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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眼看红楼(十)空灵的小草

有人说,喜欢林黛玉的人是浪漫的人,喜欢薛宝钗的人是务实的人。

薛宝钗是按照母仪天下的模子塑造出来的,举手投足雍容大度,一来到贾府,立刻把林黛玉比下去了。“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薛宝钗不仅赢得了贾府上下人心,也赢得了很多红迷的心。

从务实的角度看,无论从家庭背景上还是从个人能力上,薛宝钗似乎都完胜林黛玉。

但是,唯有一点,“山中高士晶莹雪”永远也无法与“世外仙姝寂寞林”比拟。

第一回如是交代林黛玉的来历:“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因受了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后来神瑛侍者下凡去了,绛珠仙草得知以后要求也下凡去,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绛珠草来到人间唯一的目的就是还了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用什么来偿还呢?“一生所有的眼泪”。

眼泪代表着悲伤痛苦。这先天的原因注定了为情而生为情而来的林黛玉这一生命途的坎坷。

没人会质疑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这种爱情甚至超越了世俗,是前生带来的命中注定的,是宝黛二人无法挣脱的。

爱情不应该是甜蜜幸福的吗?但对林黛玉却成了一生痛苦的根源。

一棵草和一块石头初次相见,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 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小草,这是一棵“绛珠草”。绛,大红色。一般的草大都是绿色的,但这是一棵红色的草。王蒙曰:“绛珠者,血泪也”。这棵草生长的地方和石头紧紧相伴。这也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这是无数痴男怨女“缘定三生”之三生石。“三生”者,“前生”“今生”“来生”也。

这块三生石,看遍了他人的缘分,有没有知道身边这棵小草的缘分呢?

再看所谓“赤瑕宫神瑛侍者”,赤者,红也,瑕者,玉之斑点,瑛者,似玉的美石。

一棵红色的小草和一块红色的石头,上演了一部《红楼梦》。

故事不曾开场就知道了结局。

神瑛侍者用甘露水浇灌了绛珠仙草,绛珠仙草要用一生的眼泪还了这份恩情。

这是一场飞蛾扑火似的纠葛。眼泪是痛苦的象征,甘露水的恩情带给绛珠仙草的是一生的痛苦。然而明知道是痛苦,还要追寻而去,用生命作为代价。

黛玉的病,是“自来是如此”,与生俱来的,是命中注定无法摆脱的。

黛玉带先天之病而来,宝玉衔先天之玉而来。这“病”和那“玉”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呢?

宝黛初见,黛玉… …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也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带着前世恍惚朦胧的记忆,有着今生似曾相识的惊喜,我不知道你就是三生石畔那株风中摇曳的绛珠草,你也不知道我就是那用甘露灌溉你的神瑛侍者,我们都不知道那块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石头在我们之间意味着什么,只是,为什么看到你就有一种远别重逢的熟悉感?

命运之轮已经悄悄地开始运转。

和贾宝玉喜聚不喜散相反,林黛玉是喜散不喜聚,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贾宝玉执着于聚时的短暂欢乐,林黛玉则更清醒地认识到散后的悲凉。

事实上两人思想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对生命无常聚散不定的认知。

在黛玉葬花一节,黛玉葬花词中的哀音唯有宝玉能够深深理解共鸣,是二人心灵达到高度一致的契合点——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宝黛思想情感的契合使得他们的爱情与众不同。林黛玉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相夫教子式的传统女性,贾宝玉也不是实体经济式的传统男性。他们是中国文人对生命认知这不仅是世俗的两情相悦,更是“知泪知哀知寂寞的爱情”(王蒙语)。和《西厢记》《牡丹亭》等等古典爱情故事相比较,我们会发现这部是任何古典小说戏剧故事能够比拟的。

我们被世俗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熏染得满身烟火气的时候,内心深处是否有一颗空灵的小草在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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