无所谓，曹操真的怀疑，怎么解释都没用。
从曹操那里回来，刘备的表演没有结束，仍然埋头种菜，有个仆人把菜种歪了，屁股还挨了刘备一脚，刘备并非真的生气，他是做给曹操的眼线看的。
眼线照例去禀报曹操，刘备回家后依然种菜，有个下人种不好，刘备还发了脾气，曹操点了点头，监视刘备是他的惯例做法，他对刘备仍然没有起疑。
眼线走后，刘备收拾行装，准备离开许都，走前特意找了董承，郑重的在衣带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如能成功除掉曹操，这又是自己的一笔政治资本；可如果事情败露，自己参与诛曹的事就会被曹操知道，刘备这么做，等于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他要与曹操彻底翻脸。
得知曹操派刘备阻击袁术，董昭大惊，劝曹操收回成命。
曹操说，我已经答应他了。
这话有后悔的意思，但也不确定，此时的曹操还有一丝侥幸心理，宁可维护自己一诺千金的形象。
过了几天，在外出差的郭嘉、程昱两个重量级参谋也写信给曹操，称刘备这次借兵，必有异心，一定要追回来。
曹操这才醒悟过来，但此时去追已经太晚了。
见刘备横刀立马，袁术知道北上无望，只得退回淮南，经过一番折腾，袁术病倒了，时日无多的他想喝点蜂蜜，再回味一下人生的美好，厨子说只有血水，没有蜂蜜，这位公子哥感慨道“我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边哭边咳，呕血数升，结束了可笑、可怜的一生。
完成阻击任务后，刘备对朱灵、路招说，袁术虽死，其旧部仍有可能北上，请你们把军队留下，先回许都向曹司空复命，我还要在徐州呆上一阵，协助车胄刺史部署徐州防务。
新省长对徐州事务不熟，老省长来指点一下合情合理，就连车胄也不好拒绝，朱灵、路招只好先回许都向曹操复命。
此时的曹操没工夫管徐州，他的眼睛注视着北方，八月的天空阴沉，像是要下暴雨，黄河以北异常安静，曹操知道，与袁绍决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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