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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桂梅:沉睡在赤穗博物馆中的“忠臣藏”与侵华战争

【观察者按】对历史的思考与警醒,是九一八国耻纪念日的主题。在沉重的历史之外是中日两国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历史记忆以各种方式活在或明或暗的角落里。过往日本作家曾写下《我在美丽的日本》(川端康成)、《我在暧昧的日本》(大江健三郎),于后者,美丽的日本记忆已然被战争记忆所萦绕。今天,当一个中国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贺桂梅,在日本旅行的时候,又以另一种方式遭遇日本、遭遇菊与刀、遭遇日本人不能说的记忆。从古代武士到战争记忆,无不悄然镶嵌在由现代消费旅游业所编织成的巨大网络中。贺桂梅教授在《人文学的想象力》和《新启蒙知识档案》等著作中对中国当代文化思潮有精辟的论述。本文摘自贺教授的新书《西日本时间》,原标题为《“忠臣藏”的故乡与消费古典》。

贺桂梅教授新书:《西日本时间》

来日本之前,我对忠臣藏的故事可以说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到神户后,在我几乎每天要去坐电车的花隈站广告栏里,有着一幅关于忠臣藏歌舞伎的宣传画,所以熟悉了“忠臣藏”这个说法。而且,在那些关于日本的旅游攻略书中,总会看到江户元禄时期四十七个武士为藩主复仇故事的介绍,并知道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核心。

这个周二,我和阳子冒雨去了播州赤穗城,兵库县最西南角、滨临濑户内海的一个小城,著名的“忠臣藏”四十七义士的故乡。真正使我动念去看看这个小城的,是张承志在《敬重与惜别—致日本》中的一篇文章“四十七士”。虽然仍旧并不那么喜欢张承志一如既往的激愤语调,但还是认为《敬重与惜别》是中国人所写的关于日本最好也最有思想的几本书之一。最吸引我的,并不主要是因为那里面表现出了一个历史学家对于日本人、日本城市和日本文化的熟悉,而是一个思想者、一个有着独特精神气质的知识分子,对于许多或许并不了解日本的中国人会关心的重要问题的深入思考:关于亚细亚主义,关于日本人的古典精神,关于中国与日本的历史纠结,还有我曾经很感兴趣的60~70 年代日本“联合赤军”的历史。张承志充满血性的愤激之词,在书写和思考这些问题时,带给我的感觉不再是我曾经不那么喜欢的男性自恋,而是可以直接触摸到历史的血肉感。我因此把这本书也带来了神户,读完之后也常常随意地翻一翻。

《四十七士》这一篇是最后看的。因为不了解赤穗义士的故事,只是奇怪这个故事怎么可以常常出现在旅游攻略和我可能没机会去看的歌舞伎篇目中。这回决定仔细地看看,于是才知道了稍微完整的忠臣藏故事是怎么回事。

江户元禄时代的1701 年,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在幕府将军的驻地江户城,与将军的宠臣吉良上野介发生纠纷,在接待天皇使节的松之廊下拔刀砍伤吉良。当时的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依照幕府的法规,没有问罪吉良,却重判浅野当日切腹,并取消赤穗的藩国地位。而按照当时日本社会的民间惯例,对肇事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原则,才算是“天下的‘大法’”。一年后,四十七名已成“浪人”的赤穗藩武士,在家老(藩国的大管家)大石良雄的组织和率领下,于一个风雪之夜,攻入吉良在江户的府邸,斩杀了吉良,并向幕府自首。幕府最终妥协性的裁决,是判四十七人切腹—那是武士才能享有的有尊严的死,死后与浅野长矩同葬于江户城的泉岳寺。赤穗义士为藩主复仇这一举动得到了当时江户舆论的普遍赞誉。他们的故事很快被改编成人形净琉璃剧(后来移植为歌舞伎剧目)于庶民间流传,剧名“假名手本忠臣藏”,简称“忠臣藏”。日语的假名一共四十七个,暗示四十七个参与复仇行动的义士,“手本”是榜样的意思,“藏”则是“仓库”。这也可见人们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的基本态度和价值取向。

张承志写道:“以前,我始终也没有余裕—从正面观察或赏味日本的古典。”看来,这是许多中国人的常态。说起武士或武士道,我此前最有印象的或许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那部好莱坞电影《最后的武士》了。喜欢那里面优美的田园景象、典雅的日式建筑和俊美的男女演员共同营造出来的某种暧昧的“东方古典美”,一种美国味的东方怀旧想象,像欣赏雅致的明信片。那时,我完全没有想过所谓日本“武士”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令人觉得滑稽的是,依照这部电影的逻辑,那个“最后的武士”居然就是穿着日本武士盔甲、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克鲁斯。想来,日本人也会觉得这种美国人的东方主义想象太过自恋了吧。

来了神户之后,有空时,我开始第一次集中看日本电影。当然从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开始。撇开一切历史背景和预先的理论准备,直接靠着字幕看日本人的电影,小津安二郎给了我别样的感动。那种独特的静穆、节制和美感,或许只有在我人到中年之后才能体会。我想那可能是一种“东方”式的情调。我不能想象一个西方人也可以这样感受和表达,所以,“东方”可能是一个相对准确的语汇。后来了解更多之后才知道,比起“东方”这样的说法,用“日本式”来描述小津的美学才更准确。那种由凝视之眼所见的静态构图美感,与隐含着某种不伦之情的情绪内核,其实正是日本古典美学“物哀”的真正内涵。
接着看黑泽明。看黑泽明的电影是畅快的,而且那种流畅的似曾相识的美感,似乎无法用东方和西方来加以分别,但却是更能让我无遮挡地进入日本人精神体验的一种叙述方式。看过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所看的黑泽明电影,除了《罗生门》,都是关于武士的故事:《七武士》、《椿十三郎》、《用心棒》、《影子武士》等。于是,才对日本武士有了了解的兴趣。接着又看了许多武士电影,看三船敏郎版的《宫本武藏》三部曲,连若山富三郎版的六部《带子雄狼》(《斩虎屠龙剑》)也看得很有兴味,也看了批判武士道精神的小林正树的《切腹》和《夺命剑》。看久了,就觉得这种日本式武侠电影的畅快中少了点什么余味。后来又看了山田洋次的《武士的一分》、《隐剑鬼爪》,之前看过《黄昏清兵卫》也印象颇深。虽然不那么喜欢这三部电影中那股甜腻腻的味道,不过应该说,它们更让我满足,那种要观看、领略日本古典世界的怀旧兴味。自然,是一种明知很“后现代”的怀旧兴味,是一个作为外国人的中国人对日本古典的好奇。

我现在想起来,对日本电影中的“日本味儿”的观看欲望,对我,似乎并不是偶然的。生活在西日本的城市,旅游所到之地是京都、奈良以及诸多神社、寺庙,我在日常生活之外(甚或也包括日常生活之内)所接触、所消费、所观看的,有许多都是日本的“古典”。那些名胜古迹,那如此大张旗鼓地宣传的樱花游和红叶祭的情调,那以游客或研究心态阅读的日本历史书,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我去观看日本的古典,那种被视为日本人精神底蕴的文化符号。“符号”总是有它自身的意指关联的。在西日本当游客、作为外国人了解日本,慢慢地就会触摸到这些符号所指向的内在世界,或者说,那些符号被组织起来的“内在逻辑”。当然是以生活在今天世界的人的经济、政治和文化方式力图逻辑化的那个逻辑。

正是在西日本的生活,使我越来越意识到,旅游业作为一种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同时也是生活的现代产业组织方式,所蕴含的复杂意味。我在西日本,特别是在作为日本人精神故乡的京都、奈良,以及他们的神社、寺庙、红叶与樱花之间,作为游客到底在看什么?现代的日本人自己在看什么,感受和享受什么?这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化”问题,而是巨大的旅游产业链构造的效果;同时,复杂的是,也是当代日本人生活其中的日常生活世界。使我的诸种怀旧兴味得到满足的,不正是这一产业链条运转的结果吗?我因此越来越意识到,“旅游”是一种如此有意味的全球化时代的产业形态。

旅游,几乎成了今天的人们,包括中国人、日本人以及所有享受着全球化带来的便利的人们,最主要的休闲方式。在中国国内,这些年旅游业的发展几乎日新月异,但却常常给人以粗糙之感。而日本旅游业之发达,则使我有足够的兴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地观看。我当然不会把这些日本文化的名胜古迹当成“真实”的历史本身。因此,常常意识到那些洁净的街道,那种整饬但准确地激起你观看历史的兴味的景点本身的布置,以及人们如此煞有介事地沉醉其间的热情,这其中包含着许多值得我思考的东西。仅仅从产业的层面来说,日本的这种旅游业确实比中国发达和成熟许多。我想,若是能写一本日本旅游产业的操作攻略,必定能让那些急功近利的中国旅游产商受益良多。但是,这一切却绝不仅仅是经济层面的问题。它如此深地、如此当真地引导、满足和刺激着你关于历史、文化、生活与精神层面的欲求。

也许应该说,在今天,没有什么产业形态比旅游业更有力和更有效地组织着我们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了。我在西日本社区与景区所感受到的浓厚的“日本味儿”,在很大程度上不就是这种产业运作的结果吗?

今年年初,也就是元旦不久的1 月8 日,日本的NHK 开始播放这一年度的大河剧《平清盛》。说起来真是因为我此前对日本流行文化知之太少,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日本大河剧,特别是它的宣传阵势和由此带动的几乎是全方位的旅游攻略。

大约从去年的11月份开始,我就在地铁站、书店和各景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到处可以看到松山健一(剧中平清盛的饰演者)那张大幅宣传画:他身着简陋却潇洒的平民古装,肩扛宝剑,侧面目视远方。那种豪放而英武、落拓不羁的男性美,让我突然看到时就觉得心会怦然动一下。接着,在六甲站的BOOK ONE 书店进门处,摆出了五六本之多以平清盛和平家历史为主题的杂志和画册。我买了几本回来。虽然除了汉字之外对日语基本一窍不通,但借助电子词典,精美的图片和简洁的文字还是让我看得颇有兴味。那些杂志和画册,一边介绍相关的历史,同时也介绍与这些历史相关的旅游景点、美食和文物收藏。当这些东西配置在一起时,让人恍惚感觉到历史仍旧活在今天的世界里,只要你有兴致来到这些景点,便仿佛看到了历史现场。于是,旅游的兴致也就悄然萌动。

1 月8 日《平清盛》第一集播放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因为对这段历史的兴趣,便也到网上找有字幕的视频看看,还发现许多相关的中文新闻和讨论吧。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格外地意识到这种大河剧的特殊之处。再回到神户时,电车里、车站以及各个旅游景点、旅行社外面,就都是各种与大河剧《平清盛》相关的旅游小册子和宣传广告了。我才恍然意识到,大河剧带动的,是多么庞大的旅游产业链。说起来,日本的大河剧似乎从来没有仅仅把自己当做一种影视产业,而如此自觉地与各地的历史、旅游、文化产业和文化形象塑造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些大河剧的人物,大都有真实的历史原型,因此每部大河剧的制作同时与剧中人物所在的当地地方政府、地方产业、地方旅游业直接挂钩,并由他们直接参与。在网上看到消息,兵库县知事对《平清盛》表示很大的不满,认为剧中的一些人物造型和画面场景过于粗糙,影响了人们对神户的观感和形象认知。自然,也会影响到人们到此旅游的热情。这也可见,地方政府直接介入了大河剧的制作。有意思的是,大河剧每周日晚间七点播出一集,全部播完大约需要一年时间之久。一个故事撑这么长时间,没兴致的人也被勾引出兴致来了。更重要的是,每集播完后,有五到十分钟,介绍这一集中历史人物和事件涉及的景点,以及观光的行车路线。与大河剧开播的同时,各个与剧史人物相关的观光景点、旅游区域、博物馆和历史馆、土特产销售和餐饮业,都开始一起运作。去京都的电车里,看到挂满车厢的宣传画:一个贵族盛装的男人背影(显然是平清盛),他面向大海眺望,广告语是“京都,平清盛的爱;神户,平清盛的梦”。而“神户的平清盛”,更是这段时间,在所有宣传场所都能见到的广告语。

显然,《平清盛》绝对不仅仅是一部作为大河剧的电视连续剧,而是作为日本国家文化产业的NHK、西日本地方政府、各个环节的景点旅游策划,以及与之关联的历史叙述和文化叙事的重构等,共同制作的一部现实的几乎有行为艺术色彩的大文化剧。

在有意无意地关心着身边“平清盛”大剧的进展,思考着与“旅游”相关的现象与理论的同时,我也充满兴致地一个接一个地去不同的地方看西日本的“古典”。事实上,正是对“忠臣藏”的兴趣,对旅游问题的思考,还有对于一个因古典人物而著名的旅游城市如何布局的好奇,让我决定去看看播州赤穗,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发源地、四十七义士的故乡。

从神户三宫到播州赤穗,坐JR 可以直达。火车沿着濑户内海和中国山地向西。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左边的海,后来就一直在山地和平原间行走。我又看到了渐渐熟悉的日本山地城市和乡村景象。与繁华的神户,特别是三宫地区比起来,这些古代被称为播磨国的地区,应该是经济不那么发达的区域了。中间经过的姬路,是兵库县西北部的中心城市。穿过许多河流和几条较长的隧道,知道进入了赤穗地区。对于这个之前一无所知的城市,我隐隐地怀着一种好奇和期待。

与想象中的一样,一出JR 检票口,满眼就是四十七义士的各种信息了。检票口对面的墙上,是完成复仇大业的义士们,长枪挑着仇敌吉良的头颅,踏雪走过两国桥的一幅画。如果不懂得那段历史,或对这个因四十七武士而名闻天下的小城了解不多的人,对于那幅显得并不壮观的画作,或许会觉得并不怎么激动人心。我不太了解这幅踏雪两国桥的名画是什么风格,总之色调是灰暗的,义士们也并非盛装的武士形象,而是头裹黑巾、身穿黑白两色布衣的一群庶民,只有长枪上包裹里的头颅渗出的血是红色。转身朝车站出口走去,正面的高墙上写着泼墨的三个大字“忠臣藏”;沿左右两侧向下的滚梯边的墙上,分别挂着四十七义士的画像和名字;画像之上是他们的主人、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切腹前留下的遗言,内容似乎和我在电视剧中看到的略有改变。也许,遗言的内容以及四十七义士的史实本身也都并不那么确实,因此常常带有人们演绎的成分。电梯下到一楼,有个小小的候车室,墙上除了赤穗城的地图,还有元禄赤穗事件的介绍和时间表。连一旁的两个饮料售卖机的两侧,也都是武士们的画像。车站前的广场上,有一个高大的石雕,是四十七义士的总指挥、赤穗藩家老大石良雄的雕像。而整个JR 赤穗站的外观,看起来似乎像是一顶拉宽的武士的帽子。

看来,这个车站几乎完全是用四十七义士的形象和故事包装起来的。对于我这样的专门冲着这个故事而来的人来说,一开始就有了进入情节的满足感。

在日本的每个旅游景点,车站里或不远处,都有专门的旅游信息中心,供游人免费领取导游小册子。赤穗站也不例外。并且还有一个很大的液晶电视,反复播放着有关这个城市的历史知识。我搜罗了一堆资料,还意外地发现了一本颇为精美的中文介绍手册。阳子在咨询那里的办事员,她们一律周到而热情,说了好一会儿。我趁机看了看电视的内容,才约略知道赤穗同时还是一个以盛产优质海盐著称的城市。这里的海盐销售地,在江户时代,就几乎覆盖了整个日本本州岛。

从车站到几个值得去看的历史景点都很近。沿着市中心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一直向南,可以看完几个与赤穗事件最相关的地方:1701年,浅野刃伤吉良这个突发事件发生后,浅野家的武士从江户城急急出发,经过四天多的行程赶回赤穗城报信。最近的一个景点便是歇井,报信的武士停轿喝井水的地方。老井的样式还保留着,但井底已被石头砌起来,大约从很早的时候,这里就不是水井了。井旁是一座看起来就颇为奢华的宽大的灯台,四面都有武士像装饰其上。阳子看了日文介绍后说,建这个灯台花了上千万日元。离歇井不远的另一处景点,是旅游手册都会重点介绍的花岳寺,浅野家的寺庙。据说里面有浅野家三代和四十七义士的塑像及资料。可惜,刚出车站时,我和阳子还没弄清楚状况,不知道花岳寺拐弯即是,而朝南走了。下午看完其他景点往回走的时候,花岳寺已经关门了。印象颇深的是,在寺庙前的一条长巷两边,有许多花店,于是想到“花岳”两字大约由此而来。

此外,赤穗城最值得看的,就是入选日本一百名城的赤穗城及其遗址、大石神社、赤穗历史博物馆和民俗博物馆了。景点并不复杂,大半天的时间,足够仔细看完。

出了JR 火车站,我们沿着赤穗城的那条主路往南走。道路的宽阔让我想起奈良,马路两侧房屋整齐而疏松,除了车站附近的一片高楼外,其他都是独立的二层日式小楼。楼的周围布满花草,有时简直让我疑心那里在开花店。而房屋与院落的陈设布置,则典雅中透出一种富庶的慵懒气息。那天一直在下雨,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偶尔走过行人,都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我领会到那是一种外人并不多的小城生活情态。

到了午饭时间,我和阳子沿路找饭馆。在车站问过,知道有一家鱼肉定食(套餐)店和拉面店都不错。赤穗城滨临濑户内海,整个城区其实坐落在一个海湾里,这里的海鱼一定味道鲜美吧。可是走到时,两个店都一律关门歇业。据说,这里一般周一周二都不怎么开业,再加上下雨,于是干脆关门。我和阳子看完景点后,曾在JR 车站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坐下来聊天休息,一到七点,我们就被准时赶了出来,说是下班了。这也可见小城生活节奏的松弛,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现代城市的紧张氛围。

我们终于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猪肉定食店。店内有着我慢慢习惯的、西日本小店所常见的那种以古朴情调经营出的家常氛围。招待我们的服务员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小伙子,周到但并不过度热情地点菜、送上饭食。价钱不贵但味道确实不错,比起我们在三宫许多繁华小店吃过的味道好多了。店内还有几桌客人,安静地用餐闲聊,我判断不出他们是否是游客。两个服务员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和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聊天。后来我看出那个女孩子是来买定食打包回家的,大约就是住在周围的熟客了。

我去洗手间的时候,接待我们的小伙子和阳子聊了一会儿。阳子告诉我,他是问我们从哪里来。当得知我是在日本大学教书的中国老师时,小伙子说起现在日本和中国关系不好,人们都有点紧张。我和阳子开玩笑,说今天我们俩要代表中日两国建立友好关系了。同时想到,那看起来似乎遥远的政治事件,却如此敏感地在这个小城里引起回响。

那一天的参观活动快结束的时候,我和阳子去了赤穗市立民俗博物馆。因听说那里收集了许多农耕时期赤穗城居民日常生活的所用之物,便觉得这个博物馆应该很有意思吧,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在如忠臣藏故事这样的“大历史”之外,日本庶民的“小历史”和“小传统”。

民俗博物馆是一栋颇有特色的浅绿色小楼,二层楼房夹住一层平房,圆拱形的门洞和精巧的屋檐,有一种雅致的清新感。一打听,才知道这栋小楼果然有历史,曾是明治时期负责食盐交易的专卖公社,也是赤穗城的文物之一。里面的房间都用来展示各种大约从江户时代直到明治时代的日用品。有挂满一面墙的日式拖鞋,有传统的灶台以及各式小桶大盆,有卧室的布局及用品,也有各种日常的服装以及养育孩子的摇篮等,还有大约是明治维新之后才有的西洋玩意儿,如旧电话和缝纫机……外面的院子里,则展示屋瓦、打谷机、板车、纺纱机等等农耕活动涉及的较大物件。对于在中国南方农村长大的我来说,这些物件虽然似曾相识,不过都有着日本式的别致与改变。大概因为可以展示和储存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每间展室感觉都挤得满满的。而那些被作为“文物”展示的旧物,似乎也因此显出某种乡居日常生活本身具有的粗糙感。

这使我意识到所谓“怀旧”其实是如何地“后现代”。我最早见识到这种后现代式的古典怀旧,是90 年代后期在首尔与台北这两个发达的亚洲城市。那时,除了北京还没有多少城市经验的我,第一反应是,在我幼年的乡村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树木花草与日用之物,居然可以装饰出如此雅致的美感!那其实是因为这些物已经被从它们置身的混沌环境中剥离出来,每一处都经过人工细致而理性的打理,并被赋予一种全新的理解。这时,仿佛经过打磨一般,显露出一种被灰尘与混沌的乡村生活所掩盖的特殊美感。所有对旧物和旧时代的怀旧,最重要的,其实不就是这种疏离的陌生感与重新建构的熟悉感吗?赤穗民俗博物馆的那些日常用物,仿佛还没有被当成“文物”,而好像仍旧是当年生活中的“用品”一样,因此也就无法摆脱那种霉霉的旧物感。那才是历史真正的气味吧。

不过,在这个特殊的博物馆里,最使我觉出这股历史的霉味的,是二楼展厅见到的“太平洋战争时期”的展示物。在这里,我见识到了“大日本帝国”战时的日常用品,以及附着在那上面的“帝国历史”。那里展示了侵华战争时期普通士兵的各种装备:旧军装、枪支、长刀、水壶、皮带、公文袋等等,还有纪念“满洲事变”、“支那事变”的杯盘,以及“御赐”香烟等。也展示了当时未曾亲到战场的日本女性寄往前线的慰问品。特别是一个缝着“武运长久”的布袋或腰带,那是由一千个女人一人一针缝成的,因此叫“千人针”。下面有个说明,似乎是祈愿参战士兵平安归来的意思。在许多写着“衣料切符”(即战时的布票)的小票上,有一块折起来的淡蓝色布料,徽章图案上缝着“爱国妇人会兵库县支部”,旁边还有一个会员章。

使我感到震撼的,是这里展示的许多旧明信片和旧照片,那多是攻陷当时中国首都南京的日本士兵寄往家乡的贺卡。在那些旧时的画片上,我见到了被轰炸得几近残垣的中华门,见到了停泊着轮船的南京码头,也看到了破旧南京城墙外护城河边的一角风景……这些在当年的占领者眼里,都是带有异国情调的“风景”吧?有日本士兵端枪站立城头而中国人在城门中穿过的照片,有夹着枪的士兵身体松弛地站在河边的留影,也有一群中国孩子围着一个日本士兵的亲善照片……这也是当年的日本人的“日常生活”记忆吧。他们的家乡在这里。女人们守在家乡,而男人们则远征到一个遥远的国度烧杀抢掠,通过这些小小的画片,向家乡的人们展示并炫耀他们的“战绩”。在这个大概完全是展示给日本人自己看的博物馆里,我第一次意识到那段残酷的战争从一般日本国民这一面所看到的景象。从这种眼光来看,现代日本向外扩张、侵略的多次战争,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冒险般的远征吧。他们看不到残酷的杀戮,也看不到被杀戮者的仇恨吗?那些明信片上的中国人,并不是丑化的形象,相反,这些画片似乎都想捕捉当时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常态。有街边的小贩,有骑驴走过地里的农民,也有在河里用鸬鹚捕鱼、身手不乏矫健的中国少年……日军占领南京在日语中被表述为“支那事变”,而不是“南京大屠杀”。我相信这些小画片的展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肯定略去了许多过于直露地歌颂“皇军”丰功伟绩的画面。但是,在这个以展示日常生活为内容的博物馆里,这些当年的日军和他们所看到的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仍旧令我无法抑制地感到强烈的排斥。他们真的相信在可怕的杀戮与暴力之后,那块土地上的人们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吗?

我在日本的生活中,很少如在赤穗博物馆里,有机会亲身遭遇日本“内部”如何叙述那段暴力的历史,特别是南京大屠杀等问题。滨田老师告诉我,年轻学生们其实对那段历史了解很少,因为历史课和教材一般都只讲到明治维新就停止了。对于日本与中国、韩国、新加坡等亚洲国家的历史纠葛,一般民众似乎不胜其烦,认为那段历史早已过去,不应该老是揪住不放。但是,如果日本内部不能发展出一套能够同时纳入被侵略者视野的历史叙述,恐怕这个问题就永远都不会结束吧。
就我的经历而言,因为我接触的主要是日本的中国学研究者,他们对中国有着远超出一般日本人的理解和了解,同时我又没有机会与一般日本民众交流,所以碰到这个问题的机会不多。在赤穗城那个小小的博物馆里,不期而遇的撞击如此强烈地唤起了我的民族意识。我几乎有点不能忍受那室内似乎越来越浓的脏脏的霉味。不知道阳子感觉如何,我们在看这些展览物时一直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出阳子也是“日本人”,同时又觉得自己这种民族主义很暧昧。那是我和阳子愉悦的旅游过程中唯一的一次。后来没有看完我就先下楼离开了。仿佛默契似的,我和阳子都不谈那个展室的一切。后来想想,其实这个展室不过是在展示日本人眼中“他们的历史”上的日常生活。既然那段历史不能切掉,展示曾经确实存在的“物”,或许也是一种直面的方式吧。那样的历史确实存在过,就像那个展室里的旧物真实地存在过,该如何叙述它们才是最大的问题吧。

民俗博物馆里不期而遇的“中国”,使我后来又想起了定食店的那个小伙子。这个土生土长的年轻赤穗人,不知道他如何理解中国。他不和我们说话而单独和阳子说话,也很有意思。在他的店里,不知道是不是很少遇到中国人。不过,我能感觉到,与我们在奈良、京都那些大都市里遇到的日本人反应略有不同,这个偏远小城中的年轻人对我这个中国人的态度,既不是对待游客的热情,也不是有意的排斥,而仿佛有某种虽知道但遥远的事物突然来到眼前的那种感觉。我不能说清那是什么。

吃完饭,终于来到了赤穗城下。宽大的护城河,著名的大手桥和更著名的没有天守阁的瞭望楼,清新的垂柳立于河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一幅干净的明信片画面。遗憾的只是,城楼和城墙太新,让人没有访古的兴味。

进入城墙内,穿过去就是大石良雄的旧官邸。再沿墙走去,看到有许多显然是卖古书、文物等的小贩,一个摊位旁一辆面包车或卡车,于是意识到这里是一个露天市场(日语叫青空市场)。正要看看小贩们所卖何物时,忽然抬头就看到了高大的神社鸟居。在石砌的鸟居后面,是左右两根更高大的方形石柱,一边写着“义胆”,一边写着“忠魂”。石柱的侧面有1904 年曾担任日本海军大元帅的东乡平八郎的落款,另一面有明治天皇的语录。这就是著名的大石神社了。

看完之后才意识到,在整个赤穗城,最壮观的就是这座神社。里面的神殿,虽然一如许多神社一般古朴沉静,但压抑不住地透出富丽堂皇的气息。那厚重的、用材讲究的檐瓦和砖墙,让人感觉宛如皇家般的排场和殷实。金黄色调的吊钟、粗大的麻绳以及堂内的奢华布置,更加重了这种感觉。这大约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一座神殿了。因为即便如春日大社,虽然气派也依旧是一种日式的古风,不像这座神社,竟有某种金碧辉煌之感。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这座神殿采用了日本少见的金黄色调的缘故。不过,这与神殿的用材、布置、堂内设施等的考究,还是有很大的关系。这座著名神社的本殿建于大正元年,即1912 年。那也是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日本建构其系统性的国族认同与历史叙述的时期。江户元禄年间即开始流传的四十七义士故事,也许可以说正是在这前后进入了日本民族史叙述的核心。在神社正门前,有四十七座义士铜雕像,则可以说代表着参观这座城市的最高潮。铜雕造像大小与活人相等,其神态、表情以及手中的武器都各不相同,台基上写有他们的名字。铜像看起来是当代人的手笔,色调光滑润泽,丝毫没有古旧的气息。雕像群沿正门参道两边排开,间以高大的古松,写着“大愿成就”四个大字的红蓝两色幡幅迎风飘展,整个给人以气势非凡的感觉。

大元帅的题字、明治天皇的嘉许,以及神殿的豪华与义士雕像群的壮观,这一切无法不让人意识到“赤穗义士”的精神,如何与日本现代历史、与当下赤穗城的生活紧密地关联在一起。

一直感到有些不适的,是所谓“义士”的内涵。这一群为家主复仇的勇士,他们的所谓“忠”和“义”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无法不佩服他们的,是聚集在一个头领之下共同赴死时行事的周密、有序和同仇敌忾。这种事情在中国的历史上,或许只有《水浒传》可以媲美了。但那些是杀人越货、个个锋芒毕露的草莽英雄,《水浒传》这部作品所写的,乃是一百○八个好汉一个一个如何被逼上梁山的故事。但是,在四十七义士中,除了领头的大石,我几乎一直也没弄清楚其余的四十六人中有哪个是性格格外鲜明的,虽然我行前和之后也看了好几部相关的电视剧与电影。这四十六个,似乎完全是那一个也就是领头的大石的陪衬;而大石,则为的是忠于家主的忠诚。他反的是致使主人失态被杀的权贵,而不是做出不公正裁决的最高权力所有者幕府将军。这大约也与宋江的“反贪官,不反皇帝”相似吧。但是,日本人赋予大石的,是如此多的赞美、倾慕和敬仰。可以说,这座城市的灵魂,就是这个叫大石良雄的家老。赤穗城每年最热闹的节日活动,乃是12 月14 日,四十七义士闯入吉良家杀死仇敌为主报仇的日子,全城举行盛大的“义士节”,搬演义士们的群体形象。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走在最前面、手执指挥鼓的大石。在向游客展示的赤穗城历史中,当年作为藩主的浅野家是另一介绍重点。但事实上,这个城市有着比浅野家更长的历史。也可以说,正是四十七义士,不止为他们的主公即第三代也是最后一代藩主浅野家平反昭雪,更用自己的生命使浅野家族完全覆盖了赤穗城的历史。该如何理解这种主与仆之间的忠诚与情义?

我并不想像张承志那样,完全无保留地赞美这种“义士”精神,但同时意识到这其间隐含着某种作为“日本精神”的秘密,一种如同“菊与刀”那样的张力与和谐。那便是在等级秩序之内的反叛与忠诚。“等级”是前提和行动的场所,而“反叛”则是等级秩序之内的反叛,它虽不指向最高的权力所有者,却就事论事地在同一格序的等级层面维护着作为其内在逻辑的“正义”。这也是所谓“替天行道”吗?但同时我也意识到,就个体的层面而言,他们将自身的“情”与“义”,约束在所谓“忠”的秩序之内,并以这种“下克上”的决绝行动,创造出自身存在的价值,同时也重新赋予了其置身的秩序以意义。所谓“伦理”,便是等级性的“伦”与超越性的“理”之间的平衡。那么,这种所谓“古典精神”,直面的难道是所有现代人感受到的先定意义的虚无吗?

感受着所谓“义士”内在精神的悖谬,理解着何谓“日本精神”的内核,我不能说,赤穗这个以“义士”著称的城市,从四十七个历史上的英雄那里,得到的仅仅是旅游资源。那些远道来访的人们,在游览观光,也在膜拜某种精神。在历史博物馆观看赤穗义士事件的电视录像时,我看到一群参观的老年人,看完录像之后一齐站起来鼓掌。这掌声也是一种当下的嘉许吧。就更不用说当年的町人传说、人形净琉璃剧的诞生,以及无数的小说、电影、电视剧的渲染,更有大元帅的题字和天皇的嘉许,这一切都是对四十七义士行动之意义的不断塑造和渲染。四十七义士早就不仅是一个历史事件,而真正成为了一种日本精神的神话。作为旅游城市的播州赤穗城,它的布局和城市景观,又何尝不是对这一神话的直接诠释呢?更重要的是,这种诠释,并不限于几个旅游景点,而是作为整个城市的内在精神以及日常生活布局的基本意义原则而发挥作用。我于是想到,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如何因为对义士故事的耳濡目染,如何因作为义士“故乡人”的自我与他人暗示,如何因为旅游业而塑造的房屋、街道及日常起居形态,而构造出了他们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某种无形有形的规约与认同。

想到这些,才真正懂得了“文化”与“旅游”的耦合,如何比当年的大元帅和天皇的政治,更深刻地组织着这个城市。可以说,同样的方式,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正在几乎每个卷入现代化进程的地区上演着,只是程度、形态各有差异而已。

印象颇深的一件事,是在参观完赤穗市立历史博物馆之后。

这个博物馆确实气势非凡。这是紧靠护城河城墙的一栋颇为现代的白色建筑,其样式、用材和外观,一看就耗资不菲。而我们在博物馆里的参观内容也颇令人印象深刻。门票上将赤穗称为“义士和盐的城”,整个博物馆的布局也以盐、义士、城町和自来水道这四个要素安排。一楼展示制盐的环境和历史,二楼的开端展示浅野家时代城市的布局,再过去是赤穗义士的事件、诸种文艺再现的文物和一个录像厅,末尾是赤穗古城的自来水道演示图,因这里也曾经是当时闻名日本的三大水道之一。看完这个博物馆,你几乎毫不费力地就了解了这个城市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像logo 一样明晰。这不也正是游客们想要的东西吗?人们去参观一个地方,很多人其实并不是真的想了解那里复杂的历史,而是希望看到那个地方的几样极其简洁的标志性物件,并以此为最大收获。从这个意义上说,旅游也就是一个游客收集各地logo 的过程吧。而这个历史博物馆无疑因此颇为成功地满足了游客们的快感。

走出博物馆之后,我正和阳子议论着馆内布局的简要到位,一个老年人走过来和阳子搭话,然后颇为愤慨地说个没完。我想,大约遇到了一个像定食店的小伙子那样的热心时事者,就在一旁边照相边等他们。老人聊了不短的时间,最后看起来实在是因为礼貌才走开了。阳子告诉我,这是个赤穗市的普通市民,他说的是博物馆的昂贵费用多么不值得,还批评政府为了开发旅游业而到处乱挖祖迹和古文物。在他看来,建造这样奢华的博物馆,完全是不必要的浪费,据说耗资上亿。他还提到好几届赤穗市的主要官员都死得奇怪。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他们乱开发的报应,阳子翻译他的说法是“不得好死”。

这个热心公共事务的赤穗市民显然有许多的不满,但看来也只好找我们这样的游客发泄一番。我由此而意识到日本旅游业开发中存在的许多问题,或许与中国的问题大同小异,只是因为时间较长而显得相对规范而已。正如这个市民提到的,我在赤穗的歇井台、城楼、神社、博物馆都意识到了同样的“气势非凡”,那是用许多许多的日元堆出来的吧。不过,整个城市的富庶气象多少抵消了一点“铺张”这样的感觉。我还不清楚这个兵库县西部的富裕小城,如今是否仍旧以海盐为主要产业;也不知道,来到这个城市观看以四十七义士为主要内容的空间设施与文化景观的游人,是否都如今天这样稀少。于是也想到,如何做旅游业,或许才是今日社会最大的政治吧。它涉及金钱和资本,这是旅游业作为当今最大产业的动力所在;同时,也涉及日常生活空间布局、历史叙事和政治动员,更重要的是涉及种种在地的文化认同。它不仅需要吸引游客猎奇的或朝拜的目光,同时还要与当地人的历史记忆和情感认同协商。而播州赤穗,这个小而精致、因“忠臣藏”故乡而著称的旅游城市,在这个意义上是一个格外有意味的范例吧。

 

2012 年5 月18 日,星期五,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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