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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意《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文/舒意

1.怀念过去

又起雾了,十米外的树木影影绰绰,横看侧看都是不同的景致。妈妈在客房里叫道:“出门要戴上口罩,空气质量不好。”

我把目光从窗外投向镜子,对着里面那个头发刚刚及耳的自己无奈地撇撇嘴,是的,出门要戴口罩,要戴帽子。因为,现在的我还脆弱得像一颗在石头上滚来滚去的鸡蛋。一不留神,就会……

唉!情不自禁就想叹气,像一个行近枯木的老妪。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我大一时的照片,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红色的围巾,灿烂的笑脸,长发如墨。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摸上长发是怎样的手感。它曾是我的骄傲,我舍不得烫,舍不得染。可是,某一天,我却被无情地剪了个光头,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头发剪掉还可以再长,生命呢?”妈妈一点也不温柔地替我擦着眼泪,吼得声音嘶哑。那是我在昏迷一周后醒来,发现自己像个怪物,顶着大光头,身上插满各式各样的管子。

其实,我已经痊愈很久了,不知为什么,头发长得极慢。那一头长发,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唉!

“杨早,你在干吗?”听不到我的应声,妈妈从客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抱着个枕头。

“梳妆打扮呀!家里要来客人?”我走进客房,发现妈妈换上了新床单、新薄被,在窗台上还放着一盆爸爸从苏州带回来的盆景。那床单的颜色真好,是黎明时分、东方泛出的那近似于白的一种青,浅得令人心底柔软。

“嗯!”妈妈放下枕头。

“爸爸的朋友?”我下意识地猜测。家里很少有客人留宿,就连爷爷奶奶从乡下过来,也坚持住同城的姑姑家。妈妈有一点小洁癖,他们不太喜欢。

妈妈看了我一眼,沉思了下。

“算是比较熟悉。”

我抚摸着床单:“面料真舒服。”

妈妈笑了:“是1000根的埃及棉,我去日本旅行时买的。轶文对羊毛的面料过敏,我特地给他都换成纯棉的。”

“嗯,这位轶文叔常来我们家住?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表示讶异。

妈妈愣住,直直地看着我,神情突地变得古怪起来:“时间不早,你该去上学了。”

我嘻嘻哈哈地摆摆手,拿起我的大号帆布包,带上门的那一刻,我好像又听到了妈妈的叹息。我小心翼翼地呼吸,自嘲地对着雾茫茫的天空莞尔一笑。不需要介意的,割掉长发我都能忍受,失去一点记忆又算什么?

有部唯美的韩国电影《脑中的橡皮擦》,孙艺珍主演的。女主脑中长了块形似橡皮擦的东西,时不时就擦去她的一点记忆。我的脑中也长了一个东西,它不像橡皮擦,而是一枚小型的炸弹。它在我大三的暑假突然被引爆,事前,没有一点预兆。

“你是神仙吧,算到自己要过这一劫,才早早修满学分,大二就急急地考好研,所以,休养了一年,还可以悠闲地和我们一同毕业?”说这话的人是我的同学赵小翘,她对我有那么几丝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怨怼。

我翻了个白眼,近墨者黑,和我混太久,赵小翘也记忆混乱,明明是大三考的研,她却说成大二。不过,我不会去纠正她的。不然,她会喋喋不休地追着我问,好呀,你说是大三,那大二的秋学期、大三的春学期,你都干了啥?

我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炸弹引爆后的结果是,它带我去鬼门关观光一圈,顺便带走了我一年多的记忆。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我理解。

在大学快毕业之际,人人都在想着将来,而我却在怀念着过去。

2.梦见

赵小翘在图书馆等我,她的毕业论文已经是第三稿,她烦躁得想找人拼命。我喜欢图书馆,一直觉得这里才是真正让人静下心来看书的地方。

赵小翘一个人占着一张桌,无人敢靠近,头发抓成了一个蓬勃的鸟窝。我不怕死地挨着她坐下,她凛冽地射来一把眼刀。“滚”这个字是用的唇语,杀伤力完全可以忽视。

我宽宏大量地拍拍她:“妒忌是可耻的,羡慕是可悲的,恨是可怜的,姐妹你淡定,淡定。”

她在桌下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疼得直咧嘴。

“上去!”她朝外面的楼梯瞟了眼,我摸摸鼻子,识趣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样的天气,在图书馆的顶楼,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瞭望不到美丽的远景,只觉得自己像陷在了一个孤岛,说不出的绝望。

赵小翘撕了一把口香糖,扔在嘴里用力地嚼,这是她发泄怒火的方式。

“这世道怎么了,人比人,真的气死人。你说你上个大学,离家就隔了两条街,我却差不多隔了二十个省,起晚一点,就什么都没得吃。”

“昨晚又熬通宵了?”每当她像祥林嫂似的说这番话,肯定是没睡好。

赵小翘指着我的鼻子:“别插嘴,我还没说完。不仅你气我,陈晨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晨是那种把能干和精明都写在脸上的女子,同学一场,我和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主要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小儿科。

“她怎么惹到你了?”

赵小翘的音量低了下来:“她和金鑫同签了一家外资公司,一毕业就结婚。”

我一头雾水:“你又不喜欢金鑫,他们结婚就结婚呗。”金鑫是学生会主席,高大粗壮的男子,像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士,很受学弟们尊重。

“我当然不喜欢金鑫。我一直坚信不管怎样,我都比陈晨有女人味。我大学四年,连封情书都没收到过。可是她不仅恋爱了,立马嫁人,还嫁得那么好,这是天要亡我吗?”赵小翘捂着脸,往后一躺,崩溃了。

陈晨给人的感觉,“恋爱”这个词好像和她没半毛钱关系,她在意的是事业,是江山。似乎,我们都被她给骗了。

“没有恋爱过的大学,等于是白上了。”赵小翘呜呜咽咽。

“没什么,我也没恋过。”我坐下来,苍白地安慰她。其实,我的心里面也有一点失落。没有爱过,也没被爱过,这样的大学时光就像是一本黑白画册,翻来翻去,没有一点亮色。

赵小翘松开手,神情恍惚:“你想过和什么样的男人恋爱吗?”

我托起下巴:“他是挺拔的,但也没高得像模特儿似的,人有点清瘦。他爱穿正装,白衬衫的袖口、领口很洁净。闲适的时刻,他脱下外套,挽起衬衫的衣袖,收拾屋子,做简单的饭菜。他笑起来很亲切,可是又让人感到一丝疏离……”

“你是不是在哪里藏了个男人?”赵小翘受不了地耸耸肩。

我笑,拉起她一起站起来。是的,藏了一个,在梦里。但,我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每次梦见,醒来后都会甜蜜一天。

暮春了,花都开好了,我的心无法安宁。

3.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朱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每个月的月末,我都要去他那里复查身体。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吃药,也不需要躺在那冰凉的CT机下,忐忑不安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杨早讨厌我啦!”当我向朱医生要求不再复查时,朱医生会笑眯眯揶揄我。我急忙摆手,恶心巴拉地说道:“我最喜欢朱医生。”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朱医生刮刮我的鼻子,“大脑的结构很神秘也很复杂,大意不得。”

我曾经把大脑想象成《阿凡达》里的那棵神树,根须发达,枝叶繁密。

“我真的很好了,正常人不会把医院当商场逛。”我小声地嘀咕。

“正常人不会丢失一年多的记忆,你不想找回?”

朱医生的目光灼亮得让我无法躲闪。

“就是钱包丢了,也不是说找回就能找回的,顺其自然好了。”求学生涯里一年半载的时光,不可能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发生,失去也没什么可惜。

“轶文也让我不要强求。”

“是我爸那个朋友轶文,朱医生也认识他?”

朱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刚离开不久,你跑快一点,可以追上的。”

我呵呵干笑:“晚上就会遇上的。”追上我也不认识。

“他很关心你。”临走时,朱医生对我说道。看来,轶文和爸爸的友情真的不一般。

黄昏时分,雾散尽了,西方的天空跃出艳亮的云彩。春天已近尾声,夏天就要来了,吹在脸上的晚风暖暖的。走在林荫道上,蚊虫多了起来,嗡嗡地追着飞。这样那样的花香,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浓郁扑鼻。

开门进屋,姑姑的大嗓门从厨房里飘过来:“早早,快来尝尝姑姑的栗子烧肉,轶文最爱吃的。”

又是轶文,我失笑。

锅里的肉翻腾着,栗子又大又饱满,姑姑夹了一筷给我。我烫得真吸凉气:“好甜。”

“轶文是南方人,不像你口味重。”

我看见妈妈悄悄推了姑姑一把,像是让她少说几句。姑姑会意地挤了下眼,又忙着炒她的蟹黄粉皮去了。

工作狂的爸爸难得早早回家,我泡了杯绿茶送到书房里,想向他打听打听轶文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没开口,听到门铃响了。

“早早去开门。”爸爸拿下眼镜。

我趿拉着拖鞋,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中途,我突然折身又进了卧室,戴上刚拿下不久的帽子。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短发发表任何长吁短叹的感慨。

门开了,我抬起头,心狠狠地咯噔了一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很高,鼻梁很挺,唇形很美,戴一副无框眼镜,温雅中充满了文艺气质。他穿白衬衫,浅灰的长裤,手臂上搭着浅灰色的外套,衬衫的袖口挽了两节。

“是杨早吗?我是苏轶文。”他盯着我的帽子,笑了,亲切中带一点疏离。

4.梦境和现实

晚餐很丰盛,姑夫和表妹幽幽也过来了。幽幽一口一个“轶文哥”,问这问那,娇声又嗔气。苏轶文竟然对她耐心十足,温和至极。

从爸爸和苏轶文的谈话中,我听出苏轶文是一家合资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现常驻英国办事处,这次是去不丹出差,再转道回国述职。

“不丹和泰国一样,是君主立宪制。风景也很美丽,绿化面积占全国总面积的百分之七十。每年,他们限定只可以有一万人入境旅游,所以才保持得这么好。”我好不容易插上了嘴。

客厅内突然静得异常,十二道目光齐刷刷地瞪着我。我不自然地摸摸脸:“我说错了吗?”

“你去过……不丹?”说话的人是苏轶文,低沉的嗓音微微战栗。

我摇头:“没有。我是梁朝伟的脑残粉,他和刘嘉玲的婚礼就在不丹举行的。爱屋及乌,我就顺便多了解了下不丹。”

他清澈的目光瞬间一暗,嘴角浮出一抹苦笑。坐在一边的幽幽斜睨着我,哼了一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是早早姐。”

她正处叛逆期,我不和她计较。

晚餐后,姑夫、姑姑和幽幽先回去了,爸爸进了卧室。天色太晚的缘故,苏轶文就留宿在我家。

苏轶文带来了很多礼物,给我的是两只憨态可掬的水晶海豚串在一起的钥匙扣,很漂亮。

我躺在床上把玩时,妈妈推门进来,坐在我床边。我搂住妈妈,让她看钥匙扣。

“妈妈,爸爸是搞抗癌药物研究的,苏轶文是做生意的,两人也不同龄,怎会聊得那么欢畅?”

“他们说起来并不算是朋友。”妈妈摸摸我毛毛的短发。

“哦,那他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难怪姑姑家也和他熟。他多大年纪?”

妈妈把钥匙扣放在我枕头边:“干吗问这个?”

我噘着嘴:“好奇呗,他职位这么高,应该是二十大几还是三十小几?”

“他比你大八岁。”

我扮了个鬼脸,想起开始臆断他是轶文叔,八岁的差距,叫叔好像有点过分。

“傻笑什么?”妈妈问。

“你有没看见晚餐桌上幽幽一脸小花痴相……妈妈?”我揉着手臂,呼呼叫痛。

妈妈又掐了我一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幽幽那样,是因为……”妈妈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轶文他很不容易,很辛苦。他在这里做客,你要懂事点。”

“他是爸妈的贵客,我哪敢得罪!”我嚷嚷着累,把妈妈赶出了房间。

灯熄了。静静的深夜里,我听得见自己心里有一匹小马在纵横驰骋。怎会如此相像?很多人都说梦由心生,那么,梦境在现实重叠,这是诡异的感应还是所谓的缘分,还是上天给的一个暗示?

一见如故,是他吗?

5.你哪有猪好

“今天怎么这么早?”赵小翘纳闷地瞪着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已经半学期没回学校的寝室,这是妈妈的坚持,说在家能好好地调养我的身体。

“想念食堂的烧饼。”我托着额头,有点昏沉沉的。一夜没睡好,早晨刷牙时,苏轶文不知怎么站在了我的身后,轻笑地向我说“早”。我在他的眼里似乎看到比语言更多的内容。我吞下一口牙膏沫,拎着包,像罪犯逃离现场。在站台时,我摸摸脖颈,烫得烙手。真正的花痴不是幽幽,而是我。

赵小翘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对于感情,她也不可能做个导师,我选择缄默。

食堂的烧饼还是芝麻很多,层层起酥。

“你记不记得大一时为了买烧饼,我们五点多起床来排队。”赵小翘鼓着双颊,吃得很没形象。

“我记得某人第一次来买饭,把包子说成了大饼,笑伤一帮食堂师傅。”我不厚道地挤对她。

赵小翘心情好,她没和我打口仗。今天,她的第三稿毕业论文缴稿。

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不记得看了几行字。有意无意,苏轶文就浮现在脑中,闭上眼,更清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节奏?

天气仍然不太好,阳光不知跑哪儿去度假了,厚厚的云堆了一天。赵小翘拉着我去操场,我们俩坐着看了一会儿天。我无意间扫了她一眼,居然在她眼中看到泪光闪烁。

“去,去,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突然有一点伤感。刚来时,怎么也融入不了这个大集体,天天盼着毕业。真的要毕业了,慢慢回首,发觉竟然是这么留恋。如果可以,真想再读一次大学。”赵小翘难得一见的煽情,惹得我也情绪低沉。

她竖起指头:“教室、宿舍、食堂、礼堂……都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有一次礼堂放惊悚片,我看得忘形,紧紧握住一只手,我以为是你。直到影片结束,才发现你和一位学长换了座。学长抱歉地对我说,学妹,我是有女友的人。哈哈,还有……”

看着赵小翘飞扬的神情,我承认我很羡慕。我的记忆被拦腰截断,是否美好,是否刻骨,都是未知。

傍晚时下起了暴雨,路面上的灰尘被雨点砸出了一层烟。走了几步,裤脚就淋得湿湿的。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下班后来接下我。

二十分钟后,来的人却是苏轶文。他没有开车,一位时尚利落的女子送他过来的。车门打开时,听得那女子一再问:“是她吗,是她吗?”

他跑到我的伞下,朝那女子挥挥手。伞太小,他自然地揽住我的肩。我告诉自己,他虽然年轻,但是爸爸的朋友,按辈分是长辈,这没什么,别想太多。

他没有着急送我回家,而是带我去了家五星酒店的餐厅。英伦风格的茶杯,醇香的奶茶,装着精美西点的银质提盆有三层,从咸至甜,每一件点心都像是艺术品。

“晚餐还嫌早,这个就当是下午茶。”他看着我,笑意轻柔。

我眷恋地看了又看面前的一切,然后无奈地咬了咬唇:“我现在减肥。”

他一挑眉梢,上上下下打量我:“为什么要减肥?”

“因为一场病,我妈妈就把我当成猪养,早也补,晚也补,我已经有三条牛仔裤套不上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话音一落,我羞窘得想死。他还是个陌生人,我怎能对他说出这一番私密的心事,还讲得那么自然。

他笑了:“你哪有猪好?”

我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

“猪养大了能卖钱,你这么大了,还在花钱。”

他的笑容如涟漪,在雨后的暮色中徐徐荡开。水晶吊灯的光束是那么璀璨,音乐是那么轻盈。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一切,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点头了,真的点头了。

“在哪儿?”

“自己想。”他的声音很低,却让我感觉一丝涩然和无奈。

6.别着急,慢慢想

周日,我晃悠在大太阳下,晒得晕乎乎的,只为不和苏轶文同处一室。一见钟情的症状越来越明显,看到他,就不太能好好呼吸,也不能正常思维。眼神躲不了,心事藏不住。唉!

花草市场最是热闹。火热的阳光,丰沛的雨水,让一切植物都生长得生机勃勃。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陈晨和金鑫。听说和亲眼所见是两种感觉。看他们俩手牵手,似乎很滑稽,很别扭。他们俩太过成熟,早早脱去了学生气,举手投足都有如社会人。

他们果真是那么不同,越过一簇簇的玫瑰,金鑫买了一盆绿萝,陈晨笑得一张脸都柔了。大概是察觉到别人的注视,他们朝这边看了过来。我忙转过身,蹲下来。一个皮肤黑黑的女孩乐呵呵地看着我:“姐姐要买什么?”

我胡乱地指着一盆草:“就这个。”

“这是铁线蕨,也叫少女的发丝,很好长的。”女孩熟练地拿来包装袋,替我装上,“它还可以治疗感冒、咳嗽、痢疾呢!”

我频频点头。向来,植物在我家,我负责买,妈妈负责养,爸爸负责扔。妈妈号称“植物杀手”。目光悄悄地瞟了瞟,陈晨和金鑫已经走了,我舒了一口气,打车回家。

门半开着,我换了鞋进屋。家里静得只有风吹起窗帘的轻响,我捧着铁线蕨去卧室,女孩说把它放在窗台比较好。

脚步戛然停下。

苏轶文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背朝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背影看久了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素描,会让人莫名地心疼。

我轻轻咳了下,他回头,没来得及隐藏他脸上的惊愕:“我……没听见开门声?”

“门是开着的,我……”腾手去摸帆布包中的钥匙。手摸了个空,“我的包呢?”我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别着急,慢慢想。”苏轶文接过铁线蕨,放在茶几上,“最后记得包包是在什么地方?”

我失控地扯下帽子,抓着头发。想不起来了,记忆像从树叶上滴落的一颗露珠,被阳光蒸发得干干净净。无助的挫败如狂潮,我在狂潮中站立不稳。

“杨早,杨早!”苏轶文抓住我的两只手,将我拥进怀里,“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不,有关系。”我突然放声大哭,“就像我的记忆,我对别人说无所谓,可是我很想找回。在那两年,发生过什么事,我遇见过什么人,我过得平淡还是不凡,我都想知道。每个人走在路上,他们随时可以选择向前,还是退后。而我,只能向前,一退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洞,我很害怕。”

他的脸上没有写着“好人”两个字,可是我却把压在心底的那些从未对别人说起来的纠结、惊恐对着他喷薄而出。我就是相信他会懂我。

“那些以为不重要的记忆,经过时光的漂洗后,会被放大,成为我们最想珍藏的,最宝贵的。而我没有。”我哭得气都接不上来。

苏轶文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搂得更紧。我能感觉他的身子在颤抖。

“杨早别贪心,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记忆,而是健康,是明天。”他对我说,语带哽咽。

爸妈回来时,我已经平静多了。苏轶文出去了一趟,睡前,他敲开我卧室的门,手里拿着我的帆布包。他跑了两个花草市场,问了二十多家卖铁线蕨的店铺,终于找到了我的帆布包。

“瞧,没那么复杂的,哭成那样。”他促狭我。我看着他,鼻子酸酸的。

7.一年

苏轶文的公事办得很顺利,他订好两天后的机票回英国。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看不出他的轻松。

早晨去客房喊他吃早饭。

又到复诊的日期,苏轶文说他和我一块过去,正好和朱医生道个别。

和朱医生单独相处时,我向朱医生说起了我的梦。朱医生沉吟了下,建议我做个脑部CT扫描。从CT室出来,我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苏轶文背僵硬得发直。

“他很紧张。”朱医生说。

CT片很快出来了,朱医生眉头蹙了又松,松了又蹙:“一切正常。”他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那颗瘤已经根除了,那么杨早以后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不会再发生记忆不见这样的事?”苏轶文问。

朱医生闭了闭眼:“目前好像是这样,但以后的事,无法保证。”

苏轶文神情瞬间凝重。

从医院去地铁站的路上,我故意轻快地说道:“这是我今天的记忆,有你,有繁华的街景,啊,花坛里的月季开得真好。我要好好地看着这一切,活在当下,以后记不得,也不后悔。”

他默默地替我戴上口罩,目光悠远又空洞。

“你为什么不开车?”爸爸说总部派了部车给他,但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打车,就是公交车、地铁。

“交通这么拥挤,开车要集中全部的精力,我就不能好好和你说话。”

车声,人声,风声,世界万物都悄然隐去了,我像站在一块高坡上,眼中只看到苏轶文。不只是他像是为我梦中那个人量身定做,他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轻易地撼动了我的心,让我觉得他珍爱我,尊重我,疼我。可是一想到他将去英国,以后将看不到他,心中就犹如生死离别地痛。

想着想着,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杨早!”他叫我的名字,低吟有如叹息,暗淡的目光中闪烁着火光,“怎么哭了?”

“一定要回英国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

我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如果,如果……我说我有可能喜欢上你,你会不会留下?”

他的指尖像是掐进了我的肉里,疼痛是那么清醒。

“不会,但我会把你带回英国。”

我的心中陡地一动,这也是一条明亮的路。可是,妈妈会同意吗?

晚饭后,在苏轶文鼓励而又热烈的目光下,我鼓起勇气和妈妈一起走进厨房。我搓着手,犹豫了又犹豫,说道:“妈妈,你可能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很疯狂,但我还是想请求你和爸爸同意,能不能让我去英国读研?我……喜欢苏轶文,想和他多点机会相处。”

我悄悄捏着一把汗,准备迎接妈妈的雷霆万钧。

世界很和平,我怯怯地抬起眼。妈妈非常平静:“一年前留不住,现在还是留不住。”

“啊?”我不明白妈妈话中的含义。

妈妈叹道:“去吧,你们订婚一年了,该在一起了。”

8.一见钟情

所谓一见钟情,原来都有原有因。

我走出厨房,爸爸和苏轶文都站了起来。妈妈对爸爸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避进了卧室。苏轶文把我带到了阳台上。

我不准他碰我,连衣角都不可以。我讨厌他,我恨他。妈妈说他这一次回国,其实是为了和我解除婚约。

“如果我没再次喜欢上你,你就准备放弃我,不对,是抛弃我。”我激动地控诉。

他的眼中闪过心碎,像是不堪回首。

“我们用那么久的相处决定了一生相许,而你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把我忘光。我一遍遍地问上苍,是我在你心里印象太浅,还是我们不可以在一起?所有的悲伤都没有答案。杨叔说,我们的结合太草率,所以老天才来考验我们。我不可以用过去的记忆来强迫你来接受我们的婚约,我只得离开。但我恳求他,在你痊愈后,我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走进你的生活,如果你会重新喜欢上我,我就带你回英国,履行我们以前的约定。如果你没有喜欢上我,我只能放弃我们的婚约,永远不再见你。半个月的时间,是我最后的机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在你身边,同处一室,爱着你,却毫无作为。”

我又哭了,这一次是喜极而泣。我贪婪地抱着他,结实的胸膛,清新的气息,有力的心跳,都属于我。

“可是我仍然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相识的。”我咕哝着,很是遗憾。

他深情地看着我:“大二的冬天,你考取了保研的资格,作为交换学生,去英国进修一年。在飞机上,你为一个突然窒息的老妇人人工呼吸,我就坐在你的后排。”

“然后,你为我的善良而感动?”

“那妇人是德国人,我给你做翻译。认识之后,我帮你找公寓,带你去逛超市、商场,看音乐会。”

“我们可曾在泰晤士河畔留影?”

“你们学校在不丹有个调研活动,你去了一个月,我抑制不住思念,飞去看你,然后向你表白。”

“然后呢?”

“我们决定在不丹订婚,将来定居英国。这很疯狂,我带你回国,向你爸妈求亲。你爸妈怎么也不愿相信,你又是撒娇,又是哭闹,逼着他们接受了我。也许是天妒良缘,在你大三的暑假,突然……”

这是我遗失的记忆吗?我听得眼眶热热的,似乎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也没多少曲折起伏。

“这一年半,你过得好吗?”我眼中噙泪。

苏轶文把我的手凑到唇边:“此刻最好!”

我倚向他的肩,我看见了天边的月,一轮弓月,宁静地缀在夜空。

“轶文,即使上天再一次夺走我的记忆,你我再次邂逅,我依然会一如从前爱上你。那么,一切又有什么可惧怕的,你永远不会是我生命里的陌生人。”

他抬起我的下巴,看见我的眼里。

“但,还是要说一句——杨早,你永远在我心里。”

我也是,轶文,无论是在遗失的记忆中,还是真实的眼前,还是不确定的将来。这是心里话,我没有说出来,但轶文一定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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