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小时候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儿。
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又黑又亮的眼睛，聪明伶俐，一张小嘴巴能说会道，甜得像抹了蜜。
如一的性格和长相都随妈妈。
妈妈是他们亲戚朋友圈里公认的美女，个子高挑，大眼睛，双眼皮，眉不描而黛，嘴不润而红。
妈妈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像一个温暖的发光体，走到哪儿都有好人缘。
爸爸却和妈妈差了一大截，不仅个子矮，皮肤黑，说话还特别难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都像饭里掺着沙子，让人觉得极不舒服。
如一懂事之后觉得爸爸妈妈不像一家人，站在一起让人觉得别扭。
她不晓得这样漂亮的妈妈为什么会嫁给又丑又不会说话的爸爸。
后来如一从爸爸妈妈吵架的片言之字中慢慢拼凑出这样一个事实：
妈妈的母亲也就是如一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妈妈跟着外公长大。
外公一次与如一的爷爷发生冲突，把他打成重伤。
外公家里拿不出给爷爷治伤的钱。
爷爷家就趁虚而入，提出让二十岁的妈妈嫁给二十五岁的爸爸。
于是俩人便结了婚，于是便有了如一。
凑合的婚姻慢慢地在时间里露出了它狰狞的本色。
如一从记事时起就不喜欢爸爸妈妈同时在家。
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家里就像战场，唾沫星子就像子弹一样，溅到哪里都会燃起一片战火。
每次都是爸爸先点燃那根导火索。
而引发爸爸点燃导火索的原因常常只有一个：他挣得那么多钱都花到哪去了？
爸爸常年在外面做电焊工，每个月都有五六千块钱寄回家。
但如一不觉得妈妈花钱手大，无非就是她们娘俩的吃吃喝喝，一年四季的衣服，她的玩具。
跟周围的人比，她觉得她和妈妈穿的用的都不是好的。
可是爸爸就是觉得浪费。
每次回家过年待的那个把月天天都絮絮叨叨说他挣钱不易，该省就省。
喝醉了还要追根究底，一定要让妈妈交待出他的血汗钱到底都花哪儿去了。
可是家里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各种琐碎的开支，妈妈怎能一一说得清楚？
所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如一并不盼望爸爸回家过年，她觉得家里只有妈妈和她的日子，是快乐而满足的。
所以如一在上一年级之前，大部分时间还是无忧无虑的。
转眼，如一上一年级了。妈妈不用照看如一，也找了宾馆前台的活儿。
上了一年级的如一，因为聪明好学，懂礼貌会说话，特别讨老师喜欢。
老师常常夸她，让她觉得特别自豪，特别带劲儿。
所以她更加努力学习，她相信老师的话：她是一颗好苗子，长大后一定会很了不起的。
而且她还发现，妈妈自从上班之后也变得非常快乐，有的时候她会陷入沉思，但即使是沉思中嘴巴也噙着一丝微笑。
如一大声问：妈妈，你是因为我学习好高兴吗？
妈妈也大声回答她：当然了，我宝贝女儿学习好我当然高兴了。
如一看见那一瞬间妈妈的脸好像红了一下。
如一想，我高兴的时候脸也是这样红吗？
慢慢地，如一发现妈妈的工作越来越忙了，有时放学都来不及接她。
还有几次，妈妈干脆让她住在别人家里。
她还发现妈妈比以前爱打扮自己了，原来舍不得买的衣服和鞋现在会毫不犹豫地买来，还化了妆。
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妈妈现在真是又时尚又漂亮，如一觉得自己都忍不住会多看她几眼。
周日那天，是妈妈的生日。
妈妈说要带她去饭店庆祝一下，如一本来以为只有她们两个，没想到却来了一个开着车的叔叔把她们接到饭店。
这个叔叔又高大又帅气，妈妈站在他的身边就像小鸟依人。
如一觉得那天妈妈的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像年轻了好几岁。在爸爸面前，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过。
想到爸爸，如一心里有一丝恐惧，她不知道，爸爸见了妈妈跟这个叔叔在一起会怎样。
放寒假的时候，妈妈把她送到了奶奶家，说要出去培训。
过十几天妈妈还没回来，却等回了爸爸。
只见爸爸就像几天没吃饭没睡觉一样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鸡窝。
爷爷奶奶都吓了一大跳，问他怎么了，他却突然发出一声号啕：“……她跑了……她跟人跑了……”。
如一心惊肉跳，她模模糊糊知道“跑了”是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地觉得爸爸说的是妈妈。
如一一下子慌了：妈妈扔下她跟人跑了，她怎么办？
她刚要开口问爸爸，爸爸却随手抄起炕上的痒痒挠，劈头盖脸地向她打来。
如一又疼痛又恐惧，尖声叫了起来。
爷爷奶奶拼命抢下爸爸手中的痒痒挠，把她护在怀里。
后来如一才知道，爸爸所以那么崩溃，是因为妈妈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十万元钱。
这个小气的男人，不但丢了媳妇，还赔上了他这些年从牙缝里一分一毛抠出来的钱。
这个寒假，如一不但失去了妈妈，还要整天面对一个酗酒的爸爸。
爸爸虽然没再打她，但对她也没好气，喝多了就对她说很难听的话。
如一不懂，为什么妈妈跑了爸爸却对她撒气，但是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如一又不敢问。
如一在思念和恐惧的煎熬中过完了寒假。开学时爷爷跟爸爸商量，让奶奶去街里给如一做饭，爸爸出去打工，他在家里种地。
如一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才知道跟妈妈在一起有多幸福。
奶奶像爸爸一样又小气又磨叽，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她数落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时不时地用各种恶毒的话骂她妈妈，并且说如果不是因为她妈妈，不是为了如一，她一个乡下老婆子怎么会跑到街里来遭这罪，买菜都会迷路。
她知道奶奶也爱她，但这爱似乎被各种抱怨稀释掉了，她能感受到的就像高原上稀薄的氧气。
如一不但失去妈妈的疼爱，还要做妈妈的替罪羊，心里痛苦而迷茫，对学习就没了心思，成绩一落千丈。
爸爸奶奶看到她成绩落了，自动忽略掉她退步的原因，又对她各种责骂。
如一渐渐觉得麻木，就一天天地混日子。
如一四年级时爸爸妈妈终于办妥了离婚手续。妈妈能名正言顺地嫁给带她私奔的那个人，就回到了她们住的这个小城。
妈妈第一次接如一去她家时，如一非常激动，以为失去的母爱终于去而复返。
不料发现妈妈已经又生了一个男孩儿。
在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面前，如一再也感受不到当初那无微不至的母爱。
如一非常失望，觉得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觉得非常孤独，这个刚刚开始的人生如此漫长，可是没有人陪着她。
又过了一阵子，乡下的爷爷突然去世了。他在家里突发脑梗，因为跟前没人没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去。
奶奶在丧礼上哭天抢地：要不是为了这个丫头，这个亲妈扔了的丫头，我怎能抛下你不管啊……
如一听了这些，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渐渐地，如一开始到外面交朋友。
那些初中的半大丫头和小子，凑在一起抽烟去网吧，想干啥干啥。
跟他们在一起，没有抱怨，没有指责，没有压力，如一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
有一个初二的男孩喜欢她，每次逃课接她放学，带她去游戏乐园玩，甚至给她买衣服。
如一觉得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了，她疯一样地迷恋这个男孩。即使她听说这个男孩儿的钱全是偷来的，她也觉得没什么。
可是不久这个男孩就移情别恋了，去追逐另外的女孩子。
她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像死掉一样。
可是不久她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因为又有别的男孩来追求她。
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没那么敏感和脆弱了，她学会了不把那些批评和指责放在心上，学会了用谎言逃避惩罚，学会了整日和朋友们游荡在大街小巷，晚上很晚才回家。
有一次，她听见姑姑跟奶奶嘀咕：别再像她妈那样。
她想，也许我就是像我妈妈吧，谁让我是她女儿呢，不像她像谁。
每一个问题孩子后面都有一个问题家庭，可是有多少人在指责这个孩子的时候会想到，那个家才是始作俑者。
救救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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