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了甄宝玉的末世相，其实就是甄士隐。那么，贾宝玉的末世相，又是谁呢？
既然说了甄宝玉的一生，不妨再说说贾宝玉的一生。
这甄宝玉和贾宝玉，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谁真谁假。因此，小说既然给了甄宝玉一个交代，也一定会给贾宝玉一个交代。
两山对峙、一击两鸣、空谷回音，可是曹雪芹的拿手好戏。
首先我们要确定，贾宝玉的大致结局，就是悬崖撒手弃而为僧，也就是出家做了和尚。然后，再展开贾宝玉的末世相问题。
小说第二回，我一直觉得奇怪，无一处闲笔的《红楼梦》为啥要写贾雨村去了个智通寺，为啥有那么一副对联，为啥又有那么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和尚？
渐渐的，我有点醒悟了。
如果说小说引出甄士隐，是要告诉我们甄宝玉的后半生。那么，这时弄个贾雨村游玩，写一闲笔，却是要告诉我们贾宝玉的末世相。
先来看引出的关系。
第一回甄士隐（真事隐）引出个贾雨村（假语存），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走上仕途之路。这不仅是一种叙事关系，而且是一种有意味的出场关系。
从此，真事开始隐匿，真士退出舞台，假话（贾化）开始盛行。在贾雨村（假语存）的引导下，我们步入幻象世界，也就是贾府（假家）为主的四大家族的世界。
而这个名叫贾化（假话）字雨村（假语存）的人，在与甄宝玉的末世相甄士隐发生一段纠葛之后，第二回，他老人家去了一个看似散漫的去处：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戌侧批：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夹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戌侧批：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甲戌侧批：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戌眉批：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
这段话有三点值得注意：
一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对联。批语谓【甲夹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又谓【甲戌侧批：一部书之总批。】可见关系重大，是为《红楼梦》点题之处。
这里已经隐隐点出和贾府的关系了。
二是贾雨村看到对联立马联想到，这寺庙里有翻过筋斗的人，也就是经历过大波折大磨难大变故之人。这样的人，经历过大变故又出家做和尚的人，我们想想，小说里除了贾宝玉还有谁？
三是此处一条批语，说贾雨村见对联以为有高人，可是见聋哑老和尚又错过高人，所以批语说：
【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
这是大关键。
这条批语的意思是说，贾雨村可以识得宝玉黛玉凤哥没有没落没有觉悟之前的繁华相，却未必识得得道了悟之后的末世相。这条批语提到的三人，只有宝玉是男性，而且是出家和尚，这已经在暗示此人就是出家后的宝玉了。
其时已然暮年，昔日风度翩翩风流多情的美少年，如今沦落为一个又聋又哑，以稀粥度日的老和尚，实乃大触目惊心之处。
其实《红楼梦》的叙事不仅是神话的和写实的，不仅是穿越和架空的，不仅是真假交错的，其实也是时空倒置的。
在第一二回，小说不仅点明贾府故事的出处是甄家，而且把遥相呼应的两个男主角贾宝玉和甄宝玉的结局先以一种异常巧妙的方式写出来，一个就是隐居的甄宝玉，后来了悟做了道士，不知所终。一个就是虚拟的贾宝玉，弃而为僧，成了智通寺又聋又哑的老和尚。一方面是为避祸故弄玄虚，另一方面却也迫使曹雪芹成就了小说冠绝天下的写法。
这种写法，就是此处末尾批语所云：
【甲戌眉批：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
还没写宁荣二府的繁华，先写繁华之后的凄凉；没写入世的迷人风光，先点出世醒人的结局。这种写法，按照脂砚斋的说法，就是回风舞雪，倒峡逆波，是其它小说所没有的，曹雪芹独创的真真假假，时空交错，前后颠倒的独特写法。
由此，我们通过甄宝玉的结局（甄士隐当道士）和贾宝玉的结局（智通寺的聋哑老和尚），看到的不仅仅是小说关于两人的完整而清晰的交代，还有小说独创的独步古今的文法。
编辑 / 配图：李明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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