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看以后的故事。在这种情况下，“慕容暐叩头流血，泣涕陈谢”。苻坚思索了一阵，终于说：“《尚书》上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的忠诚，朕其实是记在心上的。这是那三个竖子的罪恶，不是卿的过失。”在一人犯罪，全族遭殃早已司空见惯的一千多年以前，苻坚完全可以当场杀掉捏在手心里的慕容暐，相信在同样的情况下，大多数的帝王都会这样做。而苻坚呢，不但没有惩罚慕容暐，还尊敬乃至亲切地称其为“卿”，还“复其位而待之如初”。如此宽宏大量，有没有感动乃至感化慕容暐呢？根本没有！接下来，苻坚让慕容暐写信招抚慕容垂、慕容泓与慕容冲，说是宽恕他们的反叛之罪，让他们“息兵还长安”。
苻坚（338年～385年10月16日）
苻坚确实有点迂腐，他以为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宽厚，像他一样有人情味。在当时的情况下，要实权在握、可以任由自己称王称帝的“枭雄”们交出军队，回来接受你这个“老上级”的领导，承认你的君主之位，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即使这个根本无望的“招抚”工作，慕容暐也不会替苻坚去做，而是秘密派遣使者去对慕容泓说：自己已是笼中之人，必死无疑，而且是丢失大燕江山的罪人，希望不要以自己为念，而是要与慕容垂等团结一致，共同恢复大燕国的帝业。甚至还以原大燕皇帝的身份，对各人的职务作了安排：吴王慕容垂当相国，中山王慕容冲当太宰，你慕容泓当大将军，一旦听到我的死讯，你就登基当皇帝。“吴王”、“中山王”可是慕容垂与慕容冲在前燕帝国时的身份啊，可见慕容暐压根儿就不承认前秦帝国与苻坚的君主之位。没过多久，慕容暐与堂兄弟慕容肃准备谋害苻坚，然后率领长安城中一千余名鲜卑人响应已经杀到城外的慕容冲。
当密谋败露时，苻坚质问他们：“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竟如此恶毒！”慕容暐还欲支吾其辞，慕容肃则很干脆地说：“家国事重，还谈什么个人私情！”在这种情况下，气极了的苻坚便“先杀肃，乃杀暐及其宗族，城内鲜卑无少长、男女，皆杀之”（《资治通鉴》卷一百零五）——即使再宽厚的专制帝王，也有残忍好杀的一面，这是不能用当今“保护妇女儿童”的国际通则来要求古人的。而慕容暐呢，他虽然作好了“国君死社稷”的充分准备，并愿意为他那“大燕社稷”献出生命，可他也在极力死中求生，倘若不是一场偶然的大雨挡住了苻坚去慕容暐家参加婚宴，或许他已顺利地杀掉了苻坚，与城外的慕容冲合兵一处了。那么，他如果不在此后的戎马生涯中死于慕容氏的内斗，还是有可能像后来重新恢复西秦国的乞伏乾归一样，继续当那中断了的“大燕皇帝”的。再举一个例子：慕容暐有个堂弟慕容凤，前燕灭亡时才11岁，就暗中立下了替燕国报仇的志向，并倾心结交鲜卑、丁零部落中有气节、有才干的英雄豪杰。
当时就有人提醒苻坚说：“慕容凤慷慨有才器，但狼子野心，恐终不为人用耳。”果不其然，当慕容垂起兵反秦时，已经长大成人的慕容凤便成为慕容垂麾下的一员骁将。从某种意义上说，绵延了数千年的中国专制社会，其实是一个狼的世界，十六国时期那些大大小小的帝王及其宗族，那些龙子凤孙们，简直就是种类不同的、大大小小的狼群。那年幼的慕容凤，由于是喝着狼奶长大的，才小小年纪便生出一颗“狼子野心”，这在狼群内部，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在狼群内部，在狼群与狼群之间，可以互相撕咬，可以血肉狼藉，可以死伤累累；然而倘若是羊，在狼群之中又怎能生存下去呢？“羊性”太重的苻坚与吕绍，又怎么可能有好的结果呢？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在君主的宝座上坐久了，很可能羊性就会慢慢消失，而狼性则可能恶性膨胀。在楚汉相争时，韩信说汉王刘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史记·淮阴侯列传》）；可是平定天下后，刘邦由汉王变成了一统天下的皇帝，韩信、彭越、英布等有功之臣就全都成了刀下之鬼。苻坚倘若能够顺利地统一中国并当上若干年太平天子，其“狼性”会不会急剧膨胀，那就难说得很了。
（《高处不胜寒——皇帝与他的后妃儿女们》系列之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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