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延安。
一个树绿花红的季节,黄土坡上充满了勃勃生机。
在中央门诊部一个简陋的诊室里,年方22岁的军医杨炬正在值班。
乌黑的头发,白净秀气的脸庞,在洗得干净洁白的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妩媚动人。
这是傍晚时分,没有病人,杨炬正想歇一歇。忽然,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军人。
只见他30多岁,穿着一身旧军装,个子不矮,结结实实。说好听一点,是虎虎有生气;说不好听一点,是粗里粗气。
他一进屋,眼睛就没有从杨炬的身上挪开过。
“你哪不舒服?”杨炬问。
“我的脚后跟裂开了一个口子。”他说着,把脚架在了凳子上,脱掉了鞋,然后又脱掉了又脏又臭的袜子。
“这跟气候有关,根本不算什么病。”说完,杨炬就拿出一个登记本,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杨医生,我对你的印象很好!”他看着她,目不转睛,答非所问。
“你……”杨炬似乎明白了什么,脸憋得通红,气得一转身就走了……
这位“鲁莽”的“病人”就是王树声,时为中央党校军事队队长。
这位名叫杨炬的年轻女军医,一年之后,就成了王树声的妻子。
1997年的初春,一场大雪光顾了京城。一夜之间,全城银装素裹,空气清新。
在王树声大将简朴的客厅里,他的夫人杨炬向记者谈起了与王树声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她的话多少出乎人的意料:
“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曾是解放军三零四医院院长的杨炬,回忆说:“我那时是中央门诊部的医生,一个来看病的病人粗里粗气地对我说:我对你的印象很好。你说我能受得了吗?”
时间过去了50多年,杨院长仍记忆犹新,还那么“耿耿于怀”。
不用多说,在情场上王树声是“出师不利”。不过,他最终却获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其中的曲折跌宕,还得从头说起。
1942年,延安开始了整风运动。时任太行军区副司令员的王树声,奉命回延安参加整风运动。
革命圣地延安,集中了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他们为了驱逐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勇敢地走到一起来了,肩负起了挽救国家和民族危亡的重任。
宝塔山下,延河水旁,锻造了一批批抗日的中坚,也上演了一幕幕浪漫的爱情故事。这其中也包括很多跨国的爱情故事。
延安的学习生活是紧张的,也是活泼多彩的。
周末,中央党校这个“严肃”的校园,也经常举行文娱晚会,活跃大家的业余生活。这里也就成了很多“革命爱情”故事萌发的温床。
每逢周末,有家有口的学员,都享受天伦之乐去了;有恋爱对象的,就在翩翩起舞中或者在幽静的延河旁,坠入了爱河。
惟独年届38岁的军事队队长王树声,形单影只,独来独往。于是,周末晚会,成了他经常“停泊”的港湾。
打打球,赛赛马,凡是赛场上的体育活动,大都少不了王树声这把好手。
可在晚会上,他则是个外行,既不能舞,也不善唱,是一个忠实的旁观者,饱饱眼福而已。
细心的战友,慢慢地发现大龄未婚青年王树声有点“异样”:
每次晚会他都必到,每一次来都光看不动窝;每次看的都是全神贯注,眼光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显然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欣赏”了。
王树声这种高兴而来、失落而归的变化,没有逃过老战友唐明春的眼睛。
唐明春是1929年10月参加参军的老革命,一开始给团长王树声当警卫员,所以他和王树声关系非同一般。
瞅准机会,唐明春悄悄地靠了上去,贴近王树声的耳根子说:“队长,想啥心事?”
王树声用肩膀轻轻地抗了一下唐明春说:“莫瞎猜哟!”眼神还没有从那位修长的姑娘身上挪开。
“队长,你虽是一个老革命,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可男女之间的事,你可没有我这个过来人有经验啰。”唐明春诡秘地一笑,便开始了经验之谈:
“我告诉你,你这样光盯着不管用,文化人管它叫单相思。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呀,就得像一块石头一样,主动上去和她碰撞碰撞,这样才能迸出爱情的火花。”
唐明春大校
见到王树声沉默不语,好像是在回味自己的经验之谈,唐明春就接着开导说:“说真格的,队长!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解决个人问题了。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关心着你
“唉,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主动上去和人说话?”既然唐明春把话都说到了心坎上了,王树声也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盯着的那位漂亮的姑娘,我认得。她的名字叫杨炬,是中央门诊部的'一枝花’,呱呱叫的军医。”
唐明春拍拍王树声的大腿说,“你别着急,她和我老婆在一起工作,俩人熟得很,回头我给你牵牵线,你俩人见见面。”
一听这话,王树声暗喜,就一个劲地对唐明春说:“那就让你费心了,多谢啦!”
事情仅仅才过去几天,急性子的王树声还不见要答应帮忙的唐明春的回音,就等不急了。他想,这事不就和打仗一样吗,那能坐等人家上门的。
左思右想,根本就没有恋爱经验的王树声,决定鼓足勇气,主动出击。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碰了钉子后,王树声并不知道自己碰了钉子,还以为是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就更加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点。一回生,二回熟嘛。
一次、二次、三次……连续去了几次后,王树声发现一次不如一次。开始还能见到姑娘一眼,最后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原来,杨炬在有意躲着王树声,这个时候,王树声才发现情况不妙。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树声只得找到唐明春,把自己受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听王树声倒完“苦水”,唐明春差点没笑出声来:
“我的老首长哟,这谈情说爱的可不是打仗,一个强攻就能把山头夺下来。谈恋爱是一个细活,急不得,要讲究一点策略和艺术,可不能满脑子火药味。”
见王树声一脸的沮丧,不知所措的样子,唐明春就安慰说:“没有关系,先叫我老婆去'火力’侦察一下,然后……”
唐明春和妻子连军
唐明春如此这般这般地向王树声授意了一番,说得王树声直点头称是,脸上又开始有了笑容。
一个病人看着病就向自己求爱,实在是叫杨炬受不了。这要是摆在外国人的眼里或许很正常,可在中国人的眼里,就不正常了。
和王树声同是湖北人的杨炬(王树声是麻城人,杨炬是襄阳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她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家庭,父亲是一个中学美术教师。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9月,国共实现第二次合作,就读于襄阳湖北省立第五中学的杨炬,不等初中毕业,就和一群热血青年,辗转来到革命圣地延安,投身了抗战事业。
参加革命后,组织就把她送进了卫生学校(后来改成了医科大学)。学满三年后,杨炬就成了延安中央医院门诊部的一名医生。
用当时的眼光来看,杨炬属于新女性。所以,在自己的婚姻上,就挺有自己的主见。
有主见当然不全是因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在家里读书时,父母就为杨炬订下了一门娃娃亲。
在一定程度上,杨炬走出家门,是要跳出包办婚姻的火坑,不愿当整天受着窝囊气的地主少奶奶。
见识多了,接触广了,杨炬在心目中自然就有了一个朦胧的白马王子的形象,下决心要自由地恋爱一回。
而当“粗里粗气”的王树声闯进自己的生活时,显然与心中的白马王子对不上号。
这当然不是杨炬嫌弃工农干部(其实王树声当过小学校长,也属于知识分子),在一定程度上是王树声的“程序”不对。也许是太直露,缺乏浪漫了吧。
所以,后来一看到“粗里粗气”的王树声来门诊,杨炬就躲着,根本就不给他任何机会。躲了几次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王树声的影子了。
杨炬满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全当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个漂亮的姑娘经常有人追求也是很正常的),没有想到事情并没完。
这是一个傍晚,又轮到杨炬值班。和她一起值班的是护士连军。这个连军不是别人,正是王树声战友唐明春的妻子。
俩人在门诊一时没事,就闲聊起来。说着说着,连军就把话题一转,说:
“杨医生,咱们的副总指挥可是一个大英雄!年纪轻轻的,就参加了革命,拉起了红军队伍,跟着徐向前老总,从鄂豫皖打到川陕边,打了许多大胜仗,还参加过长征呢!”
“你别看人家是个大首长,立了数不清的战功,可一点架子也没有。什么挖窑洞啊,搞大生产啦,就连挑大粪的活儿都带头抢着干。
“杨医生,你说,这样的同志好不好?”
说者情真意切,听者却摸不着头脑,杨炬就笑着问道:“连护士,你说了大半天,在夸谁呢?”
这下轮到连军摸不着头脑了,她就反问道:“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晓得?”
“我装什么傻哟,是不是你在捣什么乱?”杨炬还是不解。
“嘿!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呀,我说的就是前几天来找你看脚后跟的王队长,你把人家晾在一边的……”
“是他呀!你快别说了,别说了!”杨炬一听说是那个“大老粗”,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味。
“杨医生,人家可相中你了。”连军也不管一脸绯红的杨炬好不好意思,就一个劲地说,“我给你当个介绍人怎么样?”
“行了行了,我可不要你这个媒婆。”杨炬连说带笑,半真半假地把连军推走了……
杨炬虽然当面“回绝”了连军的好意,可她的一席话,却在心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连军的话还萦绕心头,这边又有人要给杨炬当“红娘”。
这天傍晚在延河边洗衣,王一楠医生“正好”与杨炬搭伴。在中央门诊部,王一楠是杨炬能掏心里话的好友。
延安中央医院护士合影
衣服没洗一会儿,王一楠竟也把话题扯到了“王队长”的身上。如果说连军的话只是“随便”说说,王一楠的话杨炬就不得不往心里去了。
几乎和连军一样,王医生也是一个劲地夸王树声。这回杨炬有点动心了。心想:
这个王队长“粗里粗气”的,人缘倒不错,有这么多人来给他说“情”,自己是不是太清高了一点呢?
延河的水,一次次被杨炬击碎,然后形成了一个个涟漪,朝河中扩展而去。衣服也不知洗干净了没有,“王树声”已经开始搅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好几天,杨炬都是心绪不定,王树声的影子老在脑海里转悠。这天刚有点空静下心来,就听到处长傅连暲叫她:“小杨,到我这里来一下。”
走进处长的办公室,还未落座,傅连暲就笑眯眯地说:“小杨,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吧?”
杨炬一愣:领导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事?
傅连暲并没有想要杨炬回答的意思,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树声同志是个老红军,我们长征时共过患难,他光明磊落,是个难得的好同志啊。遗憾的是,至今他还是一个'光杆司令’呐!”
见杨炬不语,倾心静听,傅连暲就语重心长地说:“对王队长的个人问题,就连我们的周恩来副主席都没少操心呢。他几次对我说,你们卫生部门女同志多,给人家树声当当红娘嘛。”
傅连暲起身,走到杨炬的跟前说:“小杨,既然人家树声同志对你印象那么好,又礼贤下士,亲自找上门来,你们可以谈谈,互相了解了解嘛!”
领导的话语,不说是字字重千斤,句句倒是真挚恳切。杨炬心里很清楚,傅连暲处长为人正派,医术高明,领导有方,关怀下属,但有一点,他几乎是不给自己的部下当红娘。
傅连暲多次对自己的部下半开玩笑说:“延安的医务人员十分宝贵,如果我手下的白衣天使一个个都飞走了,我这个'卫生司令’也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了。”
现今,傅连暲处长一反常态,连当“光杆司令”都不怕了,要给自己的部下当红娘,杨炬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的呢?
其实,有没有傅连暲这番话,杨炬也已经准备和王树声见见面。
就在杨炬想和王树声约会的时候,她接到了一封信,是王树声写来的。这多少使她感到惊讶。
浑厚遒劲的墨迹,情真意切的文笔,和那个“粗里粗气”王队长是怎么也对不上号。
杨炬压根就没有想到王树声的肚子里装了这么多“墨水”,也会“浪漫”,整个“农民模样秀才肚”的形象。
后来杨炬才知道,王树声在15年前就当过小学校长,在麻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
好事多磨。杨炬和王树声的约会,终于在“曲折”之后进行了。
青年时代的王树声
约会延河边,真心换真情延河的水,汇集着黄土高坡的火热和万物勃勃生机,喧哗地流进了艳阳高照的夏天。
夕阳,把余辉慷慨地洒进了河水,把延河染成了一条流金溢彩的金河。
延河边,走来了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就是王树声;女的是杨炬。
王树声还是那身打扮,但身上的旧军装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腰里扎了一根宽皮带,焕发着阳刚之气,尽显一个军人的威武丰釆,早先“粗里粗气”的神态也已荡然无存。
初次约会,杨炬就收拾得比王树声更仔细了。从着装到秀发,她都打扮得恰到好处,既不做作,又把一个姑娘的俊美很好地“表现”出来了。
特别是沐浴在夕阳金色的余辉之中,杨炬就像一朵出水的芙蓉,楚楚动人。
漫步在延河边,迎着柔和的晚风,王树声说话也不再那么直露和硬邦邦的了,倒是温和如风。
“小杨,上次我太鲁莽了,真对不起你!”王树声先开口道歉。
“应该是我向你道歉,连病都没看就跑了。”杨炬的话语似丁冬作响的溪水,缓缓流淌,“你现在脚后跟好了吗?”
“那点小毛病,早好了!”王树声跺着脚回答说。
浪漫甜蜜的时光,没有改变他俩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传统”谈话内容。
关于王树声的身世,几位红娘多有介绍。而对杨炬的“革命经历”,王树声则知之甚少。
于是,杨炬就把自己初中没毕业,就如何跑出来参加抗日团体;后来又怎样辗转来到陕北,被组织送到医科大学读书,最后成了一名医生的经过,一一向王树声作了介绍。
末了,杨炬说:“小时候在家里,父母给我订了一门'娃娃婚’。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个'火坑’,抗日的枪一响,我就借机跑了出来,爹妈追着后面怎么骂我'死丫头’,我也不管了,让地主少爷哭去吧!”
杨炬的话语,也勾起了王树声痛苦的回忆。他叹了一口气对杨炬说:“我在老家,也有一段包办婚姻呢。”
王树声缓缓地拉开了话匣子:“我从小也订了一门'摇窝亲’,对方的名字叫胡静贤,也是个小财主家庭。1927年,我也就是你现在这么大的岁数。那会儿,大革命刚失败,我们几个共产党员七八条枪,在山上打游击。”
“家里人捎信来说,该成亲了,不要把人家的姑娘给耽误了。我那时虽然参加了革命,但在个人婚姻上也没有什么斗争性,就回家结婚了。平心而论,对方的人品、长相都不错,也挺革命的,放了脚,剪成了短发。”
“我那时哪有心思在家里过日子哟,反动派追我们追得可紧呢,婚后没三天,我就溜回队伍打游击去了。”
“后来呢?”杨炬瞪大眼睛关心地问。
“后来,她就惨了,被敌人当作’党婆’抓起来杀害了。”说到这里,王树声心情十分沉重。
沉默片刻,杨炬问:“以后,你就再也没有遇到合适的?”
“哪有功夫哟。那时候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天天疯狂地围攻我们苏区。我们从鄂豫皖打到川陕边,又强渡嘉陵江开始长征;三大红军会师后,我们又西渡黄河踏上了西征之路……”
“天天打仗,难道就没有安稳的时候?我们那么多大首长,也没有个个都当'光杆司令’呀?”杨炬不失调皮地问。
“是呀是呀!1939年,我在晋冀豫边区太行山抗日的时候,环境稍稍安定了一些,同志们看我30多岁了,还孤独一人,就给我撮合了一个’老婆。”
“那时年纪不小了,也没想那么多,就马马虎虎地把事给办了。俩人走到一起,才发现不对付。对方是个县妇联主任,个子不高,脾气不小。她暴躁的脾气,和我这个急性子碰到一块,不用三句话,就吵起来。”
“双方都觉得这种吵闹的日子难于维持,就经过协商、组织批准,各奔东西了,我就又成了一个'光杆司令’了。”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王树声和杨炬没有甜言蜜语,惟有真诚。也正是靠真诚,他们彼此换得了真心真情。
延河边的路,在他们俩的脚下虽然没有走多远,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晚风顺着河边,带来了一丝凉意,杨炬紧紧地偎依着王树声,缓缓前行。月牙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云层,看见他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王树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急性子。才约会几次,王树声就对杨炬说:“我觉得咱们挺合得来,现在抗战很忙碌,咱们是不是就……”
话没说完,机灵的杨炬就知道王树声的意思,她就马上岔开话说:“是、是,现在抗战很忙碌,我的年纪还轻,咱们是不是等打败了日本鬼子,再——”
杨炬也留下了一个话尾巴,给了王树声一个台阶。为了避免初次见面的尴尬,王树声也就不再好说什么。他知道这事还得讲究点“艺术”,不能一味地“强攻”。
性急,这也不能完全怪王树声。参加革命早,整天就是冲冲杀杀,时时都在为生存而战,脑子里难免全装着硝烟。谈情说爱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空白。
等看到周围的同龄人都是成双成对,都快40岁的王树声能不心急吗?所以,一掉进爱河,他难免就不得要领。
不久,医疗队下乡,杨炬被抽调到安塞、蟠龙一带巡回医疗,这下就更把王树声急坏了。
杨炬巡回医疗的地方离延安上百里路,交通不便,邮路也不畅。王树声真有点呼天天不应、抢地地不灵的感觉。急得他是茶饭不思,坐卧不安。
以前,王树声没有谈过恋爱,现今一谈,方知恋爱竟是这么苦不堪言。
有几天,党校的学习不太紧张,王树声就趁机请了几天假,准备去看看杨炬。
也不能空手去呀!“粗里粗气”的王树声这会儿想得很周到,考虑到医疗队会很辛苦,就叫自己的老部下游正刚,去买了一袋面,割了一块肉。
游正刚
准备停当,王树声也不带警卫员,只带上游正刚一人,飞马
直奔杨炬而去。
过延河时,正赶上涨水,游正刚要找一个浅一点的地段过河,王树声也等不急,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叫延河给淹死不成?”
游正刚觉得老首长处在“热恋”状态,多半听不进“缓慢”的意见,也就依着王树声。
没想到走到河中间时,坐骑一个奔跳,把王树声掀进了河里。好在河水只有齐胸高,有惊无险,王树声只是落得个全身湿透。
这虚惊一场,可把游正刚吓坏了。要是淹死了王队长,并且是为爱情而殉职,这事就大了。
当王树声突然出现在杨炬面前时,杨炬是又惊又喜。同事便在一边起哄,把杨炬哄得脸红脖子粗的。
“大家巡回医疗辛苦了,我们来慰问慰问大家。”王树声灵机一动,对游正刚说:“还不快把白面、猪肉给大家送去。”
王树声的随机应变算是解了杨炬的围。医疗队的白衣天使们,一见有白面和猪肉,就和游正刚一起拎起吃的嘻嘻哈哈散去,把王树声和杨炬扔在了一边。
见大家都走远了,四周无人,杨炬就嗔怪地说:“这么大老远的,你来干啥?”
王树声只是微笑,看着杨炬不语。
猛然间,杨炬发现王树声的衣服是湿乎乎的,就不解地问:“衣服怎么弄湿了?”
“过河时,一不小心掉河里了。”
“哟,伤了没有?”杨炬又是一惊。
“没有,没那么娇气。”
衣服未干,就奔着“心上人”而来,这着实叫杨炬感动了一阵子。
“为了送这点猪肉和白面有必要跑那么远嘛。”杨炬虽然在嘴上把王树声埋怨了一番,其实心里比蜜还甜。
有人想着、有人疼着,对一个姑娘来说,还有比这更叫人幸福的事么!
俩人见面是短暂的。可就是打这以后,王树声在杨炬的心里呀,就再也抹不掉了。
回到党校后,只要一有空,王树声就会站在山坡上,朝中央门诊部的方向望去。有好几次,他都策马跑出校园,想去中央门诊部,看看杨炬回来没有。
马蹄在黄土地踏出有节奏的响声。可到门诊部门前,王树声又收住了缰绳。枣红色的战马,也不知主人为何这样欲前又止,两只前蹄使劲地刨着地皮。
日出日落,王树声从来没有觉得日子这么难熬。他忽然想起古人常说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天上的月亮在难捱的日子中,一天比一天圆了。
以前是“满脑子火药味”的王树声,自从坠入爱河后,就变得满脑子儿女情长。此时的王树声,真可谓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见月亮铜镜般挂在树梢上,王树声见物思情,想起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可此时的心上人儿在哪里呢?
这关天一亮,警卫员就告诉王树声:今天是中秋节。
一听今天是团圆的日子,还不见杨炬回来,王树声的心里,就甭提有多焦虑,真是心急火燎。
王树声正想叫警卫员备马,准备去中央门诊部看看杨炬回来没有,就看杨炬一掀门帘进来了。
“小杨,你、你回来了!”
杨炬一看王树声满脸焦急的样子,不禁“噗哧”地笑出声来,说:“看,看,老毛病又犯了!”
“你把人家折腾得坐卧不安,反而倒打一耙。”
“真对不起!”杨炬嘻嘻哈哈地给王树声敬了一个礼,说,“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本来马上就想到你这里来报到的,没想到傅处长过生日,大家就都一块祝寿去了。”
傅连暲和美国友人
“对、对,真得好好谢谢人家傅处长呢!”
“傅处长还挺关心我们俩的事呢,昨晚还催我早一点来看看你。”
“是、是,首长们都很关心我们俩。”王树声建议说,“今天是中秋节,咱们去拜访拜访徐老总、贺老总吧!”
见杨炬有点犹豫,王树声就一把拽她出了门。
时任西北联防军正、副司令员的贺龙、徐向前,一见王树声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看别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王树声的媳妇还没有着落,两位老帅没少操心。眼下,操心就要到头啰。
徐老总赶紧叫警卫员,把好吃的月饼、瓜子,统统拿出来,就像招待久别的亲人。
贺老总吸着烟,跟杨炬拉上了呱。听说杨炬是湖北南漳人,就笑着说:“是在襄阳那个南漳么,我以前还带兵去那打过白匪,我们算半个老乡呢。”
杨炬是初次和这么多的大首长闲聊,不免有点腼腆。
“你们俩人,谈多久了?”贺老总问。
“都快有一年了。”王树声答道。
“时间不短么!”贪老总笑眯眯地说,“今天是中秋节,我看你们就把事办了吧!”
说完,贺老总给徐向前递了一个眼色,徐老总马上附和说:“对,对!今天是个好日子,树声,小杨,就在我这里把事给办了吧!”
王树声听这话虽有点突然,但是求之不得。碍于面子,他嘴上还是“言不由衷”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准备呀。”
实际上,在那个年代,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呢?
和王树声不同,杨炬一听则吓了一大跳,终身大事就这么一句话,说定就定了?她连忙站起来说:“这、这怎么行呢?”
杨炬说着,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拉了拉灰不灰、白不白的粗布列宁装,两只穿着毛边旧布鞋的脚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放才好。那意思是说:看,我这身打扮,能办事么?
“革命夫妻嘛,没有那么多讲究。”贺龙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笑呵呵地说。
“回头把我的房间收拾收拾,就当你们的新房吧!”徐向前自告奋勇,贡献自己的房间。
“不、不,不是为这!”杨炬不甘心就这样“就范”,急忙说:“我们门诊部还不知道哩,我得向组织打完报告再说
“小杨呀,我是树声的老上级,也是抗大的校长。你们的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徐向前依然是不急不慢地说。
“我这个联防军司令也完全赞同,回头我跟老傅说说就行了。”贺龙捋着胡子帮腔道。
贺老总和徐老总一唱一和,弄得杨炬无话可说,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了。
她心里想,这事也有些日子了,该考察的也考察完了,迟早还不是要办。今天两位老总又这么给面子,也不好再推辞了,就默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树声和杨炬要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的,是和王树声同在党校军事队学习的陈赓。
陈赓在中共将领中,有“幽默大师”之称。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热闹非凡。当然,哪里有热闹,也少不了他。
陈赓也好当“红娘”,很多对伉俪都是他撮合成的。就连彭德怀这样不苟言笑的将领,他都成功地当成了“媒人”,促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的诞生。
早在鄂豫皖苏区时,王树声任红十一师师长,陈赓是红十二师师长。俩人是一个战壕的生死战友。
既然没当上“大龄青年”王树声的“红娘”,一听老战友要结婚了,喜酒就不能不喝。所以,陈赓一得到消息,就一蹦三跳地跑来了。
陈赓看到两位老总身边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着备酒菜、布置新房,贺喜的客人来的不多,就爬到窑洞顶上,扯开嗓子喊道:
“喂——!报告大家一个大喜讯!王树声和杨炬结——婚 啰 !”
陈赓这一嗓子,顺着沟沟垄垄,在起伏连绵的山山岭岭,传得很远很远……
在延安本来就没有太多热闹的事,遇到哪位战友结婚,那无疑要赛过过年。
王树声在延安的战友,几乎都跑来了。陈锡联、陈再道、徐深吉、谭友林、王近山、邵式平等,满满当当地坐了三桌。
要新郎新娘“坦白”恋爱经过,是新婚典礼的一项顶重要的内容。
陈赓是个活跃分子,就带头“起哄”说:“王队长,你在战场上是能手,没想到在情场上也有两下子。坦白坦白,是怎么把新娘俘虏过来的?”
王树声只顾嘿嘿地笑,杨炬就在一边说:“他呀,真厉害!”“快说说,怎么个厉害法?”大伙儿喊道。
“小杨同志,你是如何把我们延安的最后一个老光棍,拉下爱河的?”陈赓不依不饶,幽默的词不少。
这回是王树声忍不住替杨炬答道:“她呀,真调皮!”
新郎新娘的回答,当然不能令大家满意。不过,这两句话倒是给正在苦思冥想如何写新房对联的徐深吉,带来了灵感。
他一把拉起擅长书法的邵式平,说:“快拿纸墨来,对联有了!”
邵式平铺开红纸,饱蘸墨汁,在徐深吉的吟诵中,挥毫写下了如下对联:
上联:调皮遇厉害;下联:花好见月圆;横批:革命伴侣
喝完喜酒,吃着中秋的月饼,嗑着瓜子,不知谁支起了一台旧的留声机,在窑洞前月光下,开起了小型舞会,祝贺一对新人喜结良缘。
舞会是男多女少,陈廢借着酒劲,跳起了“独舞气他那滑稽蹩脚的扭秧歌,逗得大家是捧腹大笑……
良辰美酒,花好月圆。高高悬挂的中秋月,记住了这对新婚夫妇——王树声和杨炬,在延安喜结良缘的日子:1944年中秋。
这一年,抗日战争胜利的曙光,也开始在中华大地上显露。
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霜打色愈浓
在抗日烽火中诞生的爱情,注定只能有片刻的浪漫和欢愉。蜜月刚过,王树声就奉命开赴豫西抗日前线。
由此,王树声就和杨炬两地分居,开始了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丈夫走的那天,杨炬准备了一大堆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王树声,得什么病,该吃什么药。
王树声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药,就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我生不了那么多的病。”
那一堆药管什么用,王树声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可妻子的爱,则牢牢记在心头。
从延安到豫西,千里迢迢,战火纷飞,连邮路都不通。所以,俩人延安一别,就杳无音信。
中央卫生处处长傅连暲真是一个大好人,见杨炬新婚一别才几个月,人就牵挂得瘦了许多。他也不管当不当“光杆司令”了,就为杨炬找了一个去王树声部队执行任务的机会。
1945年5月,杨炬一行5人就从延安出发了。5个人中除了有两个护送人员外,还有另外两个干部的家属。
路途上不仅要翻山越岭,涉水过河,还要穿过敌人的数道封锁线,通过敌占区。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等杨炬好不容易赶到豫西,王树声已经带领部队南下了。是回延安,还是继续南下,追赶部队?
杨炬一点也没犹豫,就决定南下。尽管还不知道路途上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险,能不能追上部队。但她已经铁了心了。
跟王树声在一起生活虽然没有多长时间,可杨炬觉得他已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一路上是兵荒马乱。日本投降,国民党调兵遣将,准备打内战。
时任中原军区副司令兼第一纵队司令员的王树声,带领两万多人马,一会儿南下桐柏山,一会儿东越京汉线,整天与国民党军队进行“运动战”。
杨炬一路走,一路打听。今天才听说部队在确山县,刚往那儿赶,还没缓过气来,又听说部队往息县方向去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躲过敌人的多少次搜査,磨破了多少双草鞋,杨炬终于在历时四个多月后,在豫东南的泼陂河赶上了部队。
泼陂河是介于光山县和新县之间的一个小镇。杨炬在这里见到王树声,真是百感交集。
眼中的王树声瘦了、老了,杨炬见面的喜悦泪水随即又化成了伤心的泪水。
王树声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又犯老毛病”,只是一个劲地安慰杨炬说:“能平安地到来就好,能平安就好!”
抗日战争的胜利,并没有给中华民族带来和平。杨炬希望和王树声团圆、过上安稳日子的想法,已经成为泡影。
蒋介石30多万军队,把中原部队团团围住,一场血战看来是在所难免。
被敌人围困起来,杨炬“因祸得福”,也用不着东跑西颠的,与王树声过上了近半年“安稳”的生活。
军人的生活注定要与硝烟为伴。1946年初夏,蒋介石撕毁了停战协议,发动了全面内战,中原部队不得不突围。
已有5个月身孕的杨炬,显然无法与部队行动。于是,组织上就决定,大部队突围后,派人护送杨炬回山东解放区。
突围前夕,王树声和杨炬依依不舍。他深情地贴着杨炬隆起的腹部听了听,然后不无幽默地说:“但愿这个命大的小家伙能配合作战,突围时乖乖地呆着,别乱动!”
杨炬怅然一笑,说:“也许,这小家伙是个吉祥物哩,能保佑我们都突围成功!”
李树林在一旁也傻乎乎地说:“司令员,放心吧,说不定呀,到时嫂子交给你三个人呢。”
王树声一愣,没听明白李树林的话,就问:“怎么交三个人?”
李树林诡秘地眨巴着眼睛说:“嫂子要是生个双胞胎,不就是三个人了么?”
“小鬼!你不懂,胡谄什么?”杨炬嗔怪道。
杨炬虽然当兵多年,但经历真刀真枪的战斗不多。突围那天,敌人的火力异常的猛烈,飞机大炮全用上了,打得泼陂河镇是硝烟弥漫,大火冲天。
顾不得肚里怀着的孩子,杨炬伏着身子和战士一样,在稻田里猛跑。子弹打在周围“啾啾”直响,有的战士跑着跑着,就突然栽倒在稻田里;鲜血把稻田里的水染成了红色。
跑呀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直跑得杨炬浑身发软,直想呕吐,汗水把头发、衣服全打湿了。
突破敌人的第一道封锁线后,杨炬就和部队分开了。为了确保杨炬的安全,组织上特地把在国民党军队里任副官的地下党员李连城调来,并派了一位名叫杨梧的干部护送。
这三人和大部队分手后,就到高粱地进行了化装。杨炬打扮成一个敌人的团长太太,李连城仍干副官的老本行,杨梧则化装成勤务兵。
杨炬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副官”和勤务兵,大摇大摆地冲过了敌人一道又一道封锁线°
经过辗转跋涉,在这年的9月初,杨炬终于抵达了新四军军部所在地临沂。
在杨炬没有到达临沂之前,忐忑不安的王树声,已经数份电报发到新四军军部,询问杨炬是否平安到达。
所以,当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舒同出门接到了杨炬时,就马上令通信员:“快,快给王树声副司令员拍个平安电!”
两个月后,杨炬在临沂生下了长子王鲁光。望着儿子粉嘟嘟的脸庞,筋疲力尽的杨炬,特别想念丈夫王树声。她想此时丈夫就在身边多好,能共同看看爱的结晶。
舒同
此时,王树声正率领第一纵队,在鄂西北与敌人浴血奋战。儿子8个月时,回到晋冀鲁豫军区司令部所在地冶陶的王树声,才第一次见到了儿子。
见到儿子,王树声真不知对杨炬说什么好,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太不容易了,能冲破敌人的封锁线,平安地分娩,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王树声抱起儿子,自然是亲不够。他对杨炬说∶“儿子的名字就叫'鲁光’吧!一则象征革命的曙光,二则纪念他的诞生地山东。”
相聚总是这么短暂。刚刚见面,此刻又要分手。很快,王树声又离别母子,追随刘邓大军,重返大别山。
在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王树声和杨炬,就是这样匆匆相见,然后又急急分手。
分分合合,生生死死,苦苦甜甜,使他们这对革命伴侣,变得更加恩恩爱爱,相敬如宾。
徐向前夫妇和王树声夫妇合影
战火和硝烟,使他俩失去了许多浪漫,却留下了永不褪色的恩爱。直到全国解放,杨炬才和王树声走到一起,过上了团圆的生活。
1973年春。北京,解放军三零一医院。医务人员轻声地告诉王树声大将:检验的结果是食道癌。将军听罢,潸然泪下。
“首长,这病也能治……”一旁的医务人员,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相劝。
“我不是怕死,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将军抹去眼角的泪水说,“我是放心不下这个家,对不起杨炬呀!”
在将军的心目中,妻子杨炬是占第一位的。
王树声大将有三男一女。长子王鲁光,清华大学毕业,非常有才识,不幸出了车祸,正好也住在三零一总医院。
祸不单行,就在王树声和长子鲁光都住进医院时,妻子杨炬和三子建初也分别因低烧和头部受伤,相继住进了医院。
好端端的一个家庭,一下子就有四人住进了医院。
将军放心不下的,是一旦离去,家庭这副重担就全落到了妻子的肩上。
他觉得对不起妻子杨炬。而这种愧疚,是源于对妻子深深的爱。
于是,王树声不顾自己的病情,每天都拖着虚弱的身子,去病房照顾陪伴妻子。
在场的医务人员都唏嘘不已,一位护士还感慨地说:“王大将对夫人杨炬,是真好!这就是爱情吗?”
公元1974年1月7日9点57分,终年69岁的王树声与世长辞了。
一个普通的冬日,一个平常的上午,一代将星,就这么在中国的将帅星河中,悄然陨落。
1994年清明。如泣如诉的绵绵细雨,把大别山的南麓,染洗得一片翠绿。王树声要回家了!
在他离开人间的 20年后,妻子杨炬要送他回家。因为,他是大别山的儿子。他在病重期间,仍念念不忘要回家,要回家看一看。
在那个小山湾,王树声的家早已不复存在。
处处无家处处家,家乡的人民听说将军的骨灰要回归故里,就自愿从大别山上采来了石头,为将军垒起了一个墓穴,算是为他营造了一个“家”。
一位曾见过王大将的 80多岁的老人,天天来为送王大将回家的工作人员送水送饭。
又是映山红盛开、万山红遍时,王树声静静地躺在了大别山南麓的故乡。
一如他悄然来到这个世界,而后又悄然离开大别山一样,他又悄然地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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